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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随园的大门口,林副官打开车门,徐治中一下车,脸上就露出了灿烂的笑。隋婉婷抱着一个周岁大的孩子,向他走来。她二十刚出头,长发盘起,面含笑容,气色极佳。因刚生产过,略显丰腴,又因她个子高,这丰腴叫人不觉是胖,反倒别有一番迷人的风韵。隋婉婷身上散发着幸福生活所独有的气息,很容易被人发现,也时刻感染着旁人。
隋婉婷在孩子耳边笑着说,“爸爸回来了,咱们醒得正是时候!”孩子咿呀学语,口齿不清的重复着,“怕怕,怕怕!”徐治中开怀而笑,伸手接过孩子高高举过头顶,高声笑着,“我的大儿子哟!”之后,他抱着孩子,牵着妻子的手向房子里走去。
“治中,囡囡的毕业表演怎么样?要不是孩子有些感冒,我也肯定去看!”
“非常不错,囡囡弹完小阮,下面的掌声响了很久。”
“要不我怎么说,那小阮就给囡囡吧,我是生不出会弹小阮的女儿的。”
徐治中笑着说,“我知道,若是有女儿,你肯定是教她弹钢琴的,对不对?”
隋婉婷掩面而笑,笑罢问,“央央姐明天就要走吗?”“对,明早的船去美国。”“明早你要去开会,那我送她吧。”“太早了,不用去送,反正岳母和你哥哥都在美国,咱们明年春天去美国,还能再见面。”隋婉婷略有犹豫的问,“那么,囡囡的父亲呢?还是没有消息吗?”徐治中摸了摸儿子额上的发,叹了口气,“哎,应该是不在了吧。一场这样惨烈的战争,又有几个人能活着回来?”
听了他的话,隋婉婷面容哀戚的望向窗外,窗下的小几上,摆着她的父亲和他的叔父的照片,旁边,还有一张小一些的,章湘生的军装照。看见妻子站到了窗前,徐治中便将孩子交给了佣人,他轻轻走到隋婉婷的身后将她拥在怀里,温声道,“逝者已矣,我们却要好好的活着,替他们,多活出一段和平岁月,多活出一份幸福美满。”隋婉婷慢慢靠在他胸前,含着泪,笑着点头。
晚上,徐治中在书房里准备着第二天会议上的文件,隋婉婷给他端了一杯茶放在手边,之后,她吻了吻他的额角,笑着下了楼。没多久,楼下传来了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一楼那间曾经为唱堂会准备的大厅,被爱跳舞的隋婉婷改成了舞厅,中间还放了一架大钢琴。
看乏了文件的徐治中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圣经,拿起笔,一面读,一面认真的做着笔记。因妻子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儿子出生不久也受了洗礼,徐治中便一本正经的钻研起圣经来,他打算圣诞节前去教堂受洗,以后每个周末,一家人一起去教堂做礼拜。当初隋婉婷怀孕时用心学了茶道,如今也算是个中高手了,徐治中现在,也只喝得进太太亲手泡的茶。
这世上,有一种女人,嫁给谁都是好妻子;有一种男人,娶了谁都是好丈夫。
总有人调侃徐治中,“徐司令,你是有多爱你的太太啊,连贵府的名字都用太太的姓,叫随园!”徐治中含笑不语。他们的儿子,大名叫徐君撷,小名生生。
其实我们都明白,在人漫长的一生里,刻苦铭心的爱之外,还会有温馨平淡的日子与美满和乐的生活。只不过,有的人选择了妥协,有的人却仍在坚持。
回到家中后,谭央一个人打点行李,言覃和同学们出去聚会,傍晚时打来电话说晚饭不回来吃了。孩子大了,就会有自己的朋友与生活,不会再像儿时那样完全的依赖你,属于你。谭央收拾言覃的床铺时,发现女儿枕套里面有一帧小小的相,一个英俊挺拔的外国青年,穿着礼服站在门廊下,开来又温和的笑着,他手里还拿着一张纸,纸上一笔一划的用汉字写着——“白雪公主”。谭央看着照片不禁笑了,笑时眼角的细纹描画出若隐若现的秋意,她小心翼翼的把照片放回到枕套里,将枕头重新摆好。
天色晚了,谭央看了看腕上的表,正是晚饭时间。她下了楼,没有开车,夏日的夜里,凉风习习,她独自漫步在上海街头,看着街边枝叶繁盛的梧桐树和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谭央的心中安静又寥落。她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年,她鉴证了这座城的轨迹与变迁,同样,这座城市也镌刻下了她人生中所有的离合悲欢。三十六岁,她还不算老,可她的人生,却已不再会有故事。
谭央坐在福寿斋临窗的桌上,她估摸着自己以后都不大能吃到家乡的菜了,所以想都不想的点了很多菜。菜上来后,举起筷子她才惊觉,这一桌的菜竟然都是她的大哥爱吃的。那些年,他们在一起时,他若去点菜,都会点她爱吃的,她发现后也就抢着点菜,去点他喜欢吃的东西。谭央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望着外面发起呆来。
谭央离开了福寿斋时,已经很晚了,可街口一家卖豆花的铺面客人还是很多。这家小店是这几个月才开的,却已是异常红火,因怕言覃在外面玩得累,便想着买份豆花给孩子晚上做宵夜。等了好半天,待到谭央把豆花拎在手里去结账时,看着柜台里那位忙着收钱的老板娘,谭央愣住了,端详半晌,她才犹犹豫豫的唤她,“四姨太?”
听了她这一声叫,邹四姨太抬头看见谭央后哈哈一笑,“我还当是谁呢?可有日子没被人这么叫了,”说着,她向着里间高声喊,“阿霞,别在厨房帮忙了,出来接着收钱,我有朋友来了。”
邹四姨太引着谭央上了楼,她特意让人盛了一碗豆花给谭央尝。“怎么样?我这豆花不错吧?”谭央笑着点头看着邹四姨太,一身蓝布旗袍,头上梳了髻,没了当初的珠宝首饰,她身上却带着别样的光华,虽也见了老相,可她脸上的精气神采却是年轻时都没有的。“味道真是不错,难怪你这店开得这么红火,我还当是什么人开的呢!”“那是自然,我娘家就是卖豆花的,祖传秘方哟!”邹四姨太自豪的与她炫耀。谭央轻声笑道,“真是厉害,从前都没听你讲过。”
邹四姨太轻叹一口气,坐下来倚着桌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我家就是开豆花铺面的,父母只我这一个女儿,自小便娇生惯养,还送我去念洋学堂。因长得漂亮读书又好,我也没受过什么苦,毕业后去老爷子的公司做文员,被前辈说了几次,受了一星半点的委屈,便自以为知晓了世道的艰辛。之后老爷子相中了我,要娶我做四姨太,我爹娘并不肯,我却年轻眼皮子浅,只想着贪图安逸享清福。我家老爷子在三妻四妾的旧式男人里算是不错的了,可就是这样,嫁给他后我才明白,原来我这辈子的辛苦和委屈,才刚刚开了个头!”
“后来老爷子没了,我带着孩子从小公馆里搬了出来,我家老娘说,做小的再受宠家底也有限,带着几个孩子总不能坐吃山空吧,她就把豆花的秘方给了我,我便开起了豆花铺,开始时的确是不容易,也多亏了庆堂帮了很多忙,还把铺面半卖半送的给了我,虽说吃了些辛苦,铺子却是开了起来,如今上海我的豆花铺也有五六家了,你现在看的这家店就是新开张的。我现在钱是赚了一些,三个孩子也都大了,大女儿入秋就结婚,二女儿在学校里当教员,最小的儿子也上了大学了。”
谭央颇为钦佩的看着邹四姨太,由衷赞道,“姐姐您真是不容易,也真是叫人佩服!”邹四姨太盯着她,“从前还觉得你傻,嫁了那么有钱有本事的丈夫还要出去留洋找事情做,”说着她连连摇头,环视自己的店铺,“其实却是我想不通透,一个女人,若连和别人分享丈夫都不怕,还会有什么吃不了的苦!做不成的事!”
谭央走在回去的路上,耳畔都是邹四姨太对她说的话,“庆堂的车被炸了以后,我知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并不担心你没有钱养不活自己,你自来就是要强独立的新女性。可我猜你心中的难过会更厉害些,这些年你们那样要好,庆堂他待你真是尽心尽力,就算闹着别扭的时候,你开医院采买东西、张罗病人、登报纸、做慈善,样样他都在背后出力帮忙,他自己不方便出面的时候就找我家老爷子和我去办。我家老爷子总说,看他那么个人会这样,倒叫人心里不舒服了。”
在夜晚的街头,谭央低垂双目,失魂落魄的走着,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了表叔的老房子前。想到此次一别便不知何日归程,她带着酸涩与留恋的打开大门走了进去。她枯坐在自己房间的桌前独自垂泪,桌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谭央伸出手去摸那部曾经华丽如今却旧了的电话机,就在手碰上去的那一刹那,电话“叮铃铃”毫无预兆的响了起来。
谭央急急将听筒抓在手里,一时间,她的心跳得太狠,仿佛堵到了嗓子上,使她想喊却发不出声来,听筒里,只有她泣不成声的抽噎。片刻后,她用沙哑的声音疯了似的冲着话筒大喊,“大哥!大哥……”电话那头有人情绪激动的喘了口气,谭央听见后,无法自己的大声哭诉,“大哥,是你,一定是你,你真的回来了,对吗?这几年我有多想你,你知道吗?他们都说你回不来了,可是我不信,哪怕他们说的是真的我也不信。我是不敢信啊,我要是信了,就连多活一刻的气力都没有了!”
谭央说完,并未听到他的回答,她便急切的说,“大哥,你怎么不同我说话?你在哪儿啊?你告诉我好不好?我去找你,大哥!”之后,电话里还是一片寂静,谭央挨不下去了,她搂着话筒哭着哀求,“大哥,我求求你,和我说句话吧,再听一听你的声音,我就是立马死了也值得了!”说完后,她仿佛一个失去方向与依靠的孩子,对着话筒哇哇大哭起来。
她这样一哭,只开了个头,那边就忍耐不住的颤声道,“小妹,不要哭。”听到这声音,谭央一时悲喜交加,紧紧攥住电话线,她连声追问,“大哥,你在哪儿呢?大哥!”犹疑片刻后,他声音很轻的说了三个字,“福寿斋。”
谭央不要命一般的一路奔去,跑到福寿斋时,菜馆正要打烊。看着空无一人的一楼大厅,她连忙扶着楼梯爬上二楼。
二楼临窗的地方,就在谭央刚刚坐过的位置上,毕庆堂坐在桌旁,拿着筷子对着谭央遗下的那一大桌子菜发着呆,他穿着深棕色的笔挺西装,虽然面貌沧桑了许多,鼻下与上唇之间也蓄起了胡子,可看他的侧脸,依旧是谭央记忆中的俊朗坚毅,那是她这些年来在梦中描画了千百遍的模样。
看见谭央进来,毕庆堂便激动地将手按在桌角要站起身,可人刚离开椅子,一个迟疑后,他的手死死扣住桌边,直挺挺的坐下了,他并未正脸看她,可脸上的悲喜酸涩已是难以自胜。
跑了一路的谭央就像是用尽了自己一生的气力,在见到毕庆堂后,她一头栽下去,枕到他膝上失声痛哭。毕庆堂抬起手去摸她,就在碰到她脸颊的那一瞬间,他也抑制不住的哭出了声。
一别数载,音信尽失,日思夜想的重逢一朝实现,他们一个字都没说,言词已是多余,他们相偎而泣,用泪水洗掉日积月累的思念,冲刷尽颠沛半生的苦痛。
过了许久,周围一片静寂,谭央渐渐收住了哭,毕庆堂从衣兜里掏出手帕为她擦了擦眼泪,谭央捉住他的手帕忽而笑了,不讲理道,“你若不回来,我以后都不会哭了,因哭也没人给我擦眼泪!”毕庆堂摸着她的鬓发,“你这样爱哭,倒是怨我了,哭又不是好事,你还要来挟着我!”谭央一愣,幽幽道,“我想你若不回来,那我以后便也不大会哭和笑了,恐怕要木头一样的过完一生吧。”毕庆堂听罢,紧搂着她,面颊抵在她额头上,一语不发。
谭央蹙着眉,不甘的追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去找我?刚刚在电话里也不愿意和我说话。”毕庆堂一僵,随即下了很大决心的将谭央略推开了些,谭央带着疑惑的看着他,他缓缓转过了头,她看到了他另一侧的脸。
他的那半面脸早已面目全非,烧伤后层层叠叠的疤痕老树皮一样的错综排布,触目可怖,他左侧眼珠也没了,左眼成了个窟窿,和眼皮一起塌陷进去。看见谭央霎时被惊呆在原地,他忙把脸转回去,将桌面上的酒杯举起,一饮而尽后低声问,“吓坏了吧?”
将将回过神儿来的谭央听见他这声问,哇的一声就哭了,她冲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脑袋,手放在他左面的脸上,心疼万分的哭着说,“这是要多疼呀!我当时,都不在你跟前啊!”毕庆堂听完她的话一顿,然后紧搂着她的腰,气息不稳的唤她,“小妹!”
真正爱你的人,不在意今日的你成了什么摸样,贫穷丑陋也好,富贵美貌也罢,她最关心的还是,你受过多少苦痛,她能不能帮你分担一二。
在谭央的怀中,毕庆堂微闭双目,体味着,欣享着。猝不及防,谭央满是怨气的责难他,“你混蛋!就因为这个,你就躲在上海,不来见我!”毕庆堂无奈的叹了口气,“去年春天被炸弹炸了以后,乡民把我抬到偏僻的小镇里,伤重,那里的医疗条件也不好,”说着,他手匆匆扫过自己左侧的胸膛和大腿,“这里全是碎弹片,取弹片取了好些次才算干净,脸上的伤口反复感染,最后连眼睛都没保住。养病养了大半年,之后又是大雪封山出不来,开春后回来,刚打完仗路上颇多波折,很不好走,我是昨天才到的上海,”说到这里他苦涩一笑,“司机老李说囡囡正好毕业演出,我就赶去了,我这张脸也不敢露面,就在校门对面的房子里看着,之后,我看见你和徐治中带着囡囡出来了,你们那样的和乐,我以为……”
谭央重重的捶了他一下,气恼的质问,“你以为?你乱以为什么?你晚回来一年我就等不得了?我是打算等你等到我死那天的,你不知道吗?你就看见徐治中,怎么没看见章湘凝和刘法祖也去了呢?”毕庆堂看她如此激动,忙抚着她背安慰他,“小妹,我不对,是我不对,我只是,只是太希望你过得好,太怕你再多历一次变故了!”谭央的头轻倚在他肩头,讷讷道,“自你走后,我便再无变故。你若不在,我又何谈一个好字?”
他们离开福寿斋时,毕庆堂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你一直戴着?”毕庆堂毅然点头道,“小镇的医院没有麻药,取弹片时,全靠手里有它!”谭央听罢很是不忍的拿过怀表,打开后,依次看见了她的单人照,他俩的婚礼照,还有最后面那张,他们全家的合影。她抬手划过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面带笑意。他轻声解释,“这是离开上海前我叫人镶进去的。”谭央慢慢合上怀表,自言自语道,“多像人的一辈子,从一个人到一家人,守着表,分秒不差的在一起。”
在全面内战愈演愈烈的时候,厌倦了硝烟的一家人踏上了远赴美国的行程。清晨,几辆小汽车停在毕公馆的门口,赵绫和林稚菊两家人都在西边,在上海的徐治中一家和章湘凝一家全都早早的来送行。
临上车前,言覃看着自己由出生到长大的家,竟然笑了,谭央问她为什么笑,言覃指了指盛夏的毕公馆园中开得正好的夹竹桃说,“前些年妈妈刚走时,我总是向爸爸要妈妈,爸爸被问得没办法的时候就对我说,园里的夹竹桃还没有开花,什么时候花开了,妈妈就回来了!后来长大些我就觉得是爸爸在哄我,现在再看,却是我冤枉爸爸了!”毕庆堂在旁边听见母女俩的对话,美美的笑了。
半年后,美国纽约,傍晚时谭央开车在唐人街上一家门脸气派的酒楼门前下了车。有几个短打扮的人往酒楼里搬着东西,外面还有人在梯子上擦着玻璃,一副忙忙碌碌的模样。她走进一楼大厅,正看见毕庆堂端详着一块红布蒙的匾。发现谭央过来,他回头看了一眼她,笑问,“下班了?怎么想起来这儿了?”“明天就开张了,看看你准备的怎么样了。”毕庆堂胸有成竹的说,“自然是万事俱备,连东风都不欠,开酒楼,算不得什么大买卖,等过两个月,我琢磨着在开个小百货,开在美国人稍多的地方,要是赚的来钱就多开几家,咱们也赚一赚美国人的钱!”
谭央将手放在他背上,柔声劝他,“不用那么辛苦,开个酒楼就行了,我看在这里,即便我一个人工作挣钱,咱们也能过得很舒服。”毕庆堂面容坚毅的摇头道,“那可不行,为了囡囡也要多打算些,古今中外,无论在哪儿都要讲个门当户对,我要叫我女儿被美国华人圈里最好的家庭接受,嫁给谁都不是咱们高攀!”谭央轻声质疑,“华人圈?可囡囡现在的男朋友是美国人啊!”毕庆堂闻言极为不悦的纠正道,“那算什么男朋友?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别总当回事儿似的和我提那洋小子!”
谭央见他如此便笑着转了话题,指着牌匾问,“对了,你给你这酒楼起了什么名字?”毕庆堂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随即上前一步掀开了匾上的红布,谭央看见了“福寿斋”这三个字。不但名字相同,字体和牌匾的式样也都和上海的福寿斋一模一样。毕庆堂极为得意的向她炫耀,“怎么样?不错吧?”谭央略微皱了皱眉,为难道,“虽说离得远,可咱们再喜欢,也不该盗了人家的名。”毕庆堂哈哈一笑,回过头看着谭央深情款款的说,“称不上盗,那个,也是我开的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