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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冬日的暖阳从素色厚纱窗帘透进来,那厚厚的暖与亮把整间房包裹起来,颇有份意懒懒的安闲。在远处炮弹长长的嘶鸣声里,谭央睁开了眼,看到墙上的挂钟,她腾的坐了起来,嘴里叨念着,“怎么这个时候了。”
这时言覃正坐在她旁边,穿着睡衣,小胳膊搂着个大铁皮罐子,从里面掏着饼干吃,毕庆堂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了杯牛奶给言覃喝。谭央急急忙忙的跳下床,内疚的说,“睡到现在,还叫孩子拿饼干当饭吃。”说罢,她往盥洗间里走,就听毕庆堂在后面轻笑着说,“你不总这样?一到周末就贪睡,倒说得好像自己是个勤快人似的!”
听了他的话,谭央打开水龙头的手略迟疑,她本是个勤快人,并不贪睡,只是婚后太恋着他些,喜欢偎着他身上的暖,假寐懒床罢了。
匆匆洗了把脸,谭央便急着去做饭,出盥洗间时毕庆堂将一杯新冲好的牛奶递过来,叮嘱她喝了再去。谭央接过杯子,有些迷惑的看着他,因她觉得这一切如此自然,就好像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连一分半刻的间断都没有过。
毕庆堂见她如此,便用冲牛奶的勺子敲了敲她手中的玻璃杯,在叮叮当当的声音里,他半真半假的笑着埋怨她,“干什么呢?可不许在我跟前走神,多叫人心里没底。”
一锅清粥,两样家常小菜,一家人吃了饭,谭央把碗筷拿到楼下厨房里洗,言覃穿着一条白色的毛呢裙子,披着乌亮的头发,站在卧室门口等着妈妈。待谭央回来时,正看见一个外国男孩,穿着考究合体的小西装,站在楼梯上看着言覃。那孩子比言覃略大两岁,金色的头发,蔚蓝的眼睛,好看得像是洋广告牌上的外国画。
谭央对男孩笑了笑,便带着言覃进了屋,关门前,男孩子在后面冲着言覃很轻的喊了声,“Snow-white! ”
“妈妈,他说什么?”言覃扯着母亲的手不解的问。
“噢,你最喜欢的那个外国童话,小哥哥说你是里面的那个小姑娘。”
言覃听了母亲的话,眼睛笑得眯成了两个弯弯的月牙。
这一天晚上,也就是十一月十日的夜里,飞机的轰鸣声,以及此起彼伏的枪声炮声经久不绝,深夜,被吓得躲在母亲怀里的言覃扭着身体闹着,一架飞机从房子上方呼啸而过,声音大又刺耳,言覃搂着妈妈的脖子哭喊着,“爸爸,爸爸!”毕庆堂一听女儿唤他,连忙从沙发上过来,趟在女儿另一边,他拍着言覃哄道,“囡囡,爸爸过来了,不要怕了,”之后,他搂过孩子,手似是无意的隔着被子按在谭央的胳膊上,耐心的低声说,“睡吧,我在这儿呢,不会有事的。”
分不清他的话是对孩子说的,还是对她说的。可是,怀里的女儿因此安静了下来,她的心也跟着放松轻快起来,甚至连说话的那个人,也是满怀的舒泰欢欣。在这炮火连天的夜里,一家人能躺在一张床上,何事足畏?又何事足虑?
次日晨,西元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一日,上海市长俞鸿钧发表告全体市民书,沉痛宣告远东第一大都市——上海沦陷。
这场耗时很久的淞沪会战终以我方的失败告终,此一役,中国投入兵力约八十万,伤亡三十万余。即便失败,即便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却粉碎了日本人“三月亡华”的痴梦,也争取了时间,迁出了华东的工厂与学校,为长期抗战保存了实力,更叫全国上下一致抗战的决心,无比坚定。
在这片处处哀鸿的土地上,多少民众流离失所,多少家庭失去亲人,然而,偏安于租界一隅的毕庆堂,日子却过得格外舒坦。
战争失败,家园沦陷,毕庆堂想起来间或也会有些不快,可这份不快是酒足饭饱后,在戏台下看戏,正看到秋风五丈原时生出的悲切,故事是人家的,他的感慨是局外人的感慨,他不是迂夫子,不会为古人担忧。国家罹难,他却是游离于外的另一个国,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风雨险恶,他都自恃有那个本领,能给他守护的人以长久的安乐与康宁。
在这区区一间卧室中,谭央和孩子都在跟前,无论什么时候,一抬眼就能看见她们,他颇有些飘飘然的自得满足。偶尔去隔壁和陈叔说话时,他还感慨,从前怎么就心那么野,要住那么大的宅子干什么?只要心是满的,两间房就足矣了。
自打住到这里后,毕庆堂在抽大烟上格外节制,烟瘾上来了也挺着,满头大汗难受时,他就躲去陈叔的房间,挨不住了才抽两口。谭央和陈叔见了自是欣慰,还盘算着,照这样烟瘾渐渐小了,一年半载后自然就戒了。
谭央做饭的本领一向有限,毕庆堂和陈叔倒也都不挑,只是言覃,自小在蜜糖罐里泡大,毕公馆的厨子手艺高,也养得她的嘴刁得很,妈妈做的菜连吃了几天就造起反来。看着喂饭时头摆得像拨浪鼓的女儿,谭央犯起难来。毕庆堂哭笑不得撂下筷子吩咐谭央,“厨房里还有什么?你去给我洗好了切出来。”看着谭央不解的目光,他才又补了一句,“我做,我给这小祖宗做饭吃!”
毕庆堂大摇大摆的进了厨房,谭央跟在后面为难的说,“你真要做啊?可做饭这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就学得会的!”毕庆堂一面点头打量着厨房里的东西,一面语意不善的调侃她,“做饭这东西,天分最重要。我想我再不济,也不会更差些吧?”“你不是这几天,顿顿都喊几遍饭好吃、菜可口吗?”“由此可见,我讨好你的心,荒谬到何等程度了!”
毕庆堂好整以暇的等着谭央把菜洗净切好,然后他施施然的拿起了锅铲。谭央看着他那一身笔挺的西装便叫他穿上围裙,毕庆堂瞥了一眼她手里的碎花围裙,冷哼一声,摇了摇头,从矮柜上端来了油碗。谭央不由分说的将围裙拿过来,“你就带上吧,没人看见,不然衣服溅了油,还不是要我洗!”毕庆堂低头看着面前为他系着围裙的谭央,眼神一黯,随即猛的抬手把她紧紧搂进怀里,哽咽半晌才痛声道,“小妹啊,不敢想,我都不敢想了。”
她最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从前不敢想,不敢想还会有这么一天;以后不敢想,不敢想有了这么一天后,将来又该怎样。
毕庆堂炒菜时虽然动作生疏,可却是那么个意思,什么时候该干什么,哪种东西该放多少,都很有谱。谭央不禁称奇,“你是以前看过厨子做饭吧?”毕庆堂看了谭央一眼,含笑不语。盛菜入盘后,他拿筷子夹了一口给谭央,谭央尝过后难以置信的说,“这是你第一次做菜吗?”毕庆堂故作高深的笑了,“你自己猜。”
父亲下厨,言覃很是买账,吃了一大碗饭。自此后,毕庆堂便接过了做饭的差事。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毕庆堂把做好的饭菜摆到桌上,谭央和女儿连声赞着滋味好,毕庆堂得了称赞,便没分寸的乐开了。才吃了几口,忽然想起来煮好的汤忘了端了,便又乐颠颠的起身折回了厨房。
看着毕庆堂的背影,陈叔砸吧着嘴说,“当初在南洋的时候不好讨生活,我和老爷带着几个弟兄早出晚归的弄几个钱,少爷当时还不大,才十二三岁,老爷就叫他在家给我们几个做口饭吃!少爷这个脾气呀!就做了两个月的饭,就把灶台砸了,还说,做男人,就没有比这做饭更窝囊厌烦的事情了,他说他一定要出人头地,就为了这辈子都不摸锅铲!”说到这里,陈叔无奈的笑了,“真是一岁人一岁心啊,你再看看他现在,我估摸着,要能这么做一辈子的饭,你叫他拿什么换,他都愿意!”
过了大半个月,天气渐冷,午后天上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傍晚时分,雪渐渐大了。言覃趴在窗玻璃上,托着一缸热水往玻璃上吹着水汽,然后在上面用指头画着雪花和雪人,孩子在绘画方面很有天赋又异常喜爱,也算是女承母志了,这令谭央非常的欣慰。
“妈妈,让我明天到院子里堆雪人吧,我都好久没出去了!”言覃扁着嘴求着母亲。虽说外面局势还很紧张,可这几天来,枪声已经不大能听到了,更何况他们还在租界,应该是安全的。谭央本想答应,可顾念到毕庆堂在事关女儿时一向谨慎,所以,她回头去看他,不自觉的,眼中也带出了期待,很想他能吐口答应。
毕庆堂见状便笑了,归根结底,他们两个人都是宠孩子的人,所幸他们的囡囡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并没被宠坏。他来到言覃旁边,摸着孩子的脑袋应承着,“好,好,爸爸明天陪你堆雪人!”
晚间言覃睡了后,谭央就去柜子里找女儿第二天出去玩要穿的厚衣服。找到后又想起她催了好几次毕庆堂加衣服,他也不听,还吹嘘自己耐冻。谭央就把他放衣服的藤箱拉出来,里面的衣服远没有为她和女儿拿的那样齐全,草草收拾了大衣和几件西装、衬衫,除此之外,箱子下面谨慎的放着一件叠好的栗色毛衫,毛衫总穿,已经很旧了,领口的毛都已经给磨掉了。
谭央心里堵得难受,只得长长的叹了口气,拎出毛衫抖开了要拿给他,可袖子抖开的时候,也甩出了一小团系成疙瘩的线团。毛衣的袖子都被磨脱了线,他还在穿,只剩大半个袖子,也把线头结在一起穿在身上。
谭央把毛衫一直拿在手上,很久后毕庆堂洗完澡出来,她才强自镇定的问,“你就带了这一件毛衫?”毕庆堂看着谭央手里的毛衫,有些尴尬,连忙调侃道,“谁说的,我还有半件呢!”说着,他从衣柜上面的箱子里拿出那件织了一半的银灰色毛衫,笑着炫耀道,“你看,囡囡还说等她长大了要给我织完呢,我等!”
谭央也没吭声,背过脸去,好半晌才回过头,抽出毛衣上的衣针,在台灯下织补起了那件旧毛衫。因为断线太多,衣服很难补上,谭央的心意也跟着烦乱起来。夜深了些,毕庆堂过来拿回毛衫,为她关了灯,坚定的说,“不用补,还能穿!”
大雪的夜特别冷,这寒凉细针一般,从骨缝里钻进去,因这冷,谭央就更不能安心入睡了。凌晨时,在毕庆堂沉稳的呼吸声中,她拿着那织了一半的毛衫进了盥洗间。
坐在马桶的盖子上,谭央在冰凉的盥洗间里织了整整一宿毛衣,衣服织完时,已经是东方破晓了。她本就有秋冬时肩痛的宿疾,这一夜下来更是疼得手都抬不起来。把织好的毛衫放到毕庆堂的枕边后,她才躺回床上,放心的阖眼睡去。
再醒来时,便是上午了。谭央从窗户看见女儿在下面的雪地里玩,也笑着穿上衣服下去了。
这段时间言覃和副领事的儿子马修玩得很好,这一会儿两个孩子蹲在一起滚雪球,倒是毕庆堂,只站在一边干看着。见谭央出来了,他紧皱着眉,劈头盖脸的责怪她,“织毛衣织了一宿!做医生的,尤其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谭央看他身上的银灰色毛衫正合体,略笑了笑,并没说话。
毕庆堂望着谭央,眼里说不尽的动容心疼,固执的伸手过来紧攥谭央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问,“肩膀又疼了吧?”谭央笑着摇头道,“没。”
他们一起看着在雪里玩得出了汗,嘻哈笑闹的两个孩子,脸上都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我看囡囡尤其和外国孩子玩得来,你说她以后,不会给咱们找个洋人姑爷吧?”谭央笑着问。
“她敢?打断她的腿!”毕庆堂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说。
“你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你不晓得啊?小说电影里说打断了腿都不能嫁的,大抵都嫁得成。”谭央苦笑着揶揄他。
说罢两个人全都笑开了,笑了片刻,却又都不约而同的收住了笑。
十多年前,有个老人对他们说,你若是再和他见面,我就打断你的腿!可后来,他们还是结了婚,那老人,也死了。
谭央面容哀戚的抽出了自己的手,毕庆堂苦笑着,将他那空荡荡的手,放回了大衣兜里……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传新章节太仓促,今天改一下错字,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