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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冬初,这一季于谭央而言,尤其难过些。带着潮气的寒凉天气使性子般在沪上兜兜转转,很多人都病倒了,医院挤挤插插塞满了床位,那些惨白的病床从病房一路延伸到狭长的过道,仿佛小贩提筐里摆着的密密匝匝的梨子,透不得一丝新鲜空气,晃得人眼前一片昏花。
就在谭央在医院忙得天昏地暗的时候,毕庆堂却屡屡打来电话,都是些打着正事幌子的细枝末节,因有病人催着,谭央总是两三句话答对下来,便匆匆挂了线。甚至由于忙,那个周六去接言覃都比平日晚了大半个钟头。
这一日,正是刘法祖的生日,章湘凝早早嚷着为男友做寿,便邀了谭央、徐治中以及林稚菊夫妇下了班一起出去吃饭。而这天下午,毕庆堂又打来了电话。
“小妹啊,”他隔着电话线轻声唤着,“又有事情要你帮忙喽!”
“什么事,你直说就好。”
“我有个朋友想找你看病,看完病后一起用个饭,他家那位小公子啊,身体一向不大好,他想与你拉拉关系,以后找你帮忙也便宜些。”
“看病尽管来就好,吃饭就免了。”
“小妹呀,在外面做事,开店立铺的,是要多交几个朋友的,你若是怕应酬不来,我陪你一道。”他谆谆教导,做起了热心人。
“不用,”她心烦意乱的简短拒绝,“他什么时候来看病,提你名,直接找我就好!”
毕庆堂微微叹口气,无奈道,“今晚,你下了班,我叫他带着小孩去医院找你。”
“那孩子什么病?”
“唔,大略是个子总长不高吧,我这朋友和他太太都是五短身材,孩子能长多高?可他自己不这么想,偏要与别人比,那天看见咱们囡囡比他儿子小两岁还比他家孩子略高些,问我怎么养的孩子,我对他说,我太太是留洋的小儿科医生,自然是有办法的……”
谭央听到这里,忽的气恼起来,他一向无法无天惯了,白纸黑字的离婚文书也不当回事,每每有意无意的说自己是他太太,最近几天尤甚。她冲口而出,“够了,我不再是你的太太了,你不要总让我一遍又一遍的提醒你!你那朋友的孩子不算什么病,我今晚有事,改天他若想看,再与我约时间!”
谭央这番话说完后,心也气得突突直跳,电话那边一片死寂,她刚要挂线,就听见听筒里毕庆堂强压着怒火,冷冷的问了一句,“你今晚有什么事?”“我有什么事与你不相干!你没必要问。”“是不是徐治中,你们又要去干什么?”话说到最后,他气急败坏的吼起来。谭央不想与他纠缠下去,索性撂了电话。
片刻后,铃声大作,谭央无奈的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的望着嘶鸣的电话机,大约一分钟后,走廊里的护士跑了进来,她看见谭央竟坐在铃铃作响电话旁边,便讪讪道,“院长,我以为里面没人接电话。”谭央微微点头。
护士走后,谭央鼓足勇气再次拎起听筒,还没放到耳边,就听见毕庆堂嘶吼着,“你以为我没法子制他?他再敢来招你,我一枪要了他的命,一了百了!”他的话竟像三九天里一盆冷水淋头,寒得谭央一个激灵,在一阵透骨的冰冷中她彻悟了,这彻悟大概叫绝望吧。她不该幻想他还有行事的底线,就像他不该幻想她还是他太太一样。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淡淡的说了句话便毅然决然的挂了线。
她说,你杀人害命的手段,我见识的够多了,求你,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别让我再多恨你一些。
章湘凝用洋做派为刘法祖过生日,她要刘法祖许个愿后吹灭蛋糕上的蜡烛,刘法祖瞪着一桌子白花花的西点,大声说道,“我的愿望就是今年娶位太太,姓章的太太!”大家听了便哄笑起来。刘法祖一板一眼的吹灭了蜡烛,章湘凝正红着脸嗔怪他,哪有许愿这么大声说出来的,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一样。刘法祖却认真的对她说,“赏碗长寿面吧,乡下人吃不惯西式蛋糕。”
徐治中哈哈大笑道,这个刘法祖啊,只他对湘凝有法子!说罢,他侧过脸去看谭央,谭央却望着面前银色的刀叉发呆。“怎么了,今天兴致不高,是不是最近医院忙,累着了?”谭央笑着摇了摇头。徐治中竟带着几分顽皮的温声道,“等下带你去个地方,烟雾缭绕,四季如春,嗯,还有清音雅意!”谭央不明所以的望着徐治中,他却神秘一笑,并不说话。
因章湘凝与刘法祖正是恋得难舍难分的时候,所以匆匆吃了些饭,几个客人就很有眼色的告辞了,留他们自己去甜腻。
当车停到弄堂深处一栋古色古香的老旧木楼前,看见上面的牌匾,谭央颇有些瞠目结舌,徐治中赧然一笑,“原汁原味的扬州澡堂子,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地方,竟有全中国最古雅的评弹,如今光裕社的评弹一味的求新求奇,见得多也味同嚼蜡了。这里却用吴歌昆调说着乾隆年间的老本《游龙传》,当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谭央听他的话连连点头,“前段时间去听光裕社的评弹,竟说起了《啼笑因缘》,精彩是精彩,却有些不伦不类。小时候总听评弹,因我母亲爱听,逢年过节父亲便请老艺人来家里说,总觉得还是那时的评弹好听些。”说着,谭央瞄了一眼门楹旁一排“敬迎男宾”的小字,无奈笑言,“你这人虽不吝美,却忘了我是个女人了。”徐治中不以为意的打开车门,下了车,低声道,“若真有一池子的男宾,我也不会带你来,今日这澡堂子姓徐,我包了场!”
澡堂子虽古旧了些,却很干净,一进门,温热的雾气直扑人脸,四肢百骸在这样的热度里舒展开来。徐治中带着谭央径直上了楼上的雅间。这雅间竟是个会客的地方,桌椅书案屏风一应俱全,窗子打开能看到楼下的水池,池边的台子上,一个穿着藏蓝泛白长褂的老先生抱着小三弦唱着单档,吴侬软语并着柔缓的弦鸣,在池子的淙淙流水声里,别有一番清雅意境。
店里的伙计拿着大茶壶为谭央倒上一杯浓浓的茶,那朴拙的粗茶笨香,扑鼻而来,正对眼前的光景。谭央坐在窗旁,捧着茶,侧耳听着评弹。徐治中刚要关门,李副官却拽住他道,“兄弟们都想洗个热澡,舒坦舒坦,参谋长,你看?”徐治中点头,“去吧,去吧。”几个人如蒙大赦的往下跑,临下楼前,李副官还撇了一句,“在这儿也碍你的事!”徐治中听这话心都悬起来了,唯恐被谭央听了去,回头看,却见她正全神贯注的听着评弹。而门的另一边,林副官木桩一般,直挺挺的站着。
“你也去吧,”徐治中对他和颜悦色的说。林副官板着脸回答,“不!在这里守卫参谋长安全!”徐治中皱着眉看了一眼里面的谭央,哭笑不得的问,“怕我不安全?”林副官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徐治中无可奈何的掩上了房门。
徐治中坐在谭央对面,听见李副官带着几个士兵,欢脱的甩开衣服往池子里扎,便如临大敌一般,手忙脚乱的关上了谭央旁边的窗子,谭央笑着说,“我又不去看,你忙得什么?”徐治中摇了摇头,正色道,“知道你是医生,见得多了,可他们光溜溜的晃在你跟前,我会难为情的!”
谭央细细听着楼下的评弹,徐治中却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织锦小盒,笑着推到谭央面前,叫她打开看。盒子里面是一枚拇指大小的浑圆印章,这枚章通体透黄,质如美玉,温润细腻,谭央将它擒在手里,盯着它失神良久,才幽幽道,“黄金易得,田黄难求,我父亲说读书人有一方田黄印,那便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其实,她也曾有一方田黄印,那年她十一岁,画画颇有小成,他父亲便将自己的田黄印磨平,刻上了她的名字。言覃三岁的时候,拿她的田黄印从楼梯上撇下去,印便摔坏了。那是她唯一一次打女儿,毕庆堂回家后便发了脾气,责怪她年纪轻,不知疼惜孩子,还说什么大不了的玩意儿,再去买就是。谭央却哭着说,你以为什么都买的来吗?那枚田黄印是我父亲亲手为我刻的!
见谭央一味怔忡,徐治中便低下头笑着说,“上次去你医院,见你用的那枚玻璃私章还是街上匠人刻的,别人用倒罢了,你用就寒酸了,你那一手的好丹青!”谭央莞尔一笑,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印章上自己的名字,偏着头问,“那这章是哪位名家的大作?”徐治中摇头,很不好意思的说,“不是名家,我刻的!”谭央大吃一惊,“你连刻章都会?”徐治中不无惋惜的说,“只会点儿皮毛,刻糟了好几块田黄,只这一枚勉强拿得出手!”
谭央轻轻抚了抚印章,忽然想起了什么,拽来自己的手包从里面取出口红,旋开盖子把口红涂到了印章上。徐治中见状不禁笑言,“你这是红楼梦里的做派,是闺阁里的风雅!”谭央低着头轻笑,“哪儿就这么多话,你替我出去要张纸!”“不用,我这儿有。”说着,徐治中从上衣口袋摸出一个薄薄的小本,摊开扉页摆到谭央面前,谭央小心翼翼的将印章盖在了上边,拿起本子端详时倒吓了一跳。
“这不是你的军官证吗?”
“嗯。”
“把我的名字盖在上面可怎么好?”
徐治中沉吟片刻,“来日带你上阵杀敌呀!”
谭央看他一副天经地义施施然的表情,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低下头看纸上印着的她的名字,却是徐治中的笔迹。谭央心里犯起了嘀咕,若她以后用这枚私印盖章,那便是徐治中在为她署名了,颇多古怪。
谭央握着印章兀自思量的时候,忽听外面林副官一声大喝,“你干什么?”伴着这声喊,雅间的门被咣的一声踹开了。
毕庆堂就这样,带着令人胆寒的愤怒站在了门口。
谭央初识他时,他便是个男子气概颇盛的俊朗男人,可这俊朗里满布着冷峻,略一蹙眉便叫人不寒而栗。后来他做了父亲,有了正经买卖,那份冷峻便渐渐的退却了,柔和了,他倒由此生出了另一番风神,更叫她心仪。可此时此刻,他站在那里,倒似将这些年深埋的冷峻之气全都厚积薄发出来,那样的愤怒与冷酷直迫而来,谭央看着,倒真有些怕了。
徐治中正眼都不看他,便冷哼一声,将手里的茶碗摔到桌上,“毕老板,也不敲门就闯到我房里来,这是你们商会的规矩?”“小王八羔子,敢和我谈规矩?把我老婆关在你房里,这是什么规矩?”毕庆堂暴跳如雷的指着徐治中大吼。林副官见状一步冲上来去压毕庆堂的胳膊,叫着,“你竟和参谋长这样放肆!”他手一搭到毕庆堂的肩上,便被毕庆堂回身一脚踹在肚子上,一个踉跄倒了出去,毕庆堂外面的随从顺势按上去,把林副官擒在了地上。
毕庆堂紧走几步到徐治中面前,俯身红着眼盯着他,匪气十足的喝道,“小子,我就说这一次,你若再敢来找我太太,我叫你活不到吃下顿饭!”徐治中啪的一声拍案而起,凌然道,“好,我也只说这一次,别再来打扰我和央央,杀你,我怕污了我的手!想杀我?你也不一定有那个斤两!”
“小王八蛋,你想见识见识爷的斤两?好,你找死,我成全你!”说着,毕庆堂拔枪上膛,枪口正指向徐治中的额头。谭央见状,大叫一声“够了”,死命的拨开毕庆堂的枪。她面向毕庆堂,站在了徐治中的身前。
毕庆堂看这情形愣了愣,随即羞恼异常的大吼,“你站在那儿干什么?过来!”谭央望着他,泪盈双目,她哭着说,“你不是又要杀人吗?那就杀了我吧,反正我的亲朋好友全都一个又一个的死在了你的手里,还差我一个吗?”说到这儿,她哽咽片刻,又绝望的说,“其实,你就该一早杀了我去拿苦难佛,没有你,没有囡囡,我就不会因为有牵绊而要去留恋这个叫我生不如死的世界!”说罢,谭央捂脸大哭起来。
毕庆堂听了谭央的话,心头猛地一震,他下意识的退了半步,僵在了那里……
徐治中被谭央的一番话说懵了,他不知谭央和毕庆堂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看见谭央哭得脱了力的模样,他忙揽住她,轻声劝慰,“央央,不要哭,我们走,我带你离开这儿。”
毕庆堂看见徐治中的手搭在谭央肩上要带她离开,便发疯似地冲上来拨开徐治中的手,大叫,“别碰她,你把我太太带到哪儿去?”谭央闻言狠狠的推开了毕庆堂,歇斯底里的大喊,“谁是你太太,你杀他们的时候想没想过我是你太太?你没有王法、没有良知,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了钱杀人,你还不知悔改,如今又因为愤怒而屡动杀机。说我是你太太,毕庆堂,你不配!”
谭央一番话说罢,回荡在毕庆堂脑中的竟只是那异常刺耳的三个字,你不配。不得纾解的愤怒与羞恼在他胸中翻滚着,他喘着粗气,话不经脑便冲口而出,“我不配?在这姓徐的面前你又说我不配!谭央,你别欺我太甚,我爱你纵你是我抬举你,你若是不识抬举,就别怪我无情!你不是嫌我嫌囡囡牵着你绊着你了吗?好,我就成全你!从今时今日起,我与女儿同你一刀两断,咱们从此,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他的话刚说完,谭央便哀嚎一声,直挺挺的晕了过去。徐治中神情复杂的望了一眼毕庆堂,便抱起谭央出了门。门口刚冲上来的李副官带着几个士兵制服了外面毕庆堂的随从,才被救起来的林副官羞怒异常的举着枪便要冲进去找毕庆堂算账,徐治中却喝住了他,轻声说,“算了,穷寇莫追!”说罢,抱着谭央往楼下走去。
呆立在原地的毕庆堂浑身剧烈的颤抖,无法自己,片刻,头脑恢复了几分澄明,刚刚冲口而出的话便如巨石般砸在他胸口,他前所未有的慌乱起来,濒临死亡的恐惧感一霎时铺天盖地而来。
他竟对她说恩断义绝,他竟对她说老死不相往来,在他那艰险残酷的人生里,除了她,他还能剩下几分情意?若是老死不相往来,他倒甘愿自己立时老死过去,在见不到她的时光里独活,他,挨不下去!
毕庆堂如梦方醒般的吼着“小妹”,追命般的冲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的徐治中看见追出来的毕庆堂便是一愣,下意识的,他抱着谭央闪了闪身,将后背对着毕庆堂,用身体隔开了他与谭央。
毕庆堂看着将谭央抱在怀里的徐治中,强自镇定的说,“徐参谋长,夫妇间的口角,总难免说些狠话。不劳您大驾,我们夫妻自会处理!我这就带小妹回家。”说着,他探身去拽谭央的胳膊,徐治中却不屑一顾的抬脚便走,他的手抓了个空,这个空叫毕庆堂失了方寸,他拽住徐治中的衣领,将手里的枪指在徐治中的后脑勺上,恶狠狠的说,“你把她放下!”
就在这时,毕庆堂的身后,几杆枪同时死命的抵住了他,还附带着整齐划一的上膛声。
徐治中回过头望着他,坦然道,“毕老板,我是不怕死的,你呢?”
他本也是不怕死的,做惯了亡命之徒,怎会畏死?可是六年前,女儿的百日宴上,他金盆洗手时举头望着楼上谭央怀里的女儿时,便暗自起誓,此生再不犯险境、处险地!
只因娇女绕膝,由此亲不涉险。
毕庆堂叹了口气,微闭着眼松开了手,无力的放下了枪。
徐治中走出几步后豁然回头,朗声道,“毕老板,你要记住,上海滩不只你一人手中有枪,这世上也不只你一人会以命待央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