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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治中是位极难缠的病人,谭央与他说什么他都一口应承下来,又乖觉又爽快。可是谭央转身回屋待一会儿,再去看他,便会在他枕头下面发现几本藏得仓促的机要文件,谭央若是进屋进得急了,他连没盖笔帽的钢笔都往被子里塞。被抓住后,徐治中就像个被抓到犯错的孩子一样,一脸羞愧的看着谭央笑,那笑里还含着孩子般笨拙的讨好,怕被大人惩罚,更怕大人气极后连惩罚都不愿意给他。
这样反复几次后,第二天中午谭央吃完午饭去看她的这位病人,就见徐治中伏在案上,一面大口的吃着饭,一面翻着一摞文件写着记着。见他如此的故伎重演,任是谭央性子再好也不由得恼了,“徐治中!你这人怎么这样?都说了卧床休息,怎么我吃个饭的功夫你就跑下来了?你知不知道,你的伤口若是再出问题,迁延不愈也会要了你的命!”
徐治中看见谭央,尴尬的把文件推远些,再推远些,讪讪的说,“有些急事,急事……”“你每次都这样说,急事!要事!你若是再这样敷衍我,我就……”谭央话到嘴边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作为一名医生,她该怎么唬住眼前这个病人?这个从少年时期就爱慕着她的男人。徐治中听了谭央的话,马上站起来,紧张万分的同她说,“央央,不,我不会了,绝不会,你千万别……”
他甚至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就已经紧张的不知所措了,她可以挟着他的事太多了,多看一眼,少看一眼;多说一句,少说一句,这些鸡毛蒜皮的细枝末节,于他而言,却都是事关紧要的大事!
再后来,他们达成了协议,每日上午一小时,下午一小时,处理重要的公务,旁的时候他便休息,她来监督。
这日下午,天有些阴,徐治中躺在床上,谭央劝他睡个下午觉。徐治中知她是不愿意长时间呆在自己屋中,想他睡了她好离开,便闷声说,“哪有这么多觉,现时睡了,半夜又要瞪着眼睛等天亮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谭央,欲言又止一般。
“你想做什么?批文件还是写密信?”谭央合上手里的书,凉凉的问。徐治中连忙笑着摆手,“不不,谭医生,我可不敢了!我就是想央你读本书给我听!”谭央微笑着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也不了解你的阅读习惯,我看林副官就在外面,叫他读给你听罢,我在旁边也好偷偷懒。”说完她就站起来要去门口叫人,刚起身,就听见徐治中在她身后一板一眼的说,“德文书。”谭央转回头,蹙着眉望着徐治中。见状,徐治中状似无心的解释,“德文原版的奥古斯特-冯-马肯森元帅传,买了多年无缘拜读,在我楼下书房西侧书架,下数第四排右手第一本!”徐治中的安排叫谭央措手不及却又无法拒绝。
当林副官打开徐参谋长的私人书房时,看见贴着四面墙放着的那些顶天立地的大书柜,谭央还是倒吸了一口气。一个人看不看书、爱不爱书,在书房里很容易看出来。附庸风雅的人拿书房当摆设,考究的红木书柜,镶着干干净净连手印都没有的玻璃门,里面放着整齐划一的成套图书,那么这样的书十有八/九是没人看过的。徐治中的书架极为粗糙,长长的木板钉在一起,连漆油都没有刷,上面摆着大小薄厚新旧不同的书,是按门类排布,无关乎美丑,很多书上还夹着细长的纸签。
林副官看见谭央的神情便解释道,“参谋长最爱书,去哪里都买,看完了看熟了也不舍得扔掉,到哪里都带着,所以军队里还有个趣谈,说调派换防的时候,师里几个长官的家当都要用卡车装,只是,梁师长装的是金银珠宝,李副师长装的是女人,徐参谋长装的是书!”
谭央匆匆看了一眼,书的种类很多,但大体上最多的是历史军事和文学。按语言分的话,中文英文各一半,除此之外,还有整整一排的德文书。徐治中为人谨慎,他买的所有书的扉页上都写着买书的时间和地点,谭央抽出了那本徐治中指名要看的元帅传记,买书的时间,恰巧是谭央去德国留学的那年。
谭央拿书回去的时候,天便实打实的阴沉下来,乌压压的云从天边挤来,迫得极低,见不到日光,天暗的仿若黑夜。谭央坐在书桌前,摊开书,扭开了台灯,在昏暗的光线下,台灯的亮显得异常的柔和亲切,仿佛笼着浅橘色轻纱的雾。台灯的碧绿玻璃罩子和谭央身上染着墨竹的青色旗袍相携相映,极为古雅。淡金色的光照在谭央长长的卷发上,给她的侧影滚上了一道亮色的金边。灯光下谭央的脸瓷白秀丽,如玉般温润美好,那份美浸在光阴里酝酿着,极为熨帖人心。就连她那纤细的手腕翻书的姿势都有种善解人意的轻巧在里面。徐治中看在眼里便是一时恍惚,这场景那么熟悉,就好像这情境发生在他们相识十年中的每一个黄昏与暗夜。
谭央将每一个章节默读一遍后便用中文翻译给徐治中听,谭央的中文功底极好,又给赛德勒先生做过翻译,所以边读边译却也流畅优美,不逊于正牌译本,徐治中自然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兴起的地方,他也会给谭央讲,讲战争之外的奇闻异事,讲同德国打仗的那一方的谋略成算,也讲中国古代相似的战争,当真是融汇中西,逸趣横生。谭央小时,饱读诗书的父亲最爱和她讲的就是这一类的趣事轶事、战争野史,所以她极爱听这些。看见谭央兴味浓厚,徐治中便受了莫大的鼓舞一般,更是有了底气,讲得愈发的出彩了。
他们讲着说着听着,不觉一下午连带一晚上过去了,外面雷雨交加,他们在屋中却浑然不觉,连吃饭都不晓得了,后来还是林副官小心翼翼的问他们要不要准备饭,他们一看表,竟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谭央懊恼自己明明是督促病人休息,却与他不食不休的读书读到这个时候。她连忙起身走了,回屋随便吃了点儿饭便洗漱睡下了。反观徐治中,却是独自慢条斯理的吃着晚饭,满目笑意神神叨叨,饭罢躺在床上,竟兴奋得整整一夜没睡着觉!
隔天,当谭央译完最后一段合上书时,意犹未尽的感慨道,“真没想到你口才这样好,讲的东西真精彩。”徐治中看着谭央笑了,“你怎么才知道啊?上学时的演讲比赛,我总是第一名!”谭央听了他的话一愣,随即歉然一笑。徐治中叹了口气,意味深长的说,“这个你不知道,我们办的学习社,你也没来过。那么央央,这些年来,你对我的了解是不是仅限于我叫徐治中,会吹一点儿笛子,后来读了军校,当了兵?”
谭央没想到徐治中会说这些,她捏着书的手有些起汗,将书放到一边,正打算岔开话时,徐治中却紧接着说,“可我却知道你很多,我有你中学时写的所有国文习作,我知道你在学校的每一件事,我甚至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东西,哪段时间又读了哪本书,那你为什么不试着了解我一下呢?就我对你和对我自己的了解来说,抛去其它,至少,我们应该成为很好的朋友。”顿了顿,徐治中又说,“我对你抱着怎样的想法,那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但这不妨碍你多我这一个朋友,你可以假设一下,如果没有男女之情,甚至于我们是同样的性别,那你是不是会珍视我,就像我现在珍视你一般?”
徐治中说着说着渐渐激动起来,“可你总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躲着我又算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你无法释怀?就因为你在对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拒绝了我,我不甘心,所以总抱着幻想。央央,你能不能给自己个机会,了解我,交我这个朋友,之后你若觉得我哪里不好而拒绝我,我也死心了!而现在,单只交我这样一个朋友,行吗?”
说着,徐治中很诚恳的对她伸出了手,谭央看着一脸庄重的徐治中无可奈何的想,是啊,抛却其它,徐治中会是她最有默契的知交好友,那她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多这样一个朋友?这样坚持着,莫不是自己还心存幻想?死人不能复活,这一切的一切早已经在毕庆堂一次次果断的叩响扳机的时候,覆水难收了……
谭央勉力一笑,也伸出手与徐治中碰了碰指尖。外面,雨过天晴后的秋日,艳阳漫天,一派绚烂……
周六的中午,谭央为徐治中换完药便急着要走,徐治中问她,“你下周一还会来,对吧?”谭央模棱两可的说,“其实这一周,你伤口的状态已经恢复的不错了,不过若是保准些,再护理一周,也是可以的。”徐治中笑道,“你要是不想来也行,大老远的往这儿跑太辛苦了。”也不等谭央回答,徐治中就耐不住笑的说,“昨晚湘凝给我打电话法祖兄恰巧在旁边,法祖兄说我还可以住在你们医院里,他为我留了间病房!反正这段时间军队里的事儿我也处置的差不多了,三不五时的离开几天,问题不大。”
谭央听罢,气恼的念叨着,“法祖兄,法祖兄,你们何时起这样要好了?竟然三个人合起伙来算计我,不劳你们费心,我下周肯定来,不然刘法祖逮到我食言的话柄,和我较起真来,我是怕了他的认真的。”徐治中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其实刚刚那句话也是法祖兄教我的,真看不出,他竟是这样的人才!”谭央哭笑不得,“你们这些人叫我说什么好?他若不是个人才,能降得住章湘凝?不过你才是真的人才,能用得动他们两个!”
之后谭央问车子什么时候能来,徐治中说林副官刚去准备,很快,怎么这么急着走。谭央笑道,“想囡囡了,都两周没见了!”徐治中听了谭央的话很有些愧疚,“害你这么久没见到孩子,真是对不起。”谭央却欣慰的说,“这样已经很好了,我已经满足了,我还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见不到女儿了呢!”徐治中不解的问,“怎么会呢?”谭央淡淡一笑,故作轻松的回答,“我们刚离婚时,她父亲不让!”“他竟这样对你?”徐治中听了她的话,情绪激动的问。
谭央刚想开口说话,林副官就敲门说车已经到楼下了,谭央归心似箭便急急别了徐治中走了。独自一个留在房中的徐治中却面色阴沉,一语不发……
也就在这个时候,福煦路毕公馆,毕庆堂一个人站在大门口,背着手,看着门外的大路,他脚下零零散散的扔着几个烟头。
陈叔缓缓走到毕庆堂身旁,“少爷,回去吧,现在还早,少夫人从没这么早来过。”毕庆堂也不说话,固执的站着,陈叔见状就又无可奈何的唤了一声,“少爷!”毕庆堂这才回头,懒懒地说,“你就别管我了,回去也呆不住。”陈叔苦笑着摇头,刚要走,就听见毕庆堂又用很轻的声音说,“不知为什么,觉得这次心里特别不踏实,这么些年,只要她在上海,就只有她见不到我,没有我见不到她的时候,想看她一眼,总有方法。这是头一次,半个月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