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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谭央在办公室里用新装的电话机打了一通电话。
“喂,是刘法医官的家吗?您好,打搅您了,我姓谭。对对,是我前段时间找您,我知道您现在有时间了,可我想,那件事就不麻烦您了吧。时间过去十多年了,就如您上次说的,时间太久,不一定查得出来,况且,也不想扰了死者的安宁。好的,还是要谢谢您,再会。”
收了线后,谭央靠在椅子的靠背上,长长的舒了口气,看向窗外,日暮的霞光照到她的脸上,静谧安宁。
也许搞不清父亲的死因,她便算不得一个恪尽孝道的女儿,可是父母双双在同里的秀美景色中安静的睡了那么久了,死去的人需要安宁,活着的人更要安宁。若是查出父亲的死与毕庆堂无关,她便会高兴?便会原谅他吗?表叔、老马和许伯伯父子,那些鲜活的生命又怎么能一了百了?假若父亲真的死于非命,并且这死和毕庆堂脱不了干系,她真的想不出自己要如何才能多恨他一些,那个她爱着的并且爱着她的男人,那个她宝贝女儿的父亲。
那个晚上,她原以为自己是做了个梦,在梦里,他们不顾一切的缠绵交欢,肌肤相亲,唇齿相磨,他热切的吻与抚慰叫她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只是这个梦异常的真实,尤其最后他那个深深的吻,她甚至都感觉得到他脸颊上流淌下来的温热的泪。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毕庆堂坐在沙发上一面看着她,一面吸着烟,那样的场景和味道,就像八年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任何一个早晨。
她悲哀的明白了,自己既希望那个梦是真的,又希望那一晚上的缠绵只是一场梦,她恨自己的怯懦不争气,更恨自己竟还是恋着他的。所以当她强打精神去责备他时,只两句,就撑不住的放肆大哭起来,他慌了神的安慰她。其实,他混迹江湖那么多年应该很清楚,这种迷药吃了的人或多或少是有知觉的,可他见不得她伤心,便急切的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说她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全不关她的事。也因此,这一刻她便觉得,那个一向呼风唤雨无所畏惧的毕老板,她的大哥,竟也是个可怜人。
万丈红尘里,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儿去,看得到的是光鲜夺目烈火烹油,看不到的皆是千疮百孔悲辛无尽。
从那以后,毕庆堂就如自己应承的那样,再不去打搅谭央,再不出现在谭央的生活中。即便谭央去毕公馆接女儿也看不见他,与她交接的是陈叔。接了言覃,还要顺带跟着司机女佣保镖,谭央说不用不用,陈叔却固执的说,一定要,这是少爷的意思,少爷有多疼爱小小姐,少夫人还不知道吗?谭央没办法,只得租下公寓隔壁的房间来安置跟过来的人。
谭央知道毕庆堂一向很疼爱言覃,但当她在言覃头发上看到一枚镶着黄豆大钻石的蝴蝶型发卡时,她就对这样的疼爱不敢苟同了。所以那个周六下午去接言覃,谭央主动问起了毕庆堂在不在家。陈叔听见谭央的话欣慰极了,就好像盼了多久的事终于实现了一样。
陈叔笑着,连带着一脸的皱纹盘在一起,“在!在!就在楼上!我带你上去!”就像怕谭央反悔一样,陈叔急急忙忙引着谭央上楼,看着前面有些佝偻的身影,谭央惊觉这一年陈叔老得这样厉害,她在后面轻声说,“陈叔,你也要注意身体,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陈叔停下脚步,扶着楼梯扶手回头瞅了谭央一眼,叹了口气,“我的身体倒没什么,只希望你们两个人能好好的,不然,我是不放心去见老爷的!”低头又走了几步,陈叔又无奈道,“少爷的烟瘾越来越大,等下你说说他!”
来到房门前,谭央等陈叔进去和毕庆堂说,陈叔却笑着摆手,轻声说,“你去,你自己进去!”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像个孩子,酝酿着淘气的孩子,全不是谭央认识的那个深沉克制的陈叔。
谭央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答话,过了一会儿,谭央又去敲门,里面传出了不耐烦的声音,“陈叔,你就进来嘛!”谭央清了清喉咙,“是我,谭央。”沉静了片刻,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门被呼啦一下打开了。他们站在门的两边,谭央看见毕庆堂脸上那辛酸又牵强的笑,忙稳了稳神,“毕老板,我有些事找你说。”一声毕老板让毕庆堂立时收住了笑,他扶住门侧过脸去叹了口气,再回头是便换上了交际场上用惯了的老练热络,“来来来,进来说。”
进屋后面对面坐下,毕庆堂一面拿起桌上的茶壶为谭央倒水,一面热心的问,“怎么样,最近医院还好吧?忙不忙?”谭央道,“还好,医院这种地方总是那样。”毕庆堂听着便点头,“估计你们也是不得闲的,”说着他将斟满茶水的茶杯推到谭央面前,简短的说,“喝茶。”
谭央点头谢过,没喝茶便直奔主题,“我上周看见囡囡带了个钻石的发卡,我觉得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来讲,太贵重些了吧?”毕庆堂想了想,“噢,你说那个啊,她看见方雅姐戴了一对,很喜欢。”“再喜欢也不该叫她戴,哪有一个小孩子把普通人家一辈子才能攒得下的财产都顶在脑袋上的?”毕庆堂无所谓的一笑,“只要孩子高兴,我又花费的起,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叹道,“再说,孩子要妈妈我办不到,要别的,我还能拒绝吗?”
谭央听他的话就愣住了,心里一紧,不知该怎么说了,两个人彼此无语,沉默良久。半晌后毕庆堂才无奈的应承道,“好,不叫她戴了吧,我以后注意分寸就是,”说着他又把茶杯向谭央的面前推了推,“喝茶吧,不然凉了。”谭央见他这么热心的要她喝茶,便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可是这口茶甫一入嘴,她便愣在那里了。
这是今年最新的福州龙团珠茉莉香片,她最爱喝的茶。谭央爱极了这份清香沁脾,从前也曾沏给毕庆堂尝过,可毕庆堂只喝了一口就皱眉道,太难喝了,一股子脂粉香。想到这里,谭央才注意到毕庆堂手边那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他自己并没喝,只为她倒了一杯。
他是每个周六都沏上这样一壶茶候着她吗?思及此处,谭央将茶水缓缓咽下,接着很认真的喝完了那杯茶,毕庆堂便在她对面抽着烟。当谭央放下茶杯起身告辞的时候,看见了毕庆堂手里的象牙烟嘴,上面用金子描着一条形态怪异的龙,烟嘴两头还都包上了金边,虽然多了这么些稀奇古怪的累赘,可是看得出还是当初的那个烟嘴。谭央想了想,又开口道,“陈叔说你最近烟瘾很大,他很担心你,想让你少抽点儿。”毕庆堂听罢一愣,把烟嘴轻轻放到桌上,笑着点了点头。
当谭央牵着言覃的手走在花园里面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刚刚毕庆堂见她的房间恰巧能看见进入毕公馆的整条路和花园,她停下对言覃说,“囡囡,和爸爸说再见,爸爸在三楼看着你呢。”言覃转过身,冲着楼上挥了挥小手,接着笑呵呵的转回来捧住妈妈的手接着往前走。
楼上的毕庆堂见了便也笑着挥了挥手,虽然他知道她们是看不见的。直到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上了车,车开得他再也看不到的时候,他才低下头将茶杯攥在手里,细细辨认着杯上的每一条纹路。
搂着女儿坐在车上的谭央想,一味的躲开他也不是长久之计,退一万步讲他是言覃的父亲,他们不可能永远不打交道,所以要慢慢学得勇敢些、看淡些,迟早,她要强大到能够心平气和的面对他。
两周后的一个傍晚,下着雨,谭央并没回家,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她看见章湘凝与刘法祖手拉着手走在雨中,刘法祖手里拿着一把伞却没打开,雨水淋在他们身上,他们却毫无知觉,只是甜蜜又旁若无人的笑着。这大抵就是两情相悦的爱情吧,能叫两个人再来一次童年,做傻事说傻话,容易满足容易笑。章湘凝终于找到了她的幸福所在,一个热爱医学更热爱她的男人。
谭央的生活逐渐有了规律,周末接女儿回来,平常的时候上班,下了班有时回家看看书,有时去林稚菊家用用便饭;偶尔还会和章湘凝刘法祖去看电影看滑稽戏,他们感情稳定了,谭央便会时不时做一下灯泡,因为她知道甜蜜的爱也需要观众。
然而,谭央去得最多的倒是赵绫家,他们夫妇有属于他们的隐秘事业,晚上常常不在家,一个帮佣的老娘姨实在应付不来三个岁数差不多的淘小子,赵绫就总是不客气的在下班的时间打电话喊谭央去她家帮忙。小孩子哪怕是最顽皮的,也自有他们的可爱之处,三个孩子大的十岁,小的五岁,围着谭央“小姨,小姨”的叫着,快睡觉时他们又横七竖八的躺在赵绫的大床上要谭央讲故事,这样的时光虽然又累又吵却乐在其中。赵绫还时常开玩笑,说自己好大的面子,叫留过洋的小儿科医生做保姆,可是谭央知道赵绫的一片苦心,她是怕她一个人在家里太过寂寞。
所以一个女人,总要有三五知交好友,即便父母故去,儿女长大,丈夫离去,有朋友在身边,就总坏不到哪儿去。
在充实又有规律的日子里,谭央慢慢找到了自己生活的新轨迹,如清水般平淡的光阴是最适合疗伤的,那道伤痕虽然无法愈合,却埋藏得更深了。
转眼到了秋天,路边的梧桐叶子黄了,谭央的医院也开得愈发的像模像样了。她以前总听毕庆堂念叨说做正经生意难,赚钱颇不容易。可是轮到她开最难经营的医院时却是顺风顺水,未曾有半分磕绊。谭央因为治好了两个有复杂病症的小孩,有了口碑,还上了报纸。于是作为小儿科医生,谭央在上海渐渐有了一点儿名气。也因此,一些达官贵人会请她去家里为自家的小公子小小姐诊治。所以这一天,当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军官拿着一个大人物写的字条叫谭央上门看病时,谭央并没多想就换了白大衣,拎上药箱跟了去。
车开到上海郊区,在戒备森严的灰色高墙里,到处是持枪的士兵和匆匆来去的军官,汽车径直开进去,所到之处,军人们看见这辆车便忙闪到两旁,肃然而立。汽车通过一道又一道的大门,最后在一座砖红色的楼前停下了,这栋楼的窗子稀稀拉拉有几个拉着窗帘,楼前的过道两侧还有两片不大的草地,这算是谭央进入这个地方后看到的唯一带着点儿生活气息的房子了。
谭央一路上问那位开车接她来的军官,小孩多大,都有什么症状。军官却一本正经的说,林副官叫他来接谭医生的,其他的都不知道。谭央看着眼前这栋楼便估计,应该是哪位长官带着家眷住在这里,如今小孩病了要她来看。
一楼的大厅里有一些拿着卷宗档案的人来来往往,他们看见穿着白大衣的谭央并不以为意,反而是等在楼梯口的林副官,看见谭央时便目瞪口呆的愣住了,谭央问他病人在哪里时他才回过神儿,急急忙忙走在前头说,“跟我来,谭小姐跟我来!”
他们快上到三楼的时候,迎面下来一个矮一些的军官,笑着和林副官打了声招呼,当他的目光落在林副官身后的谭央的脸上时,明显吃了一惊,然后意味深长的看着林副官,手指着谭央的方向,低声问了句,“是不是……”林副官点了点头,然后说了句,“李副官,我们要上去了。”李副官答道,“快去!”随即又看了一眼谭央便使劲推了一下林副官,骂了声呆子,之后跑到谭央身边不由分说的拿过了药箱,笑着说,“谭小姐,我来我来!”
谭央被人抢过药箱,可她并没反对,她琢磨着李副官是怎么知道她姓谭的。他们来到三楼时,拿着水壶往出走的一个年纪不大的士兵看见了谭央,竟也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谭央便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他们停在三楼尽头的一个两边开的大木门前,林副官毕恭毕敬的打开门,然后原地一个敬礼,朗声道,“报告参谋长,谭小姐带来了!”
这间房极大,采光也极好,窗子旁边的墙上贴着一张硕大的地形图,图纸下面是一张很大的桌子,一个披着军装外套的人背对着门伏案写字,听到林副官的话,他的背便僵住了,谨慎的放下手中的笔,用左手扶着右侧的胸口缓缓站起转过身……
出现在谭央眼前的,既是当初敬业中学里那个正气俊朗的少年,却又不是。近十年的军旅生涯,他身上的从容刚毅很容易让周遭的人生出敬畏之心,可他却极为谦和的对谭央笑着,这是当年读书时谭央看熟了的笑容。他肩章上的三颗星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金光,晃得谭央有些睁不开眼。
阔别数年,徐治中就这样带着和煦笑容与熠熠光芒,再次来到谭央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