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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央筹备医院竟是出奇的顺利,去当局办手续,一上午就办妥了;打算进药品买器械,便有可靠的供货商上门兜售;想为刘法祖找助手,赵绫凑巧送来三四个年轻人,说想叫这几个年轻人学学西医,只要她的人谭央敢收就行;开张前,方雅在报纸上为她买了一个版面,连登了一周的广告;连一块牌匾都是宝隆医院的马院长署名写就的。这可当真是瞌睡了便有人递枕头,有如“神”助。
就在这个初夏,细雨新停,正是晴日,“谭氏西医院”在鞭炮声中,紧锣密鼓的开张了。
医院开张本不用多热闹,可方雅偏就爱热闹、好场面,自作主张的拉来了她舞厅的乐队,还找来了舞狮的戏班子。这厢里领结燕尾服,奏着欢乐颂;那边却锣鼓喧天,两只狮子斗得难解难分。这也正是热闹非凡,中西合璧,不伦不类。
方雅还令人抬来一大块匾,她撺掇谭央去揭匾上的红布,就见匾上斗大的四个金字——“客似云来”。谭央哭笑不得的问,怎么不是妙手回春,悬壶济世?方雅捂着嘴媚笑道,那是中医的做派,你小看我,我才不露那个怯哩。谭央摇头苦笑,叫人把匾搬到了林稚菊的产科病房,不管怎么说,添丁进口的总不介意多多益善吧。
医院刚放完鞭炮就来了几个病人,小打小闹头痛脑热的,开了药便千恩万谢的走了。更有甚者,还送来了个不省人事的女人,吴恩拿着小手电刚要去照她的瞳孔,她腾地一下就坐起来,说是好了,还跑到大门口满世界的嚷嚷,这个医院的医生比神仙都厉害。门口来往看热闹的人见了,也有眼皮子浅没主意的,便也进来看看腰酸背痛的旧病。
谭央瞧见这情景,无奈的问方雅,这也是你请来帮忙的?方雅眨巴了眨巴眼睛,含含糊糊的说,嗨,帮人帮到底嘛!
等到中午方雅要走时,谭央特地送她出来。谭央自是千恩万谢,可方雅却连连摇头,想了半天才说,“哎,我真怕自己罔担了虚名!你不要来谢我,真正该我帮你的事情,我没帮到!”谭央看方雅一脸的愧疚,叹了口气,“那才是他,他怎么会听别人劝,他要叫我离了他就见不到女儿,我不回去,他才不会开这个恩呢!我原不该奢望的。”
谭央说罢将头转向旁边,那奶黄色的砂面墙上爬着刚抽嫩芽的藤萝,小小的绿叶在风中细微的抖动,像小昆虫的翼。谭央看着看着,眼睛就模糊了,她尽量睁大眼睛,不叫泪水落下来。
可方雅看不到这些,还笑嘻嘻的说,“那你就回去嘛,我看他既没有别的女人,也没有变心,他还是那样恋着你的,还是处处为你着想。有多大的事情嘛,你是书读多了要独立,你再独立也要找个男人过日子,庆堂多好,你信我,我满上海滩捞!也捞不出比他还疼你待你好的男人了……”
方雅兀自说着,冷不防谭央声嘶力竭的冲她喊,“方雅姐!换你!你会回到图谋你财产、杀害你亲人的男人身边,和他过下半辈子吗?更甚至,这人可能还是你的杀父仇人?”谭央转过头时,方雅看到她满眼的泪水,谭央脸上的愁苦愤恨叫方雅的心猛的一紧。
方雅愣愣的站在那里,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恍然大悟,她嘴里虽然反反复复的说着,这怎么可能,这怎么能够,可是心里到底是深信不疑的,毕庆堂和他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方雅再清楚没有了。未几,她也不说话了,便与谭央面对面的站在大道边,初夏的风轻拂脸面,是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的唯一动态,这一点点风却吹得人眼睛生疼,心口发闷。
后来说不清过了多久,方雅一扫一贯的嬉笑模样,一本正经的对谭央说,“央央,是姐姐莽撞了,你受苦受委屈了,囡囡的事,我来帮你想办法,实在不行咱们就同庆堂闹到法庭上去,我为你物色律师,前几天我倒是听朋友讲有位律师,是个有本事有胆量,也有背景有野心的,专门是不怕庆堂这种只手遮天的人物的。”
谭央低下头轻声问,“我能指望在上海滩同毕庆堂打官司打赢?方雅姐,连我都觉得不着边的事情,你怎么……”
方雅伸手去拽墙上的藤萝叶子,她深深地望了一眼谭央,你副这你就不懂了的高深笑容,“哪个说这官司要打赢啊?庆堂那样场面上的人物,面子是第一位的,你和他抢女儿闹得沸反盈天的,不管官司怎么打,他就先输一程了,而且,”方雅顿了顿,盯着谭央幽幽的说,“我看他还是不死心,只肯承认你们闹了别扭,对离婚这两个字忌讳得不得了,连我都说不得,他能让这事搞得街知巷闻?一准看了个苗条就要息事宁人了!”
谭央别了方雅回到医院里,下午倒真来了几个带孩子看病的,小毛头们在诊室里跑着哭着,喧闹而拥挤,叫谭央虚空的心也渐渐充盈起来。
谭央本想着医院是个慢慢经营,积累口碑、积攒名声的行当,本没抱太多指望,却没想到,一直到下班,她与吴恩的病人都没断过,刘法祖治了个打架脑袋开瓢的,林稚菊还收住院了个来保胎的会计太太。谭央思量着,医院开的位置不错,方雅为她做的戏做足了,再有,他们四位医生也都是有些本事的,便算是天时地利与人和都占上了。
傍晚,谭央收拾了东西,又楼上楼下的转了一圈,打算回家的时候,医院的大门口却站了个戴着大檐太阳帽,穿着水蓝色洋装的女人,帽子的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她的眼睛,只看见一个尖尖的鼻头,还有嘴上挂着的,那俏皮爽朗的笑。
“湘凝!”谭央几乎冲口而出,那声音里有控制不住的吃惊与欣喜。
章湘凝摘下帽子,露出了齐耳的短发,她笑着去揽谭央的肩,“怎么,没想到是我吧?”谭央握着她的手开心的点头。
章湘凝随即笑嘻嘻的说,“央央啊,我的谭大院长,我昨天一回国就看见报纸上说谭央女士开了西医院,本想着大早上给你捧捧场,可是我太不争气了,一觉睡晚了,还被我家老头子拉去训话,从中午骂我,一直骂到现在!”说着,她还吐了吐舌头。
一般来讲,两个很要好的女孩子在一起,总是一个调皮泼辣孩子气些,另一个温柔持重颇有姐姐样些。谭央从来都是后者,她笑着去刮章湘凝的鼻子,“还留洋回来的剑桥女博士呢,怎么还和在敬业中学一样,撒娇!贪睡!被父亲骂!你的建筑学是怎么读下来的?”
章湘凝笑呵呵的去拨谭央的手,“我哪有你的福气,毕老板多纵着你啊,说读书就读书,说留洋就留洋,这不,学上完了,还给你开个医院哄你玩。”说着,章湘凝打量着医院的房子,啧啧称赞着。
谭央收回手,叹了口气,强挤着笑容,尽量语气和缓的说,“我已经同他,离婚了。”她尽量不去看章湘凝脸上那难以置信的表情,却在自己心里狠狠的叹了口气。
这天从医院出来,谭央和章湘凝回到敬业中学,在学校旁边的小摊子上,她们吃起了上学时常吃的小吃。在一群下了学的学生中间,她们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那些无忧无虑谈天说地的学生生涯。
从来这里的路上,到吃东西的间隙,章湘凝几次欲言又止,关心谭央的境况,却又怕再提她的伤心事。谭央看得分明,便低头搅着碗里的面说,“你不用问了,我虽然现在很不快乐,但毕竟会生活下去。我同他是再不可能了,死了心,就硬着头皮过活罢了。”
章湘凝拄着筷子,蹙起眉头,带着探究的目光温柔的问,“他伤了你的心,是吗?”谭央知道她误会了,但也不愿意再解释,就略略点头。章湘凝气恼的扔下筷子,“果然像她们说的,男人总是靠不住!”
谭央无奈的摇头,她的故事没有落了俗套,却比那些俗套要悲哀的多。她打起精神笑着揶揄章湘凝,“别说我了,说了也不开心,你怎么回事,一定要解除婚约才回国,是不是在英国有了意中人了?”
章湘凝听了,头摇得像拨浪鼓,“你怎么和我家老头子一个调调,没有,在英国这些年,除了学习就是各国的逛,打着学习人家建筑的名义游山玩水。有那么几个男性朋友,都是玩伴,也有追求我的,可我觉得肉麻的很,那些情啊爱啊的,哎,可能是我看惯了男女之间的分分合合,心里已经很老了吧,觉得这些没意思透了。”
谭央知道章湘凝的老毛病又犯了,明明懵懂未开、玩心重,在感情方面稚气极了,却要摆出爱情专家阅遍千山的老练样子,谭央也不去揭穿她,就问,“你父亲问你为什么要解除婚约,你就这么说的,所以今天被骂了一个下午?”
章湘凝不耐烦的摆手,“这样的知心话怎么能同他说,我就说我很反对父母包办的婚姻,那是人类文明的倒退!”
“你父亲怎么说?”
“他威胁我,说年前就退婚了,但是他敢打包票,我自己找的丈夫肯定不如他为我找的,我以后哭着捶地,悔之晚矣的时候,不要再去找他!”
“那我倒是想知道,你那个被退婚的未婚夫是个怎样的人了。”
“嗯,是父亲同僚的世交,苏州的大户人家,城里有纺织厂,城外有田有地,那男的是家中的独子,爱做学问、爱读书,我在苏州上学时不知怎么见了我就说很喜欢我,便去我家里提亲。父亲见了那个男的很满意,说什么政界军界最不安稳,顶好就是找个这样家境殷实,长辈通情理,男孩知道上进,还能自己学些养家糊口的真本领,又偏偏这男孩还是爱慕我的。总之就是全都合他心意!”
“说实话,听起来真不错呢,湘凝,其实父母看好的婚姻,很多都是幸福的,长辈的眼光总是比咱们长远些!”谭央认真的望着章湘凝,字斟句酌的说。
“你以为我那么不长脑子啊?没有,我没马上拒绝!我还是有几分小聪明的好不好?我叫我哥哥偷偷去他的学校看他,可是哥哥说,那是个书呆子,就知道读书,大夏天的捧着个兔子在闷热的房子里发痴!这还不止呢,连他的名字里都带着个蠢字,真的!那是个顶无趣顶痴傻的人!”谭央难以置信的望着章湘凝,章湘凝接着说,“我怕了,就申请了英国的学校去留学,再想家也不回来,迫着我家老头子把婚退了!”
这近十年的时光,她们都有着各自的经历,可是真的朋友,不论相隔多远分离多久,再见面却还像昨日刚刚离别一般,没有隔阂,依然心意相通亲近无间。
吃完东西往回走时天已经很晚了,路上昏黄的路灯在婆娑的树影里照出参差的光影,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她们买了一份报纸顶在头上,急匆匆的去赶电车。
这个时候这个天气,路上行人很少,电车上只有她们两个,她们坐在最后一排,伴着清脆的车铃声,电车缓缓行进在上海的夏夜,雨滴打在车窗上,谭央靠着车窗上望向外面,呼出的气趴在玻璃上便成了薄薄的一层雾,她抬起手在车窗上信手画了起来,一笔一笔的画出了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女孩,眼睛大大的,冲人甜甜的笑。画罢谭央难过的垂下了手,自言自语的说,下雨就好了,不要打雷,囡囡最怕了。
章湘凝听见谭央的话便体贴的说,“那你这会儿把囡囡接过来好了,我陪你去!”谭央摇了摇头,“他不让我见女儿?”“什么?”看着章湘凝脸上的惊异与愤怒,谭央坚定的说,“这是暂时的,我定会去争取,不惜代价的争取!”
章湘凝恨恨的说,“他竟是这样的人,无耻!冷酷!难怪都说他是上海滩上地痞流氓的头子,我们真是傻,都以为他是好的!至少是对你好的!”谭央没有说话,无力的靠在章湘凝的肩上,一任眼中的泪水如外面的磅礴大雨般奔流而下。
半晌,章湘凝叹了口气,轻声安慰谭央,“央央,谁叫咱们年轻,岁数小是会犯错误的,识人不清也难免。不过好在犯了的错误不会再犯,譬如说吧,你现在若是重走一遍当年的经历,遇见毕庆堂,便铁定不会爱上他,这就是咱们的进步,咱们的成熟!”
谭央听罢,缓缓地直起身,苦笑道,“也未必,可能结局是一样的。”章湘凝不解的望着谭央,谭央无奈的解释,“这世上就是有这么一个人,让你无法不爱上他,明知这爱是毒酒饮下去会死,你也会喝。也许这便是真正的爱,宁可死,你也要去试试!”
章湘凝听罢,想了想,随后长长的舒了口气,“有个人对我说,真正的爱,好比在旖旎风景中分花拂柳而行,遥望琼楼玉宇掩映其中便奋不顾身、跌跌撞撞的闯了进去,明知眼前的雕梁画栋不是自己的家,不是你真正的归宿,却耽于美景不能自持,沉溺其中不能自拔!直到日暮时分,人家要将你扫地出门的时候,你才茫茫然的站在门口想起,你已经不记得回去的路了!”
谭央认真的听着,连连点头,听罢问,“什么人说的?”章湘凝回过头冲谭央一笑,三个字脱口而出,“徐治中!”
几天后,方雅便帮谭央约了那位律师在俄罗斯人开的咖啡店里见面,谭央被一位穿着花花绿绿的俄国民族服装的金发美女引到二楼的单间,开门后,那位背对门坐着的斯文男子站起身,他回过头看见谭央,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谭央却无奈的摇头笑道,“这世界真是小,胡先生,没想到方雅姐介绍的大律师竟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