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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湘凝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谭央捧着她的书包困在原地。女孩子的花布书包,里面也不知会有什么,谭央做事情谨慎,自然也不会交给徐治中,她一个人一走了之。这么一来,徐治中抱着肩膀同她聊天,倒像是陪她,给她解闷了。
这时候,毕庆堂恰在其时的出现了,和徐治中略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便问谭央,“知道章小姐家住哪里吗?”谭央点头。“那咱们把她的东西送到她家去吧,可能章小姐有什么急事,一时半会儿的也回不来了吧?来来往往这么多人,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说着毕庆堂瞥了徐治中一眼,徐治中有些尴尬的看向别处。
坐在车上,路边恰好有三五个女学生并排走着,她们眉飞色舞的说笑,其中的一个女孩还边笑边追着捶打她的同伴。毕庆堂指着外面问,“你猜猜她们在说什么?”谭央摇头不知。“在说自由恋爱呢!小姑娘,总是一脑子的梦,其实现实,全不是这样。”谭央眨了眨眼,轻声说,“自由恋爱是社会的进步嘛,情投意合怎么也要比媒妁之言来得稳固,”说着,她挽着毕庆堂的胳膊,在他耳边小声说,“大哥,咱们就是自由恋爱,对吧?”毕庆堂颇有几分得意的笑了,捏了捏她的鼻子,“谁同你是自由恋爱?咱们是包办婚姻,我包办的!”
在敬业中学眼看就呆了两年了,也算是老学生了,谭央的学校活动也渐渐的多了起来。百货公司越开越像样,毕庆堂花了不少心血进去,商会的生意也没放手,他是既享得福也吃得苦的那种人,诸事冗繁,整日早出晚归,在家的时间也是有限。
这天谭央和几个女同学去持志大学听一个关于新女性的演讲,回到家时已经晚上八点多钟了,刚进门口,陈叔就接过了谭央的书包,谭央有些吃惊,“咦,陈叔,今天这么早呀?大哥回来了吗?”陈叔点了点头,向客厅指了指,示意谭央快进去。
天黑,客厅里没开吊灯,只有墙角的壁灯亮着,毕庆堂阴沉着脸坐在沙发里。“大哥,我回来了!”谭央笑着说,毕庆堂只是敷衍的嗯了一声。谭央嘴里念叨着“怎么不开灯”,去拉吊灯的开关绳,绳上系着金黄的流苏,摸在手里滑溜溜的。谭央轻轻的走过去,伏在沙发靠背上,在毕庆堂的耳边说,“大哥刚回来吧?吃过饭了吗?”这时毕庆堂猛地转过头,“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谭央安静的在毕庆堂的身边坐下,“大哥,学校有些活动,我去参加了。”毕庆堂推了推茶几上的两张票,也没说话。
谭央将票拿起来看,是一场晚上六点的电影,叫《飞行将军》。毕庆堂清了清喉咙,“今天下午听人说,夏令配克影戏院今晚要上映全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我赶忙找人弄了两张票,推了旁的事去学校接你,去晚一步,学校没了人,回家来,家也没有,赵绫那,章湘凝那,方雅姐那,能找的我都找了,你知道我等的很心急吗?我不反对你读书,可哪有姑娘家越读书心越野的?”
谭央捏着手里的电影票,一声不吭的靠在沙发上抿着嘴也不看毕庆堂。毕庆堂见她不说话,就转过头看着她,略笑笑,手抚着她的脸颊,“算了,知道自己错了就行了,我叫人买明天的票咱们再去看。”
关键时刻,毕庆堂大度的示好,一副不计前嫌的样子。发脾气的是他,卖人情的也是他,他掌握着大局。成熟的男人,魅力在控制力上,可怕的地方也是控制力。
谭央抬头瞅了毕庆堂一眼,低垂眼帘说,“我学校活动那么多,也是因为我不想每天一下学就回到家,守在电话前等你告诉我你回不回来吃晚饭,有时候我等不到电话,有时候好容易等到了,你却说有应酬,要晚些时候才回来。大哥,你只等我一天晚上便这么着急,可这半年,我每天都是这样等你的呀!并不是说,你比我更懂得照顾自己,所以只有你担心我,我就不担心你。其实,担心是一样的啊!”
毕庆堂听了谭央的话,颇为意外,怔了一怔便将谭央搂在怀里,动情的说,“小妹,我想做正经买卖,我想给你一份富足安宁的生活,所以我在外面越来越忙,你体谅我,好吗?”谭央将脸伏在毕庆堂的怀中,点头,“大哥,我能明白,所以你早出晚归,我担心你也不敢叫你知道。”
一对生活阔绰的新婚夫妇,在这个迟归的春夜,无端的生出了患难夫妻惺惺相惜的情味。其实,情感的好坏真假,和物质没有必然的联系。贫贱夫妻未见得就情真意切,富贵伉俪也不一定就虚情假意,关键是,无论什么样的外在环境,你会不会对那个人的喜怒哀乐,牵肠萦怀、感同身受。
两个人相拥着,陶醉于爱与被爱的美妙感觉时,沙发旁边的桌子上,电话机不合适宜的铃声大作起来。
毕庆堂探手去拿听筒,听筒刚放到耳边就听到那头叽叽喳喳的,章湘凝和另一个女孩子说个不停。他无可奈何的笑了,将听筒给了谭央。
“刚回家,你们怎么了?唔,唔,是吗?那个活动我听说了,算了,我不去了,”谭央说着,抬头看了毕庆堂一眼,一本正经的说,“真的,我大哥想让我把精力多花在读书上,不用你和他说,是我自己不想去的。你别乱说,我弹的不好,现在大家都听钢琴和梵阿铃,小阮都成了古董了,不会有人爱听的。”
毕庆堂拥着怀中的谭央,笑着看她讲着电话,她鬓角的头发绕在他食指间,缠绵的别样诠释。他听见谭央的话说到这里,便一把抢过听筒,对着话筒说,“章小姐啊?你们什么活动?诗歌朗诵会的节目?好啊,我怎么会不让我家小妹去,我是支持新女性在外界的活动的,哈哈,好好好,我替你答应了,我做得了她的主!”谭央听他在这里许愿,便急急的去抢话筒,毕庆堂故意不去理会,径自挂了电话。谭央气得直跺脚,“大哥,你胡乱答应她们做什么啊?”毕庆堂倒是心平气和的解释,“你喜欢在外面有些事情做,那就去吧。我刚刚是着急找不到你才说的那些话,其实只要你高兴就行,有些朋友总比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要好!”
谭央不领情的将头一拧,嗔怪道,“哎呀,大哥你真是的,你都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不想去!”毕庆堂微皱眉头,“哦?为什么?”“这个节目是徐治中组织的,她们今天就想拉我去,我是特地躲去持志中学听演讲的!”毕庆堂动作一僵,谭央为难的嘟嘴道,“怎么办?我再打电话过去,说我有其它的事吧?”毕庆堂略一思量,随即一摆手,“不用,我都说我能做得了你的主了!不就是个节目嘛?能怎么样?”“大哥,配乐诗朗诵,要排练的!”毕庆堂眉头一挑,“排练?那就在咱们家里练,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看着,他敢?不守本分就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没几天,上海的夏天就不知不觉的开始了,几场雨下的绵绵不绝,润透了园里的泥土,转眼间,毕公馆洋房前的草地便是满眼的新绿了。雨刚停了一天,和节目有关的几个人就迫不及待的来到谭央的家里开始排练了,毕庆堂知道他们的安排,也推了旁的事,颇为“好客”的早早回到家等着他们来。
由于谭央不能让学校知道她的婚姻情况,所以毕庆堂也嘱咐了仆人,她的同学来时,不要叫太太,叫小姐就好。饭后,两男两女四个人就结伴来到了毕家,除了章湘凝和徐治中,那两个男女是一对学生情侣,虽不太表现,可看得出感情颇好,诗歌就是由他们俩朗诵的。章湘凝还喳喳呼呼的说自己是导演。
毕庆堂挽着谭央的手腕笑道,“小妹呀,你顶没用了,人家主角和导演都有了,还要你做什么?”章湘凝连忙摆手,“谭先生,你不要这么说谭央,人家的诗朗诵要么不配乐,要么就放留声机里的唱片,我们却要真的现场演奏音乐的,所以呀,谭央弹的那个什么小阮是很重要的,一定是我们这个节目的亮点!”毕庆堂听了便笑着替谭央谦虚,“哎呦,她哪行啊?我们家的小妹,人多的地方都不敢说话呢!”
一直靠后站着的徐治中这时却开口,“可以的,谭先生,您要相信她,给她机会!”毕庆堂干眨了眨眼睛,“是啊,我是这么想的,可是自家人要是这么说,就显得装模作样了!”徐治中毕竟还是社会经验少,被毕庆堂这么半真不假的揶揄,有些无所适从。章湘凝也没注意这些,就催促大家各就各位,开始排练。
在花园里,欧式黑铁玻璃罩的灯,初夏夜幕下亮的刚刚好,毕庆堂翘着二郎腿坐在白漆藤椅上看着他们忙活,章湘凝拿出了几张纸递给谭央,解释着,“我们选的是《雨巷》,你自己看看,感觉感觉。”吴妈把装小阮的箱子拿给谭央,谭央从里面小心的取出小阮,瞄了一眼石桌上的纸,“咦,这不是戴望舒的诗集《我底记忆》里的诗吗?我觉得这首现代诗真是好极了,不拘于古典诗词的格律,却深得古典诗词的韵味意境。”
几个同学听了她的话都愣住了,谭央不解的问章湘凝,“湘凝,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章湘凝摇着头笑了,把徐治中往谭央面前一推,“我第一次把这首诗给徐治中看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谭央面露不悦,“湘凝,你不要乱说话。”站在谭央面前的徐治中倒是微微一笑,把后面的纸翻到前面,“这是我找的曲谱,曲名叫《雨韵》,我觉得很合这首诗,你试试?”谭央的手轻轻按住怀里小阮的弦,“你怎么会有小阮的曲谱?这样冷门的旧式乐器。”
徐治中的目光落在谭央的小阮上,淡淡的说,“家母生前擅长各种弦乐,尤其喜欢小阮,外公算是一代名儒,家中藏书甚丰,家母多方查阅推敲,抄录了一本适合小阮演奏的曲谱。”谭央眼睛一亮,下意识的哦了一声,抬眼再看坐在一边的毕庆堂,又把头低下了。徐治中略顿了顿又说,“我会吹一点儿长笛,这不,今天就带来了,咱们试一试,看能不能合的下来,好给他们做背景配乐。”
“嗯,多才多艺啊,都快赶上我家小妹了,”毕庆堂耷拉着眼皮讪讪的说。徐治中听见毕庆堂这么说,连忙转过身面对着他,很有礼貌的说,“谭先生不要这么说,我会的很少,还是小时候在无锡老家时学的,当时除了上私塾就是跟着家母鼓弄这些玩意儿,实在是不务正业。我是十几岁时才来上海接受西式教育,从国小开始念起,这些年跌跌撞撞的学,到现在还是班里年纪最大的笨学生。”
听了这番话,毕庆堂看了他一眼,继而又看了看谭央,紧锁眉头,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