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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淅淅沥沥,本就采光不好的灵堂里更显得阴暗湿寒,开大了院门等待着来拜祭的人,可是两天多了,除了毕庆堂和陈叔,再没谁为表叔烧上一炷香了。其实,人嘛,活着的,死了的,孤独既是自由的,也是难堪的。谭央往火盆里放着纸钱,眼泪又不争气的掉下来,半生漂泊,一世荒凉,他的表叔生前与身后一样寂寞。
火盆里的光映在谭央脸上,她的泪随着盆里的火苗一同闪动,披麻戴孝的谭央像一只飞蛾,抖动的火焰是她无力承受的伤悲,在扑与逃之间,她犹疑。毕庆堂一阵恍惚,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的同里,中间的三个寒暑交叠硬生生的空了出来,虚得叫人心慌。好在有眼前的谭央,他才觉得,三年也有了鉴证,三十年凭生了挂牵,他还是在这世上走过一遭的。他蹲□,用棉布手帕去擦她脸上的泪,低声劝慰,“小妹,不哭了,以后还有我呢。”毕庆堂忽然一滞,这话、这动作,像是三年前就该说该做的,如今不过是补上了而已。
这天下午,雨下的更大了,绸缎铺的李家少掌柜的带着几个伙计赶来了,谭央低着头,就看见他长褂下摆上溅上的泥点,应该是来的匆忙吧。“谭小姐,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叫人去我家知会一声呢?这不,我带了几个人来帮忙,家父家母一会儿关了铺子便赶过来。”白净的脸,瘦长的身形,温温和和,干干净净的一个年轻人,岁数不大,可自小在店铺里应酬客人,说起话来,老练而滴水不漏。
谭央心里盘算着,不愿与他有什么纠葛,可灵前悔婚,对逝者的不敬吧?谭央的犹疑叫年轻人困惑,这时候毕庆堂走过来,一副好心的和事佬的模样,也不知是给谁台阶下,“少掌柜来的是时候,有些事儿还要您拿主意,”说着,毕庆堂抬手引他出去。年轻人刚转了身,又回转过来,俯□轻声说,“谭小姐节哀,不要哭坏了身体。”谭央点头答应了。在这个当口,年轻人看清了谭央的脸,霎时间脸就红了,别管做生意应酬怎么老练,到底还是岁数小,兴奋开心全写在了脸上。看着谭央,傻笑着磨蹭了半天,他才和毕庆堂出去外面。毕庆堂也不“好心”,也不“和事佬”了,立马黑了脸。
过了好一会儿,毕庆堂回来了,进来便说,“他走了。”稍停片刻,又说,“你想说的,我都替你说了,他不会再来了!”说完这些话,他想看谭央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事与愿违,谭央蹙着眉发起愁来。这令毕庆堂心中气闷不已,险些憋出内伤来。晚间,毕庆堂要回去,谭央送他去弄堂口,也不知她在想着什么,也不吭声。她不说话,毕庆堂也不说,自讨没趣似的。
他阴着脸开门上车,言简意赅的说了三个字,“我走了。”“大哥,”谭央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毕庆堂心中不悦,“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吞吞吐吐的干什么?”谭央暗自下了一番决心,看着毕庆堂,“大哥,你借我些钱吧!”毕庆堂听罢掏出钱包,“要多少?”谭央为难的说,“这些恐怕不够,表叔应该收了李家不少彩礼呢!”毕庆堂愣了片刻,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她愁了半天,愁的是钱啊?心情大好,毕庆堂再次下了车,“我问过了,彩礼钱很少,李家少爷说他也不想要了。”谭央的手扶着胸口,着实松了口气。毕庆堂笑着抬起右手,用食指指节轻轻敲了敲谭央的额头,“就值了那么点儿钱,你还高兴的起来?”谭央低头拽了拽衣袖,也没说话。不知这会儿高兴起来的人是谁。
毕庆堂忽然间很不想走了,站在车前面,笑吟吟的看着谭央。良久,谭央乖巧的说,“大哥,你这两天为了表叔的事也忙坏了,早点儿回去休息吧。”毕庆堂连连点头,“你也早点儿睡吧!”说着,再次打开了车门,临上车前,捏了捏谭央的手心,“我明天来。”回去的路上,毕庆堂琢磨着,怎么又和这小丫头掷起气来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墓地是毕庆堂找的,谭央也没多问。下葬那日,倒是把谭央吓了一跳。竟是合葬,旁边的碑上写着“王氏夫人毕菡卉之墓。”谭央回头看毕庆堂,毕庆堂解释,“我姑母,这么做也应该是两位老人的愿望吧。”谭央偏着头思量,“你是不是和表叔说过,放我和你见面,便成全他与你姑母百年后同穴?”毕庆堂点了点头,光明磊落的承认。谭央心里有些不舒服,可又说不好因为什么。
回去的路上,谭央问毕庆堂,“大哥,你的姑父姑母怎么没葬在一起?”毕庆堂闻言叹了口气,“哎,姑父很爱姑母,自然是想的。可是,他的儿女们在他过世后却将他同他们自己的母亲葬在了一起。人家的家事我们毕家不好插手,况且我觉得,姑母也未必愿意那样,”顿了一顿,他又说,“所以我觉得,一个男人一定要同自己心爱的女人有个孩子,即使不是老祖宗讲的传宗接代和西方人说的爱的结晶,也要为了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愿望。”说完后,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没有讲情话,他表的是自己的真心,他希望她能明白,只是拿不准,如此深沉厚重的表白,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能体会多少。
忙了一天,他们晚上到一家鲁菜馆吃饭,对于两个人来说,山东总有着特殊的含义,算是对长辈的缅怀吧。一下车,却见一个穿着脏兮兮丝绸衣服的老头拦住了毕庆堂,瘦骨嶙峋的老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乞求,“毕老板,你行行好,赊我点儿鸦片吧,我活不下去了。”毕庆堂的手下连忙将老头扯到一边,毕庆堂拉着谭央往菜馆里走,谭央回头看了看,“大哥,你不赊他点儿吗?”毕庆堂拉着谭央继续往里走,冷冷的说,“赊?怎么赊?今天赊了他,明天就有十个人来找我赊?我不差那点儿鸦片,差的是规矩!”
“鸦片到底有什么好?”谭央轻声自语,因为想起了表叔,心里难过起来。毕庆堂走在前面,也没留意谭央的表情,便接茬说,“好?再好的东西,不该碰的就不能碰,没这点儿自制力,就活该他遭罪!”谭央闻言,气恼的甩开毕庆堂的手,顿时眼睛里转起了泪花。毕庆堂连忙回头,这才想起了刚将冯康下葬的事,懊悔不已,连忙揽着谭央的肩哄着,“小妹,大哥一时说错了话,你不要生气。”虽说毕庆堂向她认了错,可谭央心里也明白,他说的是实话,没错的,失言罢了,所以也没太计较。
几天后,谭央和毕庆堂说话的时候,毕庆堂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小妹,你是鸦片!”谭央记得他们几天前好像是议论过鸦片的事,可是确切是怎么说的,她一时也没想起来。
谭央整理冯康的遗物时吃惊的发现,原来表叔竟是这样的有钱,五百多块大洋和一个金条。按理说这么多年,山东那点儿老底早该用完了,表叔不事生产,还抽了这么多年的大烟。这么多的钱,是哪里来的?钱的一边是个账本,谭央翻了翻,可账本是新的,没有这些钱的来源,记得是预计给谭央结婚的花销。仔细读来,谭央哭了。
老人非但没收李家多少彩礼,反而给侄女预备了丰厚的陪嫁,除了这三年谭家在同里收的租子攒的八十块大洋,他还打算给侄女再添一百二十块大洋,凑个整数做陪嫁。谭家的钱没动分毫,原来这些年,冯康是拿自己的钱供表侄女衣食住行和读书。看着表叔为她置办嫁妆的花销,谭央吓了一跳,这哪像她这样的人家嫁女儿的排场,即便是父母在世,也不能办到如此。难怪被表叔关起来的那段时间,吴妈总在她耳边唠叨,表老爷一定是收了李家很多彩礼,小姐你不知道,你看看院里打的家俱啊,全是上等的红木,打家俱的师傅说他们都是给上海滩上的有钱人做活的,还没来过咱们这样普通的人家呢!
谭央哭了一夜,她原本知道表叔是疼爱她的,却没想到还是轻看了这份疼爱。
忙完了家中的事,谭央便去敬业中学报到上学了,晚了一个礼拜,可是校方看见谭央左臂上带的黑布,也没多问。中午的时候,谭央向人打听赵绫的办公室,可人家告诉她,赵老师生孩子去了。这天下了学,毕庆堂刚好在校门口等她,正要问她新学校怎么样,习不习惯。谭央却劈头便问他,“大哥啊,你知道吗?绫姐生小孩儿了!”毕庆堂打开车门,示意谭央坐进去,淡淡的说,“哦?是吗?”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一点儿也不配合谭央的大惊小怪。
“怎么这么快啊?三月份才结的婚,是早产吧?”毕庆堂瞥了一眼谭央,摸着下巴笑了。“我们去看看他们吧,别再有什么事儿。”谭央见他没反应接着说。“去看看行啊,可你别跟人家开口闭口的早产行不行?”看见谭央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毕庆堂忽然揽着谭央的肩,开怀而笑,“我的傻妹妹哟!你当他们为什么忽然间火急火燎的要结婚?就是为了早产啊!”
谭央想了半天,忽然,脸变得通红,带着耳朵也红了起来。她局促不安的低下了头,口中没底气的辩解着,“你不要乱说。”看着她惹人爱怜的模样,毕庆堂却严肃起来了,一板一眼的说,“不用怕,我们不像他们那样,他们那样不好。”这话让谭央更加局促了,无意间又瞅见倒车镜里司机脸上的笑,她都恨不得直接打开车门跳下车去摔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