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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白正无聊地坐在小花园的假山上,托着下巴看着眼前光秃秃的花枝。说起来,在他这么安静的时候,其实十分赏心悦目。宝蓝色的棉布道袍更衬托得他肌肤洁白光润如玉石一般,五官端正俊秀,眼睛尤其生得好,就这样坐着,在深秋的园子里可算得上一景,惹得路过的小宫婢们看得眼睛都转不开。
“不在房里打坐修行,怎么跑到外头来了?”齐峻走过去,用脚踢踢他的小腿,语调难得轻快地问。虽然这小子十分可恶,但能救回皇后,终究是大功一件。何况他在生活上十分简朴,也不难伺候,并不给人多添什么麻烦。
“此时不宜修行。”知白有些无精打采,“所谓仙人服六气,不是有六种气可服,而是一天之内只有六个时辰的气宜于吐纳修行……”
齐峻赶紧打断他:“这个不必再说了。”只会听得人头昏脑胀,“听说你急着见父皇?”
“是啊!”说到见敬安帝,知白来劲儿了,“殿下不是答应过让我供奉星铁吗?为娘娘延寿损了我不少修为,若是眼下星铁不能给我,那让我跟在陛下身边也可。”
“跟着父皇做什么?”难道敬安帝比星铁还好用?
“陛下有龙气啊!”知白兴奋得眼睛发亮,“龙气对修道者大有好处,跟在陛下身边,就不必限于六个时辰了,可谓事半功倍!”
“龙气……”齐峻还以为知白那时只是在拍敬安帝的马屁,没想到——“父皇身上当真有龙气?”
“自然!真龙天子,陛下身上怎会无龙气。”
“那你跟着我岂不也一样?”齐峻扬扬眉,“我是龙子,身上也该有龙气才是。”
知白一怔,随即咧嘴笑了一笑:“殿下说的是。殿下龙子凤孙,自然也是身携龙气,不过陛下正掌大宝,龙气自是格外深厚,于修道更有好处。”
齐峻眉头微微一皱。这些日子他对知白也算有所了解了,方才知白这马屁拍得虽响,却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不说别的,若是自己身有龙气宜于修行,知白见不到敬安帝,早该围着自己转了,可是这些日子,只听他时常询问是否能面见敬安帝,却从不曾要求来见过他这位太子殿下。因此,知白这马屁分明是在骗人!
齐峻是个精明人,因为皇后才能平庸,他打六七岁起就要比别人多长几个心眼才能活得更好,这几日不过是因为皇后病愈有些太过欢喜,此刻略平静了下心情,立时就找到了知白话里的破绽——知白说他善于观气,能在西南大山中找到星铁,这应该是实话,然而十分明显的,在他初见他时,并不知道他就是皇子,否则怕是借十个胆子知白也不敢拿他去喂蛇,且之后在湖边捉住知白的时候,几名侍卫称他为殿下,知白脸上的惊讶也不似作伪。
两相对照,这里头的蹊跷自然就出来了:知白既然能观龙气,何以当初却不知他是龙子?这答案只有一个——齐峻他身上,并无龙气。
既是龙子,为何却无龙气?齐峻一念至此,心里仿佛塞了块冰一般,沉着声音问道:“我身上,可是并无龙气?”
知白不防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吓了一跳,干笑道:“殿下何出此言。”他嘴里说着,已经跳了起来,“贫道忽然有些内急,请殿下恕罪——”
齐峻一步就堵住了他的去路,将他直逼到假山上贴住:“先答我的话!”
“殿下,这人有三急——”知白转着眼珠想溜走,齐峻却不上他的当:“若不答我的话,你不妨就在这里解急。”
知白头上冒汗:“殿下怎作如此想?殿下身为龙子——”
齐峻毫不客气打断了他的话:“既有龙气,为何在西南山中你却不识我身份?”
这句话算是把知白噎得死死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背靠着假山,眼珠乱转了半天,终于发现是糊弄不过去了,才声如蚊蚋地说了一句:“龙生九子……”
“大胆!”冯恩在旁边早听得冷汗直冒,见知白说出这么句话来,连忙喝斥了一声。民间传说,龙生九子,各不成龙,知白这么说,难道是说齐峻虽为龙子却不能成龙?这岂不是暗指齐峻将来不能继位?
齐峻脸色唰地变了,一摆手,冯恩连忙带着小中人们退得远远的,齐峻逼视着知白,冷冷地道:“你方才说什么?龙生九子是何意?你是说,我并不能成龙?”
“就是——”知白咽了口唾沫,艰涩地道,“当初在西南山中见到殿下,正因殿下身无龙气,我,我才不曾看出殿下的身份。所谓凤子龙孙,其实并非所有皇室血脉都有龙气,只有天定荣登大宝之人才……”
“你的意思是说,我坐不上那张椅子?”齐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是太子,是储君!我若不能,还有谁能?你又想谁能登大宝?叶氏所生的儿子么!”
“这——贫道并未见过其余几位皇子,只是观气……”知白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假山里头去。
齐峻深吸口气,强压怒火冷笑道:“难怪你敢拿我去喂蛇!倘若当时你知道我是太子,就不敢了罢?”他看知白的神色就知道这里头还有点蹊跷,伸手就揪住他的衣领,“还有什么话没说的,快说!否则——”他神色冷厉,好像择人而噬的猛兽,“我能带你进宫,自然也能断送了你!”
知白被他吓得想缩脖子,只是衣领被拎着缩不进去,看齐峻一副要吃人的模样,知道今天不说实话是不行了,支支吾吾半天终于把心一横眼一闭:“殿下的面相是短寿,西南山中本就该是殿下葬身之地,所以我才引了殿下去那蛇蟠之处。若不然,我也不敢随意伤折无辜之人,那是极损阴德之事,于将来渡劫大大不利。”
短寿两个字仿佛两柄铁锤重重砸在齐峻头上,让他一阵头晕目眩,连拎着知白衣领的手都松开了。知白脖子上一松就想溜,但伸出脚却想到这是在东宫之内,根本溜无可溜,只得垂头丧气站定了等候发落。齐峻定了定神,把涌上胸口的一股气强压下去,沉声道:“你果真会相面?那我为何至今未死?”他突然想到了皇后,“母后也是重病难愈,你不一样替母后延了寿么?如此说来,这相面之术也并不可靠。”
“那,那却不同。”知白偷眼瞧着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娘娘的命线若断若续,本就有连上之机,这一病并非大限,而是大厄,既是厄,便可能有解厄之法。可殿下你——你的命线其实,其实已断,这却是万不可能……”
“那我为何还活着?”
“这——”知白答不上来了,半晌才道,“若说面相上实在不该如此,还要请殿下让我瞧瞧左手。”
齐峻毫不迟疑地伸出手,知白用一根细长的手指在他掌心里划了一下,突然不动了。
“怎么?”齐峻哑着声音催促。
“殿下这里是——”
齐峻低头看看他手指点着的位置,那里是一块伤疤——在西南山中斗巨蛇时他被甩飞出去,在半空中曾伸手胡乱抓了一下,揪住了蛇尾。只是非但没有抓住,反而被粗糙的蛇鳞掀掉了掌心的一层皮,如今伤口虽然长好,却留下了一块疤痕,所有的掌纹到了那里都消失了,他的掌心留下了一块寸许见方没有掌纹的空白部分。
知白抓着他的手左看右看,最后面色古怪地抬起头来:“殿下的掌纹已断,什么都看不出了。这,这委实是少见……”
齐峻怔了一怔,陡然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不无凄凉,却更多地是傲然:“看不出了?可见相术亦并不是天命,即便天命如此,可我命由我,并不由天!既然我不曾死在西南山中,那——那个位置终究也会是我的!”他抽回手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缓缓回头看了知白一眼,眼神冰冷。
知白在山中长大,对于危险的感觉跟小兽一样灵敏,齐峻只看了他一眼就教他浑身冰凉,福至心灵地冲口而出:“殿下放心,这些话我绝不会对第二人说出半个字!”
齐峻站在那里有片刻迟疑不决。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实是想灭口了这个神神道道的小子。刚才知白说的那些话,什么龙生九子,什么短寿,随便哪一句被传到敬安帝面前,就足够他这个太子被废掉一万次!可是——如今真明子还是国师,没有了知白,他拿什么去与真明子对抗?纵然他能胜过齐嶂,可皇后远不是叶贵妃的对手,倘若再没有知白,那仍旧是如从前一般被死死压着。不,或者情况还不如从前,如今这满宫里可正传着皇后是不祥之人的传言呢,若是此时知白死了,还不知敬安帝心中会作何感想……
齐峻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知白敏锐地感觉到他的变化,连忙讨好地对他龇牙一笑。这人生得俊俏总是有好处的,饶是齐峻满心杀气,看他这副模样紧绷的唇角也不由得松了松:“你这样的出家人,倒是实在少见。你师父居然还说你资质极好?好在哪里?就好在用人命去填蛇口?纵然我命在旦夕,你这么做心里也过得去?”
知白尴尬地搓了搓手:“殿下怎么又提这事……其实殿下当时——若是没我的草药,殿下已经伤重那个……我本来以为,不过是将殿下过世的时辰向后挪了挪……其实那时殿下命数已尽,并不算我伤人性命……”
“我是说你这心里!”齐峻毫不客气地伸手点了点他的胸口,“纵然是拖着一具尸体去喂蛇,你也忍得?有道是人死入土为安,纵然是陌生人都有捐棺筑坟之义举,你这出家修道的人,倒能让我连死后都不得全尸?”
“魂魄若去,身体不过一具臭皮囊罢了。”知白争辩,“所谓入土为安,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人异于禽兽者在魂魄,若是死了魂魄便散……”他看着齐峻额头上又跳起来的青筋,知趣地闭上了嘴。
“所以我死之后就与禽兽无异是么?”齐峻又觉得牙疼起来,瞪着知白一字字地问。倘若不是留着这混蛋还有用,他一定亲手掐死他!
“道家说……”知白嘟囔了三个字就再没敢出声了。齐峻连着深吸了两口气才能略冷静了些:“这些话你倘若到父皇面前说出半句来,脑袋只怕就要搬家了!到时候,你再有资质也只能跟着你师父尸解了罢。”
知白垂下脑袋:“我知道,在陛下面前不敢乱说。我还未筑丹呢,离结元婴更早着,这时候砍头就是死了,算不上尸解。”
齐峻嗤地一声又笑了出来,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家伙说出句话来能气死人,但有的时候也可笑得很。
知白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讨好地笑笑:“那殿下,我何时能见到陛下呢?”
这么一说,齐峻又想起他说的龙生九子,脸色顿时又沉了下来,正要骂他几句,一个小中人远远跑来跟冯恩咬了几句耳朵,冯恩的脸色就微微变了。齐峻余光瞥见,便扔下了知白走过去:“何事?”
冯恩压低声音:“殿下,陌巷井里捞起一名宫女,是,是怀了身孕的。”
陌巷,是不曾承恩的宫女们住的地方,为了方便用水,一条宫巷中有两口水井。老实说,这两口井里捞出来的宫女别说前朝了,就是本朝都是连手带脚都加上也数不过来,但有身孕的宫女,倒还是头一回捞上来。
一般来说,宫女入宫后,日常能接触的不过是后宫妃嫔中人,唯一的男子就是皇帝,因而若有身孕,多半都是被皇帝宠幸过。所谓母以子贵,宫女若是被宠幸后有了子嗣,简直就是一步登天的好事,从没有一个是因着怀了龙种而自尽的,因此这次捞上来的尸身就格外引人注意。
“……说是已经有了五个月身孕,只是腹部总用白布裹着,又是入了秋换了夹衣,同屋的宫女都不知道。”小中人战战兢兢地回报,“也不知是几时承恩的,所以有人猜疑,说不定是与侍卫私通,发现有孕后害怕才自尽的。但也有人说……”偷偷抬头看了齐峻一眼,才小声道,“说是宫内有邪祟,这宫女是撞了邪祟才死于非命。”
齐峻面如寒霜:“又是邪祟?当真好笑,难不成是邪祟将她扔进井里的?”
“说,说是那宫女虽死,脸上惊骇之容犹在,所以疑心是被什么吓坏了,逃命时失足跌进井里的……”
“还真是什么都能往邪祟上扯!”齐峻咬着牙冷笑了一声,“我偏不信。这宫人若是自尽的,必然是与人私通;若是承恩怀了龙种,那死因必是另有蹊跷。去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死了一个人,断然不会没有留下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