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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卅日,除夕,也是阖家团圆的大年夜。
宫中早早便点起灯笼,燃起爆竹,远远望去灯火通明,彩绣辉煌。
一片繁华盛况。
这是难得没有宵禁的一日。宫人们穿上厚厚的冬衣,相互嬉闹着燃放焰火,或结伴在廊前檐下共赏花灯。宫里的灯笼自然与民间不同——翡翠青莲盏,八宝琉璃灯,红木雕花笼,件件都是外面看不到的宝贝。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陛下曾下令,大年初一到初三,宫人们可以出宫探望家人,这在前朝前所未有。不少人都带着期盼,想着明日与亲人见面的场景。
世人所谓暴君,其实下过许多温柔的命令。
再冷寂的地方,在这一天都会变得热闹。
只是这热闹从来都传不到养心殿里的那位身上。
往年除夕夜,姬越都会给养心殿里的宫人放个假,让他们也出去赏灯观花,连李福全也不留下。
他自个儿则是备上两副碗筷,独自坐在殿内,守着一桌的饭菜,却有时直到冷掉都不曾动一口。
团圆饭要与家人一起吃才有滋味。
他已没有家人,也就尝不出滋味,若说有,入口皆是苦涩。
秦王说来强大无匹,七国之内无人可敌,名头令人闻之皆惧。却也总让人忘了,威名赫赫的暴君,今年不过二十一岁。
只是一名刚及冠的青年。
万家灯火团圆之日,君王卸去天下重担,孤独便似潮水般涌来。人皆知高处不胜寒,却也只有真正站到这个位置,才知道睥睨天下之时,光辉背后的黑暗。
李福全曾倚在柱后看到过这样的情景——外头是人间烟火,尘世喧嚣,人人都带着笑,普天同庆。
真正的天子却并不开心。
殿内少年垂下昳丽的眉眼,对着一副无人使用的碗筷面无表情,徒余一室寂寥。
那场面令人看得心疼。
陛下心防太重,李福全用了十年也没能走进去。
他自知愚钝,庸人一个,如何能理解陛下所思所想,又怎能让陛下对他推心置腹。
他不可以。
也许……卫敛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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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还没回来么?”卫敛对着一桌美味佳肴,按捺住蠢蠢欲动的爪子。眼见李福全从外面进来,他立刻放下筷子,强行正襟危坐。
他已经在这儿枯坐小半个时辰了,人都要长蘑菇。
菜都要冷了,秦王还不见人影。
卫敛一点都不关心秦王到底去了哪里。但是秦王不回来,按规矩他就不能先动筷,只能忍饥挨饿。
……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大年夜不让人吃饭,还要不要人活了!
李福全眼角一抽,假装没看见盘子里少了的那只饺子:“公子,还未曾。”
“陛下真的召我来养心殿陪膳?”卫敛目露狐疑。
李福全立刻道:“奴岂敢假传圣谕。”
语气却也有些不确定。
他昨夜是同陛下提过,今年除夕夜不如把卫公子传来,人多也热闹些。
陛下当时正用晚膳,看模样似是出神,随意应了一个“嗯”字。
……这是应允了罢?
李福全当时只当陛下是答应了,可现在看来……
“看来陛下是把我给忘了。”卫敛轻叹。
李福全:“……”
这就很尴尬了。
人是他邀请过来的,变成现在这局面,可别人情没送出去,反倒得罪人。
卫敛起身,李福全见状忙道:“公子稍安勿躁,奴正在差人去寻陛下。”
话是如此,王宫这么大,能不能找到还是个问题。
陛下不知何时出了养心殿,一个随从也没带。李福全派人去御书房瞧了瞧,陛下也不在那儿。
“不必了。”卫敛低眸,“我知道他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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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宫。
如果说还有什么地方是新年的热闹照拂不到的,那定然是这里。
几乎每座宫殿都挂上灯笼与红绸,唯有冷宫依然白惨惨一片,夜色下白幡招摇,宛如灵堂。
冷宫亡魂太多,不知多少人在此葬送,骨灰撒入枯井,连一卷草席也得不到。此处凄冷寒凉,连风声都似呜咽,时有闹鬼传言。有些宫人会在此挂上白幡,以慰亡灵,主要还是图个心安。
这些白幡不知挂了多少年,长久没人去取,显得破败不堪。
如这冷冷清清的院落一样萧条。
秦王便是在这里出生长大。云姬在怀孕时遭人陷害,惹了先王厌弃,因着腹中龙裔逃过一死,却也从此冷宫幽闭。
先王子嗣众多,不差这一个。
从那以后好像所有人都忘了他们母子。直到姬越九岁,先王病重,诸公子为争位非死即伤,最终便宜了狼子野心的太后一族,选了冷宫里的公子越当傀儡。
以为挑出一只任人宰割的兔子,殊不知放出一匹所向披靡的孤狼。
秦王掌权后便下了一道圣旨,将冷宫里那些前朝留下来的妃子都放出宫,回到家中,由亲族赡养。
若无后辈,便居于庵堂。
是以如今冷宫中无人居住,更加空荡寂寥。寻常胆小的宫人一到夜里,连靠近这儿也不敢。
卫敛独自一人走在荒凉的小道上,步履无声,推开腐朽的木门。
月色下的年轻公子一袭白衣,长发及腰,容色惊为天人。
严冬,寒风,深夜,冷宫。
不知哪来的野猫叫唤,有如婴儿啼哭,丝丝渗人。
压抑得令人不安。
卫敛面无惧色,立在萧瑟庭院中,阖上双目,耳听八方,探测秦王所在。
一息后他睁眼,径直走向一间简陋的屋子,将门一推。
逼仄狭隘的室内,环境尽收眼底。
这么小的屋子并不能盛放太多东西。放眼望去,不过一桌一椅,一人而已。
桌上燃着一支蜡烛,烛火跳跃,在斑驳的墙上照出一道明明灭灭的剪影。
还摆着几碟清粥小菜,淡薄无味,两副碗筷相对。地上倒着几个酒坛子,可见那人饮了不少酒。
靠在椅子上的青年漂亮的手指攥着一樽酒盏,眼底醺然,容貌艳冶。他懒懒支着颐,听到推门声,略一抬眼,酒杯便顿在手中。
白衣青年推门而入,一道灌进来的还有满身风雪,夹杂呼啸之声。他静静看着屋内的玄衣青年,眉目如月色清冷。
似仙人下凡。
姬越笑了下,动作只顿了一瞬,便满不在意地继续倒酒,语调有些慵懒散漫:“你怎么来了?”
“臣不来,就该饿死了。”青年道。
卫敛跨进屋,背手将门合上,将凄风冷雪都挡在屋外。
姬越挑眉,噙着笑道:“怨气这么重?怎么,见不到孤,卫郎茶不思饭不想,竟要饿死?”
“陛下真是贵人多忘事。”卫敛淡声,“昨日李公公告知臣,说您今日传臣至养心殿用膳。臣等了半个时辰,黄花菜都凉了。”
他着重强调“菜都凉了”四个字,表示姬越的行为属实过分。
昨日?
姬越思索了一下。
昨日晚膳时,李福全好像是跟他说了什么。
可他没听清楚。
那会儿他正在思考一个人用膳和与卫敛一起用膳的味道到底有什么不同,不然他为什么食欲不振,觉得不如以往有滋有味。
也就不知道李福全到底问了什么,随口应了声。总归李福全都能办好。
谁知竟是让卫敛过来。
这么想着,姬越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孤不是忘了。”姬越认真道。
卫敛“嗯”了声,看他解释出什么名堂。
“孤是根本没记住。”
卫敛:“……”
“陛下!”卫敛生气了。
他真的生气了!
他饿了这么久,人家秦王根本没放在心上。他还没法拿人怎样,因为那是秦王。
太气人了。
卫敛毫不拘谨地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挽袖拿起筷子:“多谢陛下多备了一副碗筷,臣就不客气了。”
姬越笑意微敛:“放下。”
卫敛置若罔闻地夹了一根青菜。
姬越用筷子按住,语气一沉:“卫敛,这副碗筷不是给你用的。”
卫敛抬头,平静道:“陛下宁愿给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也要让臣饿着?”
他知道秦王每个大年夜多备一副碗筷,是为了给谁。
姬越神色渐淡:“你既然知道是给谁,就该明白——”这副碗筷你动不得。
“臣不明白。”卫敛望他。
姬越眼底微冷。
下一瞬,他听卫敛轻声道:“臣从未见过母妃。”
“因而无可追忆,恐怕不能理解陛下怀念之情。”
“但想来陛下母妃若存于世,定不愿见到陛下沉湎于过往无可自拔。”
姬越动作一顿,眼中情绪散去,化为深不见底的幽潭:“你——”
卫敛打断他:“臣好饿。”
“……”姬越将筷子收回来,目光有些无奈。
“吃罢。”
卫敛毫不客气地开动。
他吃相当真是极斯文的。嘴上说着饿,动作仍保持着王族与生俱来的优雅,看着很是赏心悦目。
仿佛他吃的不是粗茶淡饭,而是美味珍馐。
姬越看他用膳的样子,自己突然也就有了食欲。
热闹的大年夜,天下人口中暴虐无道的秦王与楚国送来的质子——两个地位天差地别的人就这么一起坐在冷宫一间破屋子里,吃着最寡淡的清粥小菜,还吃得津津有味。
堪称奇景。
他们在养心殿中一同用膳过许多次,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却都不如今夜这一顿来的自在。
“你如何得知孤在此地,又是如何得知这副碗筷是为孤母妃所备?”姬越兴味道。
卫敛抬眸讶异:“这很难猜么?”
姬越勾唇:“不难。可他们都猜不到。”
“知我者,独卫郎而已。”
卫敛低头继续吃饭:“世人皆愚。”
姬越替他补充:“你最聪明?”
“也不尽然。”卫敛谦逊道,“其中之一。”
姬越朗笑:“卫敛啊卫敛,你可真是——”
卫敛接话:“是个妙人。”
“……卫敛,他日六国若有大军攻秦,你一定可以只身守住我大秦城楼。”
“陛下何出此言?臣又不会打仗。”
“何须你出战,你只需往那儿一站,脸皮就厚得可以筑城墙了。”姬越开玩笑居然还懂得抛砖引玉,“保证坚不可摧,十万大军也攻不进来。”
他说着,又饮了杯酒。
卫敛看到地上东倒西歪的那些酒坛子,料想他来之前秦王已喝了不少。若秦王醉了,这儿四下无人,他岂不是还要把人背回去?
不行,他不可以,他一点都不想干体力活。
卫敛正要上前夺姬越酒杯让人别喝,谁知姬越见他要拿酒,反应比他还大:“你不许喝!”
卫敛:“?”
谁要喝了?
卫敛不解,他略一思忖,不去夺秦王手里的酒樽,转而去拿桌上的酒坛。
总之不能让秦王再喝了。
姬越如临大敌,把桌上那坛酒也一把抢过抱进怀里:“别碰!你离它远点!”
上回卫敛饮一杯,就能醉成那副德性,压着他坏事做尽。这次若再喝一坛,岂不是把天都要掀了。
姬越再次想象一下那个画面,陡然一惊,甚至将椅子都拉远了些。
卫敛:“……”
卫敛做了个“您随意”的手势。
姬越生怕卫敛对这些酒再起心思,强调道:“这些都是孤的。你一滴也不许沾。听见没有?”
卫敛扫了眼一地的酒坛,诚恳地问:“您不怕醉吗?”
姬越抱着酒坛:“你懂什么?孤是习武之人,可以用内力蒸发酒液。”
这才是他自称千杯不醉的底气。
不然单拼酒力,真一千杯喝下去,他也得倒。
卫敛想了想:“哦。”
你厉害,你好棒。
姬越眯眼:“你这是什么语气?你是不是不信?”
卫敛:我不是,我没有。
姬越把酒坛子往桌上一搁,豪情万丈:“孤这就喝给你看!”
卫敛:“……”
看来秦王已经醉了。
卫敛懒得阻止,反正对方也说了能用内力蒸干,不愁失了智。
他更知道,这是秦王一种情绪宣泄的方式。
任何人都应有一个宣泄情绪的途径。秦王肩负的是天下万民,不知要比常人艰难多少,心头积压的愁绪与重担更有千百倍。
身为君王,他素日便喜怒不形于色,不叫任何人看出心思。时时刻刻保持警惕,行走刀刃,如履薄冰。
长此以往,任何人都受不住。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便是隐忍如卫敛,在经历长久的克制后,不也忍无可忍,将那些人都屠戮殆尽了么?
秦王一年有三百六十四日无坚不摧,余下一天的脆弱,悉数留给他的母亲。
这真的不难猜。
秦王谁也信不过,唯一能让他放心倾诉的只有生母云姬。只有曾给予他童年温暖的母亲,可以当成心灵的慰藉,让他褪去坚硬的外壳片刻,露出柔软的内里,宣泄压抑的情绪。
可他的母亲,早已逝于十一年前。
他只能寄托于一副无人使用的碗筷,假装母亲还在身边。
君王不能对任何人示弱,一个孩子却可以在母亲面前弱小。
天地为熔炉,众生皆苦。便是强大如秦王,亦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天底下无情人太多了。一个有人情味的人,卫敛是不会惧怕,更不会厌恶的。
让他意外的是,秦王似乎并不介意在他面前表现出这不为人知的一面。
说真的,他有点怕他知道的太多,被杀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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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姬越面上微醺,桌上的饭菜本就分量不多,被两人扫得一干二净。
卫敛滴酒未沾,自然清醒。他望着空空如也的盘子,轻笑道:“陛下素来对膳食挑剔得很,今日这桌菜如此粗陋,陛下却也能入口,往日莫不是装出来的?”
“这有什么可装的?更难吃的东西孤也吃过,不过是别无选择。”姬越轻摇了摇杯中的酒,意外坦然,“人若有的选择,能过好日子,谁乐意吃苦呢?”
卫敛深以为然。
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人一有了醉意,话匣子就打开了。许是难得今晚有个瞧得顺眼的人在,姬越突然多了丝久违的倾诉欲。
“她真的不会回来了么?”姬越低问。
卫敛知道他在问谁,答道:“这个答案,陛下比臣要更清楚。”
秦王不是逃避现实的人,不然不会那么轻易地就将多余的碗筷让给他。
他其实明白,斯人已逝,一去不返,他只是舍不得那分念想。
“孤本不信鬼神。”姬越低笑一声,“听闻冷宫闹鬼传言,却也生出一丝妄念。若母妃魂魄尚在,是否仍常伴孤身侧。她是枉死,听闻人若枉死,便会在生前殒命之地徘徊不去。孤怕她觉得孤单,便经常来此地看她。”
“孤请了高人超度她。若世上果真有鬼魂,孤也不希望她留在人间。她今生被那人辜负,一生凄苦,来世应当投个好胎。”
卫敛静静道:“太后娘娘洪福齐天,来生定能平安喜乐。”
云姬早已被秦王追封为太后。卫敛如此称呼也理所应当。
“孤生来就在冷宫,那时才是真的饥不择食。”姬越半掩了眸子,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宫人时常会忘记送水送饭,母妃就去挖水沟里的青苔吃,孤喝过母妃的血,也喝过冬日里化开的雪水。那味道实在很不好。雪看着干干净净,内里却藏污纳垢,脏得如同人心。”
这些话,他连对李福全都不曾说过。
李福全不会真正理解高高在上的君王曾经的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但卫敛一定可以。
卫敛的成长经历,说来与他大同小异。
卫敛静静听着,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盏酒。
姬越立刻警惕:“不准喝!”
卫敛说:“臣不喝,就是酒斟满才有听故事的气氛。”
姬越:“……”
姬越:“孤不讲了。”
卫敛蹙眉:“别啊,臣听故事的气氛都酝酿好了。”
姬越冷笑:“是不是再给你备上一碟瓜子就更好了?”
卫敛眼前一亮:“有吗?”
姬越咬牙:“没有!”
卫敛望他一眼,悠然道:“那等价交换,臣也给陛下讲个故事罢。”
“臣四岁时,喝过一种牛奶。那时臣在宫中无人照管,有一日实在渴得厉害,见宫中装牛奶的木车,便偷偷用罐子取了些解渴,臣当时想,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
“后来臣才知道,那车牛奶,是送去给父王的宠姬沐浴用的。”
“这世道着实有趣,有人连口水都喝不上,有人却能用牛奶沐浴。”卫敛语气轻松,仿佛在讲什么好笑的事,话里的内容却令人闻之恻然。
姬越觑他,接着道:“孤当年最期盼冬天落雪,母妃会与孤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纵然浑身冻得冰冷也觉开心畅快。冷宫难熬,那是唯一的乐趣。可惜后来,这份乐趣也没了。”
后来云姬终是受不了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在冷宫漫长煎熬,渐渐疯了,从此就成了姬越照顾她。再后来,云姬葬身古井,姬越再无母亲。
这也是为何初见时卫敛以思念昔年与母玩雪为由,便逃过一劫。
恰恰戳中了姬越的软肋。
卫敛神色不变:“臣也喜欢雪天,活埋一个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其中有个就是被他这么弄死的。
姬越:“……”恐怖如斯。
接收到姬越望过来的目光,卫敛眼睛一眨,立刻改口:“开玩笑的。臣是说,臣儿时也会与阿姊一起冬日玩雪,是臣记忆中少有的喜悦之事。”
他并未说谎。卫湘是他小时候唯一的伙伴。在卫敛年幼之际,带给他许多温暖。
但在卫湘长大疏远他以后,二人见面机会都甚少,更别提一起玩耍。
姬越又饮了一杯:“冷宫无岁月,孤常分不清今夕何夕。外面的热闹传不到冷宫,只有时望见远处宫殿灯火通明,隐有丝竹之声传来,方才知外面正在过节,却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节日。后来出了冷宫,倒也对那些节日都没兴趣了。”
卫敛迅速接话:“臣从不过节。可过节者少,有过节者多。”
语言艺术总是精妙。前一个过节指能够一道欢庆节日的人,后一个却是指发生过矛盾的人。
翻译过来就是,朋友没几个,敌人特别多。
卫敛如此,姬越亦然。
两人对视一眼。
昏黄的室内有片刻静谧,两名姿容极盛的青年安静一瞬,突然不约而同爆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笑声。
姬越笑得手里的酒樽都摔到桌上,杯子里残留的酒哗啦啦流淌出来,喉咙溢出的笑是止不住的愉悦。卫敛弯了弯眉眼,用宽大的衣袖掩了下唇瓣,温柔的低笑分外悦耳。
“卫敛,公子混到我们这份上,也是世所罕见。”
身为王族血脉,过得却比乞丐不如,听着可不是个笑话?
他们这一番像是比惨大会,滑天下之大稽。说完却似如释重负,连心都轻松了一块。
卫敛止了笑,道:“您已经是王了。”
姬越轻嗤:“孤若未能成功扳倒太后,孤至今仍是个笑话。”
“可没有如果。”卫敛叹气,“非要说笑话,难道不是臣更胜一筹么?”
从公子到男宠,惨还是他惨。
姬越瞥他:“你用不着做出这副自嘲的模样,孤知道你骨子里比谁都狂。”
卫敛佯作不解:“嗯?”
姬越挑眉。
卫敛望他几息,实话实说:“好吧,臣觉得臣还是挺厉害的。七国王室公子众多,真正的蠢材早都死了。”
活着即是胜利。
姬越笑道:“这才是你。”
卫敛一哂。
正在此时,一阵风从窗棂里灌进来,吹熄了桌上的烛火。
室内顿时变得漆黑一片。
二人俱会武功,夜视能力极好,蜡烛灭了也并无影响。
架不住卫敛还安着人设。
“陛下,臣怕黑。”卫敛语气十分镇定,“咱们还是快些离开这儿罢。”
姬越:……并没有听出你怕黑。
“出息。”姬越嗤了声,攥住卫敛的手,将人牵出冷宫。
姬越习惯性要将人带回养心殿,早忘了他现在已经和卫敛分居的事情。孰料卫敛反拉住他的手,带他往另一个方向走。
姬越一怔,边走边问:“你要带孤去哪儿?”
“陛下今夜同臣说了三件旧事。用膳,玩雪,过节。儿时无饱餐,下雪无玩伴,过节无参与。”卫敛弯了下腰,起身扭头笑道,“这是您的遗憾,亦是臣的遗憾,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能凑个圆满呢?”
姬越问:“圆满?”
“是啊,三件事中,我们今晚才完成用膳一件而已。”卫敛不动声色地放开他的手,慢慢向后退,“这第二件嘛……自然是玩雪咯!”
白衣青年猛地将手里刚弯腰捡起的雪团砸到姬越身上,然后转身拔腿就跑。
姬越猝不及防被砸了满怀的雪,浑身都冒着寒气:“卫、敛!”
他也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大步追上卫敛,二话不说往人身上扔。
卫敛也不在意自己被劈头盖脸落了满身的雪,反手就是一个雪团砸回来。
“卫敛你给孤站住!”
“那要看陛下的本事了!”
二人你追我赶,互相伤害,乐此不疲。若让旁人瞧见,定要惊掉一地下巴——陛下与公子敛竟如两个孩子一样玩这么幼稚的打雪仗游戏,简直不可思议。
有人千帆历尽,仍是童心未泯。
他们在儿时便有成人的世故,却也能在长大后保留一份可贵的童心。不过是差一个可以一起陪着疯陪着闹的伙伴而已。
二者各有遗憾,合来却是圆满。
世间情爱,缘何而起,大抵便是如此。其中二人不自知,天地万物已共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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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仍是“身娇体弱”的卫敛体力先耗尽,被姬越一个追上,拽着手腕就将雪往领子里灌。
“陛下,别!冷——”卫敛笑着求饶,“陛下饶了臣罢……”
这话放在眼下再正常不过,奈何姬越这些天常做些梦,听到这话就浑身一抖,整个气势都泄了下来。
“这会儿知道求饶?方才砸孤砸得不是很痛快么?”姬越冷哼,却还是帮他拂去衣上的雪。
“还是您厉害,臣累了,臣不玩了。”卫敛轻喘着,脸颊因为剧烈的奔跑浮现微微红晕,煞是好看。
姬越脸上浮起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儿时一无所有,冬季与母妃打雪仗,只要打胜了,孩童便能有如此纯粹简单的快乐。
后来他坐拥天下,征战四方胜仗无数,却是许久不曾真正开心过。
而今,姬越终于找回一些旧日的感觉。
也许,在他默许卫敛接过那副碗筷的时候,他便默认自己多出一个弱点了。
_
怦!
姬越的笑凝结在脸上。
卫敛竟称他不备,将早已藏在手心里的一抔雪又砸了过来。
“臣从不认输。”卫敛狡黠一笑,说完就跑。
姬越:卫敛,你完了。
他正要追赶,就见前方青年似跑得太急,踉跄了一下,几乎要栽入雪里。姬越立时提起轻功飞奔过去,将人揽入怀中。
……然后雪地太滑他也没站稳,两个人摔成一团。
姬越下意识护住卫敛的后脑,转了个方向,自个儿当了人肉垫子。
孤身强体壮,摔一跤没什么,他这么弱,身子骨还不得散架么?
姬越为自己本能的保护行为找到借口。
卫敛摔在姬越怀里,姬越重重摔在雪里。
后背的冰冷让姬越轻嘶一口气,不着痕迹地护住怀中的卫敛。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趴在身上的青年:“还不起来?”
卫敛从他胸前抬起头,一张举世无双的脸被月光照得发白。他略略抬了眼,身后穹光万丈,宛如披星戴月。
姬越心跳骤然收缩。
犹如破冰的种子萌芽,从雪地里开出一朵花。
卫敛从他身上离开的时候,姬越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卫敛起身俯视他:“陛下,雪里躺着舒服吗?”
姬越嘴硬:“舒服得孤不想起来。”绝不能承认是看卫敛看到发呆,他还要脸。
卫敛声音清朗,含着微微笑意:“那陛下就在这里过夜好了。”
姬越立刻就爬起来:“孤凭什么听你的。”
他用内力将身上的雪水与寒气烘干,顺便把卫敛的也烘干了。
卫敛掩唇一笑。
口是心非的家伙。
“哎,雪也玩完了,好累。”卫敛懒懒道,“臣想回去睡觉了。”
姬越一怔,忙问:“还有一件事呢?”
卫敛故作茫然:“什么事?”
“……”姬越强调,“你说要一起过节。”
“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往年臣一个人都不过的,今年也就不必了罢。”卫敛随意道,看起来并不放在心上。
姬越脸一黑:“孤不是人么?说好的要一起——”他有点委屈。
卫敛凝神望他。
姬越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别过脸道:“你这么看孤作甚?”
卫敛轻笑:“陛下其实很期待与臣一起过年罢?”
姬越矢口否认:“没有。”
卫敛转身就走:“那臣回去睡觉。”
“有有有!”姬越败给他了,上前去拉卫敛的袖子,露出一点孩子气,“不许回去。”
卫敛低眸望了眼:“那还不跟上。”
姬越这回是真乖乖跟着卫敛走了。
“现在又要去哪儿?”跟着卫敛走了半天,仍未到达目的地,姬越不由好奇。
卫敛回答:“不知道。”
姬越:“???”
“臣也是第一次与人过年。以往从没参与过,不知道流程。”卫敛诚恳道。
姬越:“那你现在是在干嘛?”
卫敛:“随便逛逛。”
姬越:“……”
神他太王太后的随便逛逛。
姬越止住脚步,不走了。
卫敛视线扫过来。
姬越生硬道:“孤看往年宫人过年,都要赏灯看焰火。”
“孤知道一个地方,可以看见整座王宫的花灯,也离天空最近,可以看到最美的焰火。”
他反手握住卫敛:“孤带你去。”
-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摘星楼是王宫中最高的一座楼,一共九层楼阁,因为望去就像一座九层宝塔。钦天监天文官时常在第九层夜观星象,推测国运。
卫敛望着一望无际的长长阶梯,面不改色道:“陛下,我们还是打道回府罢。”
并不想爬这么高的阶梯。
诚然只要施展轻功,这点距离不成问题。然而他无法施展,要是一步一个阶梯走上去……
还是回屋睡觉罢。
“噗嗤。”姬越笑了声,“懒狐狸,不要你走。”
卫敛:“?”
他怎么又成狐狸了?
在姬越眼中,卫敛现在就是一只又腹黑又狡诈,偶尔怂得可爱,大多数时候都懒洋洋的小狐狸。
卫敛不懂姬越的想法,他还没有开始思考自己和狐狸的相似之处,腰身就被姬越一揽,整个人被横抱了起来。
“抓紧了,怕就闭眼。”姬越温馨提醒,气息擦过耳畔,几分灼热。
卫敛默默抱紧了姬越的脖子。
下一刻,姬越运功提气,平地而起,身姿轻盈。
他们在上升。
与地面距离越来越远。
卫敛听着耳边风声呼啸,平静地往下瞥了眼,高度令人不敢直视。
幸好他不恐高。
“别怕。”姬越安慰。
卫敛并不怕,甚至还有闲心看风景。
不过秦王都这么说了,卫敛还是很给面子地演了一下。
他闭上眼睛,装作很害怕的样子,把脸埋进姬越怀里,搂着人脖子的手臂也微微圈紧。
姬越足尖在每一层的瓦片上借力轻点,几个跳跃,便将卫敛带到最顶上。
“好了。”姬越道,“可以睁眼了。”
卫敛睁开眼,发现他们并不是站在第九层的亭子里。
……他们直接站在了第九层的屋檐上。
脚下是铺叠得整整齐齐的黑瓦。
俯瞰下去,是令人发晕的高度。
卫敛果断攥住姬越的手,几乎整个人都贴他身上:“臣腿软,站不稳——”
姬越唇角不着痕迹地翘了翘,淡定道:“那就坐下。”
坐下的感觉果然好很多。尽管卫敛并不是真的怕。
两人并肩坐在屋顶上,感受着风吹过来的凉爽,极目远眺。
这里的高度可以将整个王宫尽收眼底,望见远处灯火辉煌。
绿瓦红墙掩映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宛如镜花水月。重重宫阙瓦上覆满霜雪,片片寒梅开在枝头争艳。
宫人们嬉闹的身影变成一个个小点,点缀着这座巍峨的王城,映入眼帘。
顺着宫道蜿蜒至城门,依稀能见宫外人家。街市繁华热闹,孩童聚集在街上燃放焰火。艺人杂耍,小贩吆喝,万人空巷。家家户户贴着对联,喜气洋洋。
远山隐入夜幕,唯余一个沉默的轮廓,勾勒出千里江山壮阔。
此地是人间。
他们在高处睥睨万物,彼此都有片刻安静。
卫敛静了心神,临睨而下,心潮翻涌。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盛况。
他突然扬声,夹杂淡淡的兴奋:“看,焰火!”
姬越抬眸望去,看见一朵烟花升至上空,盛放在夜色中,无比绚烂。
无数烟花紧随而至,将整个星空装点成璀璨的花海。
美不胜收。
星河,夜幕,花灯,焰火。
这些东西其实每年都有,没什么新意,姬越早就看厌了。
他从未觉得它们还有这么美的时候。
当身边的白衣青年全神贯注看着烟花,姬越悄悄转过头,注视卫敛的侧脸。
青年生得很好看,五官无处不精致,完完全全诠释了美字。
他微仰着头,烟花绽放时的金色光晕映在脸颊上,照得他容色惊人。长发被迎面而来的风吹起,似要乘风归去。青年笑眼弯弯,熠熠生辉,仿佛万千星辰焰火,都坠入了他的眼睛。
姬越微微出神。
明明已经将酒力驱散,他为何还感到醉意?
卫敛似察觉到他的注视,忽然转过头来,星眸正撞上他的目光。
两人惧是一愣。
犹如初见之时,雪地中惊鸿一瞥。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少顷,卫敛率先勾起一丝笑,在烟花的喧嚣里,落下一句轻语:
“陛下,新年快乐。”
姬越抿了抿唇。
这说来算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过年,也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新年快乐。
多少人祝他千秋万岁,洪福齐天,可他真正想要的,只是一份简简单单的快乐而已。
他等了二十一年。
才等来一个卫敛。
良久,他轻笑,低声回答。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