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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老了之后,有些事就来的让人措手不及,太皇太后前两个月还和梁萦说话,要她早些生个孩子给她瞧瞧,结果没过几月,太皇太后就重病不起。
昌阳和蔡阳两个一整日都守在长信殿,皇帝和皇后也在那里。梁萦已经出嫁,也只能在长信殿留那么一段时间,然后离开。
太皇太后这一次生病来势汹汹,人昏迷不醒,有时候药汤都喂不进去。更别说其他的清水了。
刘偃自己接过姑母手里的漆盏,一点点的给祖母喂药。给病人喂药需要技巧,不是一口气直接灌下去,需要更多的耐心。
太皇太后人已经昏迷了过去,甚至连吞咽都不行,一勺药汤喂下去,就从嘴角边淌出来。这么多年太皇太后也生了好几次大病,但是和这样的,还是头一回。
昌阳和蔡阳两个人坐在一旁,瞧着眼圈发红,可不能落泪。梁萦坐在那里看着前几日还笑盈盈的和她说话的外祖母,垂下头来。
“陛下,让太医署的人再看一回吧。”曹皇后最大的靠山就是太皇太后,她心里怕太皇太后这次熬不过去,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太皇太后这一次很有可能熬不过去了。太皇太后这个年纪算得上是古来稀,病痛连连,这一次病势凶猛,身体弱的老人哪里能撑的过去。
“嗯。”刘偃眼下一片青黑,他也已经是熬了好几宿没睡了。白日里要和那些大臣在宣室殿议政,等到议政完之后就要马不停蹄的到长信殿侍疾,病人身边离不开人,尤其是到了夜里,一个不小心,没察觉到病人的状况,就要出事。
刘偃这段时间,眼睛下面一片乌黑。曹皇后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张脸都已经青了,但她也得挺着。
“两位姑母暂且休息一会吧。”曹皇后道。她说完看见昌阳身边的梁萦,顿了顿。嫉妒心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哪怕现在明明知道梁萦已经嫁人,只要皇帝还要脸,就不可能和臣下的妻子有个甚么私情,尤其这个臣子还是皇太后的娘家侄子,但心里还是不舒服。
梁萦察觉到曹皇后的目光垂下头去,只当做没看见,反正这位头脑不清不楚又不是第一回了。在皇帝面前不想着多加印象分,还在吃飞醋,她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评价了。曹皇后眼下在后宫也算的上是一片楚歌。
曹皇后入宫几年无子,可郑夫人已经有一女了,而且皇帝还很喜欢她,兄弟也争气。皇后娘家,出了一个父亲能够拿得出手,两个兄长是一个比一个混账。
不过这些都是皇后自己的事,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刘偃瞥了曹皇后一眼,“你也守了这么久,也去歇息吧。”
夫妻两个两看生厌,如果少见点面,说不定心里还舒服一点。曹皇后闻言,只是当做刘偃不忍心她受累,面上多了点笑意,她点点头,到别的宫室里去了。
刘偃坐在祖母病榻前照看,祖母灰白的面色让刘偃一阵心悸。虽然继位前几年祖孙两个为了新政的事针锋相对,甚至自己都还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那些讨好他的大臣也一并被下狱。那会他满心的不服气,不过现在回过头来,祖母那些作为,不能不说是正确的。
太皇太后到底是经历了三朝,有些事比起他这个愣头青起来,看的要深刻的多。可惜这样的性子,他终究是难以学到一点了。
他和老祖母到底还是两种人。
刘偃瞧着太皇太后有些出神,宋绶走来,瞧见天子坐在那里,心下有些犹豫,但是还上前轻声道,“陛下。”
“有何事?”刘偃瞧见宋绶来了,从席上大步走出去,宋绶见状立刻跟上。
“从郑夫人那里传来的消息,郑夫人这次又有身了。”宋绶说这话的时候,心下都觉得郑夫人真是厉害,这才生了头一个皇女没几个月,就又怀上了。这运气,后宫里那么多人,郑夫人还真的是头一份。
“……朕知道了。”刘偃听后沉默一会道。
说罢又回到寝殿中了。
这件事必须要告知给皇后的,不可能后宫嫔御有身了,不告诉给皇后。曹皇后知道之后,强忍着才没有当场发作,只不过脸色到底是不好看。
等到人走了之后,曹皇后垂下头把郑夫人和刘偃两个在心里骂了个遍。
郑夫人才生孩子没多久,就亟不可待又去勾~引男人,而刘偃竟然也不挑,才生了孩子没几个月的嫔御竟然也能吃的下去。
这就是活生生的一对!
这都已经是第二胎了,郑夫人看起来是个好生养的样子,要是这两个都养活,将来还不知道有她甚么事情。
她默默下定决心。
太皇太后病情反复,昏睡了好久之后,睁开眼来,面色比之前要好了许多,甚至声音也洪亮了不少,刘偃喜气洋洋的让太医署的人前来诊治,结果太医署的人诊脉出来支支吾吾,在刘偃不耐烦的催促下才小心翼翼道,“太皇太后这怕是回光返照了。”
但凡病重的人,在临死之前,都会清醒一段时间,而且面色也好许多,看起来似乎好了大半的样子。其实是回光返照,最后一点活气全在那里了。大病初愈的人十分虚弱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
刘偃闻言,沉默了一下,然后挥手让人将这个消息带给两位姑母。
昌阳和蔡阳两个哪怕心里早有准备,但是知道的时候,还是心情悲痛,当着母亲的面还要笑出来。
太皇太后倒是想得开,“老妇这年纪古来稀啦,走了也没甚么,我一走,东宫私库内的东西,就留给你们姊妹。”
蔡阳悲从心来,当场忍不住就掉了眼泪,“阿母说这些作甚,还能好起来的。”
太皇太后摇摇头,看向昌阳,“你从小就手你父亲喜爱,你姊姊她汤沐邑上的产出不比你,这些年来阿母的确是有些偏心。”
“阿母在说甚呢,阿姊比我懂事多了,阿母心疼阿姊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么?”昌阳道。
两姊妹之间不可能一直手足情深的,就算是外头的人家,兄弟姐妹感情再好,也会因为有些事闹个不痛快,当年为了太子妃的事,昌阳在心里也怨过母亲太偏心。可是如今皇后是被曹婧坐了,姊妹两个谁也没捞着好处,这才又好了起来。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嗯……”
“阿萦呢?”太皇太后看了过去,梁萦闻言连忙过去。她原本是不该和刘偃见面的,单这会也顾不上了。
“我还想着能看到你的孩子呢,看来是不行了。”太皇太后和女儿说了那些话似乎浑身上下的力气就被抽走了一半,她说几句就要喘几下。
梁萦没有说话。
“好好和邓家那个小子过日子,夫妻日子过得好,比甚么都重要。女莹成了那样我都不知道她日后会怎样。”
“大母。”梁萦想说要是邓不疑敢日后对不起她,她会一脚把他给踹了,但是这会除了‘大母’之外,其他的话统统都说不出来。
太皇太后说完这一句,一脚看向了刘偃,刘偃连忙上去,梁萦回到母亲身边,手掌握紧了又松开,过了许久还是拢在袖中。
半夜里,东宫内响起了丧钟声。
太皇太后病发的突然,昏迷了半月就山陵崩了。宫中缟素一片,梁萦想起了当年先帝那会,死气沉沉的,宫里的人面上都悲悲戚戚,但哭声都只是干嚎而已。
梁萦在宫里哭丧回来,浑身上下都没有半点力气,内外命妇哭丧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怎么哭,哭几声,跪拜几次都有规矩。若是哭声不能及时停住,还会被视为失礼。
邓不疑和她一同从宫里回来了,夫妻两个一身素服,对望一眼,梁萦就红了眼眶。她抓住邓不疑的袖子,泪珠就和掉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邓不疑先是手慌脚乱,他拥着她,让她将脸埋进怀里。他想说一些话来安慰梁萦,但是他不会说那些安慰人的话,只能笨手笨脚的抱住她,听她啜泣。
梁萦心里难受,在宫内不能哭的厉害,到了邓不疑这里哭得脸上一团团的到处都是。等到她哭完终于抬起头,发现邓不疑的胸襟前已经不能看了,她察觉到方才自己哭的有多失态之后,慌慌张张用袖子遮住脸。
邓不疑让人去准备热汤来给梁萦擦脸,他半点都不在乎胸前的那一块,“当年齐王作乱的时候,大父和阿父的消息传来,我一边哭,一边要冲到家里摆放兵器的地方,要和齐王老儿拼个死活。”
梁萦躲在屏风后面,在侍女的服侍下,洁面出来,就听到邓不疑这句。她知道邓不疑童年时候的这一段,但是邓不疑本人很少说起,她也不会去触碰他的心事。这回听他主动提起,她有些吃惊,“那会你自己要去和齐王要分个高低。”
“是啊。”邓不疑脱去身上最外面那一件素衣,随意的穿了一套居家的襜褕。他说起以前的事面色淡淡,“不过大父手下养的那些门客跑了大半,我哪会一个人去也做不了甚么。”
门客也只是富贵的时候养着凑个热闹,领着去打群架或许还有点用处,真的到了要报仇了,没几个能派上用场的。
邓不疑都将家里那些门客都遣散干净了,养着只能充门面,还不如别费那个钱。邓骜私下还劝说他多收门客,门客一多,将来也有许多人传播他的好名声。
名声这玩意儿既不能拿来吃,也不能拿来穿,也只能骗别人。不管自己名声有多好,那些讨厌他的人,该怎么讨厌,那么还是接着讨厌。
“现在齐王老儿死的连骨头都没有了,其子孙后辈被剥夺了宗室身份,父祖的仇也算是了了。”邓不疑说着对梁萦笑了笑。
反王之后的日子肯定是不好过的,参加作乱的自然是杀无赦,剩下来的基本上是悄无声息,等到哪一日朝廷要和匈奴或者是其他周边邻国要和亲了,就从这些反王之后里挑出个女子封了公主去和亲。
的确是没有半点翻身的可能了。
梁萦知道邓不疑是拿自己当年的事来安慰她,虽然有些笨拙,但其中的心意却是满满可以看见的。
晚间用饭,建成侯府里的三个凑在一起,邓骜在邓不疑的帮助下在宫廷里做郎官,等到资历够了就会是侍中。不过因为还没有娶妇,在旁人眼里算不得成人,所以还是和兄嫂住在一起。
家里来了个女主人,邓骜倒是欢呼雀跃,他已经不是小儿,不需要兄嫂来照顾他,只是他新妇是何许人也还要看兄嫂的意思。阿父不在了,阿兄就等同父亲。可惜到了这会他都还没见着自己新妇的影子。
结果太皇太后山陵崩,他家阿嫂是在长信殿长大的,人又是才嫁过来的,不可能再这个节骨眼上给他相看新妇。顿时整个人都垂头搭脑的,没有半点精神。
夕食用的清淡,都是几样时令菜蔬,年轻男人最喜欢的肉食,半点都见不到。
除非那些胆大包天的诸侯王,长安的贵族没几个敢在这个时候大口吃肉。尤其太皇太后还是梁萦的外祖母。
梁萦坐在席上,看到那边的邓骜只顾着埋头用膳,想起这个小叔子还没有成家。按道理这件事原来应该是她去管的,可是她到底是做不来这个媒人,要是没介绍好,两口子过不下去,她罪过就大了,其实她挺希望邓骜能够出去认识一个合适的贵女。
每年的上巳,就是一次男女相会的好时候。
邓骜感觉到嫂子在看自己,他放下手里的铜匕,抬头看过去,就瞧见兄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吓得他又低下头去。
梁萦见状,去看邓不疑,果然邓不疑一副护食的猫崽样。她好气又好笑,没有去管这对兄弟了。
邓不疑吃醋的时候是不分场合的,当年他吃江都太子的醋,大庭广众之下,拿着一个由头把人给暴打了一顿。
换个人都干不出这样的事,只要不过分,她也随他去了。
皇帝的孝期只有二十七日,东宫的缟素也只是摆了二十七日,就迎接来了新的女主人邓太后。
邓太后走入长信殿的时候,难以压住内心的激动。对于宫中的女子来说,椒房殿不是最终的胜利,长信殿才是真正的母仪天下。
在椒房殿还有被废黜的危险,但在长信殿却不会,甚至自己的儿子或者是孙子,还得听自己的话。
这梦寐以求的长信殿,她终于是进来了。
邓太后带着人仔细的在长信殿中观看,她时不时对着身后的詹事说着甚么,詹事一手持简牍,一手持笔,将邓太后说的那些话都仔细记下来。将来这些都是要照着皇太后的意思做改动的。
“嗯,就这些吧。”长乐宫这么大一个宫殿群,邓太后是不可能样样都能变到的,也没有那个意思。她要变的仅仅是长信殿。
太皇太后年老,许多东西为了照顾老人家的习惯,都特意做高,方便太皇太后触碰,但是邓太后却用不上。对于用不上的东西那么就改掉。
“对了,他来了么?”邓太后突然对身后的女光问道。
她特意今日召见邓家的族人,也不知道这会到了没有。
“太后,邓公已经在殿内等候了。”女官恭谨答道。
“甚好,让他来见我。”邓太后说着见一支花开的正好,伸手攀折下来放在鼻下轻嗅,浓淡适宜的花香取悦了她,让她眉目中都流露出轻松来。
不一会一个中年男子在阉寺的带路下趋步前来,见到皇太后在赏花,立刻双手拢在袖中抬起就给皇太后行礼,“臣拜见太后,太后长乐未央!”
“起来吧,都是自家人,不必讲究这么多虚礼。”邓太后放下手里的花枝一笑,“我今日让你来只是为了一件事。”
“太后……”
“邓蝉也该入宫了吧?”邓太后回头笑道,之前她就将这件事和眼前这个男人提过,而到了现在,邓蝉也没有再订婚,这摆明邓蝉的父亲已经答应此事了,算来也不是她强人所难。
“太后,这阿蝉入宫,恐怕会有人不高兴。”邓蝉的父亲沉吟一二,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邓太后听见如同听见笑话似得,她回过身来,眼里似笑非笑,天子容貌有几分肖似母亲。那双和天子相似的眼眸看的邓蝉父亲不得不再次低下头去。
“哪个会高兴了?”邓太后将手里的花丢到一边去,“后宫的女人你到底多瞧不起自己,才将她们当做一回事?另外说是说曹家……”她笑了笑,“说句实话,如今太皇太后崩了,曹家能拿出手的只有一个阳平侯,用不用他还得看旁人的意思,至于中宫……”
邓太后口吻淡漠,似乎中宫皇后不值一提,“她以前闹得还少了?以前太皇太后还在的时候就闹不出甚么,甚至还给对手送上大礼,如今太皇太后不在了,她若是能翻天,那我倒是佩服她。”
“富贵险中求。”邓太后走近了,面上笑意更深,“从兄更应当明白其中道理才是。”
“可是这宫中……”
“我会将邓蝉安置好,至少不会让她受委屈,至于其他的,就看她本事如何了。后宫这地方,家世之类的倒不是很重要。”邓太后说完,回过身去。
邓蝉父亲见状,再次拜下,“臣告退。”
邓太后身边的女官等到人走了之后,才过去和邓太后说话,她是邓太后从邓家带过来的人,在她身边服侍多年,是心腹,“太后,这邓女郎入宫,若只是一个美人或者夫人的名分,这……”
夫人或者是美人的名分在后宫里已经不低了,甚至夫人是皇后之下,但是说白了,到底还是妾。姑母做皇太后,堂侄女却成了妾,这到底是不好看。
“呵,”邓太后笑了笑,“太皇太后想着家里的富贵能够长久,我难道就不想?而且邓蝉并不是我父兄那一支的,能用最好,不能用也只不过是那回事。”
“同样的一件事,没道理太皇太后能做,我就不能做。”邓太后双眼盯紧了平静的湖面,面上的笑意消散无形,“当年我还不到十岁,就被家中送入宫中,那会谁又来问过我?”
女官是知道邓太后的那些往事,老建成侯将庶出的女儿送进天子的后宫,当真是没有半点犹豫,十岁不到的女童,已经记事,离开生母前往自己一无所知的宫廷。
女官还记得刚开始几年,还是待诏的邓太后躲在被子里想母亲偷偷的哭,压着嗓子生怕被人听见。
一晃眼已经二三十年过去了,当年躲在被中偷偷哭泣的幼年待诏已经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太后,这一次是她决定别人的命运,而不是别人来决定她日后该如何走。
“邓蝉比起我来,已经好上不少了。其实这也是天意,”邓太后笑笑,“三次未婚夫君的命格都配不上她,可见这就是上天注定的,况且我也未曾逼迫她的父亲。”
若是真的不想女儿入宫,老早就给女儿选下一个未婚夫了。女儿命格高,但真的选起来也不会没有宗室子弟愿意,邓蝉身体修长,容色摄人,不知道有多少男子趋之若鹜。可是没有,那么这个父亲十有八、九是乐意见着女儿入宫。只不过到了她面前还得装样子。
当她看不出来了?真是可笑!
邓太后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