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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继鹏才迈入雅阁之内,便见一蓝衫少年端坐于此,不由变了脸色,话语间意味不明道:“这便是萧家大郎同我说的好酒相邀?”
他素来不爱同朝中官员结交,唯有当日竹林雅趣的几人还算说得上话。至于萧崇清,实在是欣赏他的琴音,方才时而相约共饮。
原本是萧崇清的酒局,来者却是顾望之,袁继鹏也明白了几分其中意思,便又道:“顾七郎费了心思邀我出来,想来不是为了喝酒的罢。”
顾望之笑了笑,率先替袁继鹏斟了杯酒,“早闻袁大人最擅品酒,且尝尝,这酒好是不好?”
袁继鹏挑了挑眉,拿起酒盏凑在鼻尖闻了闻,顿觉香味醇厚,又看色泽清透,定是上好的太清红云,不禁饮了一杯,称赞道:“果真是好酒!”
“到底是御赐之物,像袁某这般微末小官自是无缘品尝,袁某今日倒是托了顾舍人的福了。”袁继鹏忍不住又斟了一盏道。
“袁大人怀珠抱玉,自有治世之才,又何必妄自菲薄。”顾望之笑道,“前些日子,徽州纸币泛滥一事,我便听闻大人多有谏言。”
南楚商贸较之他国一向繁荣,水运尤其亨通,加之盐、酒、纸等行业几乎是为南楚所垄断,故而徽州也是几国贸易的输送纽带,巨商大贾多聚于此,钱财流通量又大,纸币自然应运而生。
“啪!”袁继鹏闻言,不由重重放下酒盏,语气间尽是气恼,“我先前便曾提醒过蔺大人,徽州上报的财政中纸币发行之事或有蹊跷,他却充耳不闻。如今出了岔子,纸币发行量过大,若按实际折算不过其面值数的十之七八。此事伊始只是徽州一带,可百姓发现购买力大不如前后,便将纸币移至周边州郡使用,如今已有扩散之势头。”
顾望之点了点头,徽州知州李均早年倒是个人物,如今不知是岁数大了还是怎得,这几年随着徽州商贸发展愈好,竟伙同几个大贾起了敛财之心,暗地自加大纸币流通数量,私吞准备金,得到甜头之后更是愈发不知收敛,前后竟谋取钱财近千万贯。
徽州一事败露倒也是迟早之事。官家虽在病榻,知晓此事之后仍是大怒,责令户部给出解决的法子,蔺磊的脑子自然想不出什么完全的应对之策,也曾私下向她求助,可顾望之却以对财政之事并不通晓为由并未出手相助。
蔺磊尸位素餐已久,户部乃财政命脉,也是时候该换换血了。
“我看过蔺大人上奏的折子,似是提议废除纸币,全权回收于朝廷。”顾望之缓缓言道,“可后续该如何处理,蔺大人却未曾提及。不知袁大人可有法子?”
袁继鹏默然了片刻道:“倒是有些想法,却并不十分完善。纸币是要废除的,可若凭白从百姓手中拿走这么大一笔钱,只怕会引起民心动荡,合该有补偿之法。可先按原有面值的十之八进行回收,余下不足则有财政拨款赔付。”
顾望之点了点头,可却又道:“财政拨款虽能补偿于民,却并非是一笔小数目,只怕难办。
袁继鹏叹了口气,不由拿了酒盏又灌一杯下肚,愁苦道:“这便是我如今的难题所在了,我不过一个户部七品小官,若想劝动朝廷拨出此等巨款,怕是不易。”
“倒也不是全无办法,”顾望之挑了挑眉:“拨款的这笔钱并不一定全要从国库出。”
“哦?”袁继鹏来了兴趣,他素来知晓顾望之对朝堂事务颇有见地,倒是十分想听听他的意见,立马拱手道:“请顾大人不吝赐教。”
顾望之清了清嗓子:“其一,上书抄家,李均既贪了这么多钱财,合该拿他来填补自己捅出的篓子;其二,既然此事徽州大贾皆参与其中,且现下货币交易越是频繁,纸币流通贬值越快,那我们便提高商税,暂且抑制商贸发展,又可从中获取税收填补亏空。其三,减轻徭役赋税,尤其以田税为主,以此补偿百姓钱财的损失。又可以农业稳住根基,叫那些小商小贩弃商从农。”
袁继鹏细细听来,心中顿生敬佩之情,不由练练拊掌道:“妙!妙!实在是妙!顾大人考虑之周详、所见之细微绝非常人所能及。此一言便解了在下多日之困,实在是令我茅塞顿开!”
袁继鹏说着便愈发激动,起身来回踱步,却又有些不解道:“顾大人既有如此妙计,为何不上书官家,好解徽州之难?”
顾望之含笑摇了摇头:“这法子要上书,却不该是我。”
袁继鹏思忖了片刻,又想起今日顾望之有意相邀,便立刻了然道:“顾大人是想加上袁某的名字,平分这功劳?”
“非也,”顾望之摇了摇头,定定地瞧着袁继鹏道,“我是想要这奏折上,唯有你一人的名字。”
“不可!”袁继鹏大惊,连忙回绝道:“我袁某虽官阶低微,却绝不做此等贪功之事,此乃你顾七郎之计,怎可唯我一人独吞,万万不可。”
“袁大人,你且听我说。”顾望之神色肃然,开口道,“户部乃一国财政命脉所在,可如今的户部你合该瞧见了,决疣溃痈、贪墨成风,我想以袁大人的性子,定是日夜痛心却又恨自己人微言轻无法作为。可是?”
袁继鹏闻言,顿时只觉心中悲怆,他当年在紫竹林外便是厌恶官场污浊,不愿同流合污,虽说当时被那位先生一言点醒后便立志入朝为官改变现状,可真正身陷其中才知,终究是纸上谈兵容易,躬行实践是难。
他既不愿攀附权贵,那高升之路于他而言,便是举步维艰。
“袁大人既想要达成抱负,唯有向上走这一条路,只有更高的位置,方才能真正拥有说话的权利。”顾望之看了眼袁继鹏似有动摇的神色,便又道:“这救灾的折子递上去,若是我同袁大人两人的法子,那袁大人能得到的至多不过官升一品,白银数量。尚书无用,若此事皆袁大人一人之功,便是不足以叫蔺磊下了台去,也可叫大人在户部有了实权,皆是大人若想一展抱负,便不再是处处受限。”
袁继鹏沉默了片刻,方才道:“众人皆知,你是隶属太子一党,我袁某人也从不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好,若你给我这份功,是想让我为太子所用,请恕袁某拒绝。”
顾望之闻言,心中顿感欣慰,到底是她瞧中的人,无论面对什么都能坚持心中底线,果然,她想要扶持袁继鹏这个主意没错。
“这世上是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却合该有想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人。”顾望之微微笑道,旋儿拿出那顶绣了瓣睡莲的帏帽戴在头上,又换了当日的音色道:“子瑜兄,许久未见。”
“是你……”袁继鹏喃喃道,顿时眼眶一片绯红,“是你,竟是你……”
袁继鹏冲上前去狠狠抱住顾望之,忍不住掩面而泣道:“昔日雪炉,曾煮酒清谈之景我仍历历在目,而后你不辞而别,我找了你许久,你为何……为何在不曾来过?”
明明他们几人时常坐而论道,可偏偏科举之后便再未见过,他同蔡京、王磊等人四处寻他,皆未果,如今却告诉他,那人竟就在身边,怎能不叫他又惊又喜。
“我那时欲韬光养晦,若再去几次只怕叫人瞧出端倪,又会让外人以为我们结党营私。再者你们皆已定了心,我又何必再去。”顾望之笑着拍了拍他后背,安抚道。
袁继鹏这才放开了顾望之,又悔又恼道:“我早该知的,你当初同我们讲盐税工商,律法人文,句句鞭辟入里,其中许多是我等闻所未闻的。又想到你如今在朝堂上的政见,其实若是有心联想合该是能想到的,都怨我蠢笨。”
“我有心瞒你们,若还叫你们发现了端倪,岂不是我的蠢笨?”顾望之打趣道,“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何要入太子一党。”
袁继鹏神色旦旦,“我既信你为人,便知你有自己的考量,何须多问。”
顾望之点了点头,笑道:“你知我身份,便该知晓我为何推你上位,合该接受的我的提议了罢。”
袁继鹏立马肃然,起身拱手道:“子瑜,定当竭尽全力,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