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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滂沱,情人旅馆的老板娘打着伞站在屋檐下,檐前的滴水像是一道绵密的银色帘幕。她盯着每辆从门前经过的出租车看,眼睛里透着焦急。
今天白天几个肃杀的黑道人物冲进店里,向她出示两张照片,询问她说照片上的男女有没有来她店里投宿。老板娘一眼就认出了路明非和绘梨衣,一时间心跳加速脸上变色,但她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立刻镇静下来,恭恭敬敬地说我们这里的客人通常都只住一晚上甚至几个小时,哪会有投宿的客人选择情人旅馆呢?她的坦荡和情人旅馆的招牌说服了那些黑道人物,他们没有进店搜索,而是留下名片拜托老板娘说如果见到这两个人请务必打电话告知他们,本家会提供丰厚的信息费。
老板娘想不出这对懵懂的小情侣怎么会得罪黑道,但以她想来再怎么样绘梨衣那种人畜无害的老实姑娘都比黑道值得信任,她特意留在店里等到午夜过后,就是想通知这对小情侣赶快离开,这边的店面都被黑道盯上了,不再安全了。
轰隆隆的雷声在天空中滚过,紫色的电光切开黑暗,照亮了打着伞走向店门口的年轻人。他的头发湿透了,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看上去乱糟糟的,手里的塑料袋里装着低温奶和饭团。
“老板娘还没下班啊?”路明非愣了一下。
“只有你自己回来么?”老板娘小步跑向路明非,木屐嗒嗒作响。
“哦,她回家了。”路明非随口说。
他低下头,在屋檐下的积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真是个乱糟糟的男人啊,分明是开着保时捷跑车回来的,可看起来倒像是在大雨里走了一路。
在失去了路鸣泽的加持之后,他又失去了漂亮得人人称赞的“伪·女朋友”和保时捷911跑车,终于被打回了原形,就像是失去了南瓜马车、水晶鞋和仙女庇护的辛德瑞拉,午夜之前还在水晶般的宫殿里翩翩起舞,午夜之后就只能独自跋涉在街头,躲避着夜行人的目光。
“今天有人来找你们,看上去很凶恶的男人。”老板娘压低声音提醒。
“已经没事了,她回家了,那些人不会再来了,放心吧。”路明非说,“谢谢老板娘帮我们打掩护。”老板娘误把他的呆滞当作悲伤了,不由得心中酸楚,仰望飘雨的天空脑补起违背家族意愿的私奔故事,一时间神思悠悠。
路明非瞟了一眼老板娘那一脸“梨花枝上雨”的表情,心下有些惊悚,心说莫非今夜是老板的忌日,这是什么日本风俗未亡人要给死鬼守夜,我不便打扰还是尽快退散为好。
于是他和老板娘擦肩而过,偷偷摸摸地想上楼去。
檐前看雨的老板娘忽然转过身来,深鞠躬,大声说请不要对生活失望啊!干巴爹啊!
路明非赶紧配合着高呼干巴爹干巴爹,心说我对生活失望个屁,我只是害怕!这一次为漂亮女生当了叛徒,却不知道秘党处罚叛徒的办法是什么,要是减学分或者扫地出门还好,千万别是某种肉刑,说起来秘党这个组织从差不多两千年前流传至今,当年想必不太遵循人道主义原则,先辈们全世界屠龙的时候,人道主义的先驱们如拉伯雷还没生出来,鬼知道学院的章程里会不会藏着些血腥的条例,比如说要把叛徒打穿琵琶骨挂上铁锁什么的……哦也不对,这招好像是《西游记》里那只猴子用来对付妖怪的。
他心里乱糟糟的,上楼推开那扇熟悉的门,走进那间熟悉的套房。
小玩偶们散落在茶几上,鞋盒和购物袋扔得到处都是,还有餐盒和各种各样的饮料瓶,烧热水的暖壶在黑暗中嗡嗡作响,半杯残水映着窗外的灯光。
为了避免服务生进来窥视,路明非总在门把手上挂着“不需清洁”的牌子,所以过去的几天里只有他们两人踏进过这间房间。绘梨衣是个完全不懂收拾屋子的人,想必从来没有人教她如何收拾屋子以便将来嫁个好男人,她只知道把自己的小玩具收好,把喜欢的裙子一件挨一件挂在衣橱里,其他东西,包括内衣丝袜这种私人物品都是随手乱扔。路明非也不是收拾屋子的主儿,他和芬格尔的宿舍素有狗窝之名。
人虽然已经离开了,可房间里满满的都是有人住过的味道,摊开的被子上有人压过的痕迹,浴室里的水龙头没拧紧,水一滴滴地打在浴缸里,溅起清脆的回声。
窗外大雨滂沱。
路明非也不开灯,在茶几边坐下,默默地看着外面的灯光和大雨,心慢慢地静了下去。
真不敢相信过去的几天里他和一个那么漂亮那么乖巧的小怪兽生活在这间屋子里,同居诶,孤男寡女诶,授受不亲诶,从一开始的心惊胆战直到后来他发号施令绘梨衣言听计从,最后是那样的别离。想想真是有意思,人和人之间原来是这么熟悉起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开始习惯她在的生活了,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只因为一起呆得久了。
就像那些养猫的人,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喵喵喵喵地叫,希望看那个小东西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欢迎你,直到某一天小猫跑掉了,喵喵了很久也不见它过来在你脚边蹭蹭,才忽然惊觉房子那么大那么空。
现在路明非觉得这间房子很大很空了,说起来这是这间旅馆里最大最高级的套间,居然一直没察觉出来。
空气里似乎还漂浮着绘梨衣的味道,不用使劲回想就能记得那个女孩穿着半透明睡衣坐在这张茶几旁的样子,那刚洗过的头发上的香味,那柔软如春山的身体曲线,织物下若隐若现的皮肤。
要说色心其实还是有过那么一点的,因为是男人就能看出她的漂亮啊,可为什么在那个梦里还是毫不犹豫地扔下她跑掉了呢?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是别想算了,就算后悔那时候没泡人家现在也没机会了,没机会也好,没希望的事情就不用多花心思去想,所谓“早死早超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还是抓紧时间想想怎么跟老大和师兄交代吧,是进门就扑通一声跪下说我错了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社会对不起全人类,还是撒个谎说最后一刻小姑娘非不跟我回东京,自己跳上火车逃走了。
其实他是很想撒个谎的,撒个谎就能减轻处罚这种事何乐而不为呢?可是怎么才能编出一个合理的谎话呢?他急得直挠头。
坚硬的东西顶住了他的后颈,一股凉气直透进他心里去。这间屋子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先来者早就潜伏在黑暗中,等待着伏击他了。
路明非战战兢兢地举起双手,面无表情的楚子航从窗帘后走了出来,默默地坐在茶几对面。
“不用解释什么,我们跟着你去了梅津寺町,看见了一切。”恺撒半跪在路明非背后,手握上膛的沙漠之鹰。
三个人沉默了足足半分钟,路明非慢慢慢慢地伸手到自己的后腰中,抽出藏在那里的另一柄沙漠之鹰,装载“燃烧之血”的沙漠之鹰。他缓缓地把这柄枪放在茶几上,推向楚子航。
他解除了自己唯一的武装,带着这件武装也没用,他一个小叛徒,在学院本科部排名第一和第二的社团大哥们面前毫无胜算。
“我把她放走了,她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跟她没关系。”路明非耷拉着脑袋说,“都是我一个人搞出来的。”
妈的,这真不是他风格,以他的风格怎么会说出这件事老子一人做一人当这种硬气的话来呢?分明应该转过身一把抱住老大的大腿一边说谎一边哭诉啊!
可没办法,谎话还没编完就被组织的锄奸队逮住了。
恺撒抓过桌上的沙漠之鹰,双枪同时收入后腰,在茶几边跌坐,摆弄着桌上那些小玩偶,久久地不说话。
“好汉饶命……”被死寂压得喘不过气来,路明非只得开口求饶。
“喂,宵夜去吧。”恺撒拍拍他的肩膀。
“なに?What?我没听错么?这是米西米西的时候么?”路明非傻眼了。
“我在后街找到一间不错的24小时拉面店,宵夜去吧。”恺撒起身,“我们也是一路开车回来,一路上什么都没吃。”
路明非小心翼翼地看向楚子航,恺撒倒是表情和煦,可从现身到现在楚子航始终是面无表情,像个森严的法官。这让路明非搞不清楚状况。
“我不知道你做得对还是错,但有时候我们没法对结果做出预料,只能根据那一刻你心里想的来做决定。”楚子航默默地起身,“走吧,我也饿了。”
“我说服这家伙了。”恺撒搂着路明非的肩膀眉飞色舞,“现在知道演讲是领袖必备的技能了吧?加入学生会绝对是你人生中最明智的选择之一!”
“我……我还得把她的东西收拾收拾给她寄回去。”路明非说。
“这有什么难的?我们三个人动手,几分钟就帮你弄好!”恺撒大手一挥,“全组注意,现在我们给小姑娘收拾衣服和玩具!”
楚子航面无表情地拿过纸箱,把小玩偶一个接一个往里面丢。
四个小时前,从梅津寺町去往松山市的高速公路上,冒着白烟的丰台车斜靠在路边,无论楚子航怎么拧钥匙点火,这台车再也发动不起来了,发动机报警的蜂鸣声在静夜中极其刺耳。
“该死!”楚子航猛拍方向盘。
此刻那列灯火通明的列车正从不远处驶过。他失去了最后一个截住绘梨衣的机会,这台浑身毛病的丰田车没能坚持着跑到松山市。
“别又是冷却剂渗漏吧?日本人的产品真是靠不住!”恺撒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这种鬼天气在高速路上抛锚,想再找到卖冷却剂的店可不容易了。”
他被楚子航抓住衣襟,狠狠地推在车门上,巨大的震动让他差点握不住手里的鲑鱼饭团。
“你在引擎上动了手脚!租车店出来的车,必定是经过检修的,不可能出现冷却剂渗漏这种问题!”楚子航的黄金瞳中爆出慑人的光,“以你对赛车的熟悉,也不可能没学过修车,每辆赛车都是单独定制的,每个赛车手都需要熟悉他们自己的引擎!自始至终你都是路明非的同谋!第一次是你剪断软管放掉了冷却剂,第二次我补好了软管,但你买回来的冷却剂有问题!”
“不能说是同谋,同谋必须是事前商量过的,我们这只能算作偶发性共同犯罪。”恺撒耸耸肩。
“那你怎么会知道?”楚子航大吼。
“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那种忽然下定决心的眼神可不是一个浑蛋能有的。”恺撒慢慢地说,“你当然不会懂,因为你不是绅士,不能理解男性拼死也要保护女性的高贵精神。”
“你们疯了么?她只是一个人!你们要为了一个人而让整个东京整个日本的人都冒着去死的危险么?”
“这么算起来的话确实很不值得,”恺撒叹了口气,“可怎么办呢?即使代价是全人类,我就是没法让一个女孩为了这种该死的理由牺牲。我的正义不允许这种牺牲。”
“为了你们贵公子虚伪的绅士风度?还是为了你们追逐女人的动物冲动?”楚子航暴怒了。
他很少这么愤怒,但被同组的两个人一同背叛的感觉太糟糕了,而且这种冲动的做法最终可能导致国家灭绝的巨大灾难,需要牺牲不知多少人的生命去挽回。
“也许吧,虚伪的绅士风度,追逐漂亮女人的动物冲动,都有可能。但这就是我的正义,如果违背了那种正义,恺撒·加图索也就不存在了。”恺撒直视楚子航的眼睛,低声说,“如果换成我的话,我不会把刀刺进那个女孩的胸口,无论她是不是龙王。”
有那么一瞬间,恺撒几乎以为楚子航要暴起杀了自己,因为黄金瞳中的光简直凶毒如镰刀,他从未见过这么暴戾的楚子航。但最终那刺眼的光暗淡下去,恺撒又见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虚弱的楚子航。
楚子航松开手,缓缓地坐回驾驶座,后视镜里,那双曾令恺撒羡慕也令恺撒警惕的金色瞳孔从未这么暗淡过。
大雨铺天盖地地下,世界寂寥,在这条空无一人的高速公路上,他忽然恢复成很多年前的那个少年。
恺撒抽着雪茄,吐出幽幽的青烟,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楚子航原本的瞳色是较浅的栗色,岂止不威风凛凛,简直有点柔弱。
他掐着表,估计列车已经在松山站进站了,才懒懒地说:“车后备箱里就有一桶没问题的冷却剂,现在加上冷却剂,我们回东京。”
楚子航推开车门去后备箱拿冷却剂,一路上恺撒跟着收音机哼着奇怪的日本歌,楚子航再没说一个字。
深夜,歌舞伎町。
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和车辆了,酒吧和各类夜场也都关门,只剩最财大气粗的夜店依旧亮着顶天立地的霓虹灯招牌。
座头鲸当然认为高天原是这歌舞伎町里领袖群雄的大夜店之一,所以高天原的霓虹灯照片是整夜亮着的,受暴雨的影响这些天店里打烊得很早,可仍有迎宾的服务生站在招牌下,戴着雪白的手套。
一个人影由远及近,仰头眺望高天原的招牌,反复念了几遍店名,忽然流露出被拯救了的喜悦神色。
“这个……我想问一下,这里是高天原么?你们这里接待男宾么?”浑身湿透的外国人捋了捋头发,用还算流利的日语询问服务生。
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了,服务生站在门前只是维护一下高天原这种高端夜店的形象,却没料到真的还有客人登门,还是个体形魁梧的男人。服务生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这家伙,只见他上身穿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套头衫,下身穿着多日未洗的牛仔裤,衣服上满是油渍,凌乱的长发脏得打结。他手里还拎着个快餐店的纸袋,纸袋破了个口子,露出里面咬过的半个汉堡,就像是路边捡人家吃剩下的。
这位看起来根本就是个饿得发晕的流浪汉,别说在高天原消费,要是放他进去只怕他会不顾一切地扑向后厨,打开冰箱把一切能吃的东西往嘴里塞,然后躺在地下装死狗,随你怎么打。
服务生掩鼻躲避那股熏人的恶臭,用还算温和的语气说:“对不起,高天原是专为女性开设的俱乐部,恕不接待男宾。”
“可你不也是个男人么?”流浪汉直勾勾地盯着服务生,看似是觊觎小白脸服务生的美色,又像是饿极了,觉得服务生那头烫成玉米卷状的头发很可口。
“工作人员例外。”服务生被他看得心头乱跳,“我是工作人员。”
流浪汉踌躇了片刻,转身走进了瓢泼大雨中。
服务生松了口气,以为这家伙就此离去了,却不料他淋了半分钟雨后又转了回来,低下头,双手把淋透的头发往后猛地一捋……好一个传统帅哥的背头。
“朋友!你看我是江口洋介那型的!我也有意当工作人员!你们这里能收我么?”流浪汉瞪大眼睛,眉峰扬起,胸肌挺得简直要裂衣而出!
服务生呆呆地看着这朵绽放的奇葩,指着他的鼻子:“你你你……你是……”
“江口洋介那型的!”流浪汉再次强调。
“不不!您是长濑智也那型的!”服务生有点激动。
“这个……最近的日剧我看得少,您说的长濑智也是?”流浪汉看起来有些局促。
“《花痴刑警》,”服务生竖起大拇指,“《花痴刑警》里的长濑智也啊!他是那部戏的主角!还是我的偶像!”
“是么?”流浪汉惊喜地摸摸自己作为雅利安人颇为有型的下巴,“还是主角?”
“对,他在里面演一个非常贱格的花痴!”服务生深鞠躬,“您来得正好,店长说店里现在的牛郎太走外形流了,正需要一些搞笑人物,我们很需要您这样的人才!请稍坐等待!我这就进去向经理推荐!”
“我还年轻,得到您的怜惜真是不胜荣幸。如果有缘还会有相遇的时候,也许那时才是结下一生缘分的好机会。”恺撒温情款款地送走最后的客人,“还希望您下次来继续捧我的场哦。”
他和楚子航帮着路明非把绘梨衣的玩具和衣服打包好,送到旅馆前台请老板娘代为寄出,在后街拉面店里喝了点清酒吃了一碗酱油拉面,施施然地返回高天原,却不料仍有忠实拥趸在等候。
醉醺醺的女人靠在恺撒肩上,路明非和楚子航搭把手,三个人一起扶着她往门外送。
这位忠实拥趸是某发动机株式会社的副社长三笠女士,三十二岁已婚无子,因为贵为相扑国手的丈夫立志献身相扑事业吃得越来越肥,平日里只专注于跟肥壮的男人扑打,忽略了她的存在,遂寄情夜店,成为BasaraKing的王牌客户。
“分别的时候能给我一个吻么?姐姐明天就要去美国谈判,只要有BasaraKing的吻姐姐就无所不能!”女人站在门前风吹墙头草般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