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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听到敲门声。
他和宋野枝的交际圈几乎是重合的,他们的朋友不多,能这么晚登门造访的更少。他怕自己听错了,于是坐着没动。
间隔一会儿,又是三声。
冷静的,有礼的。
吉姆跑去开门,跑到一半又换成走,放轻动作。
一个亚洲男人。
个子很高,入眼就是宽大的肩膀,将身上的西装稳妥地撑起来了,又在精窄的腰间堪堪收住。五官立体,棱角分明,眼睛尤其深邃漂亮,但是目光很凌厉。
并不如他的敲门声温柔。
他看起来很累,眼眶猩红,结合穿着,可能是刚出席完一场耗人的盛宴。手上有一盒巧克力,盒上有一朵玫瑰,枯蔫的。
“您好,请问您是?”
易青巍本想说英语,没想到面前这个陌生的红发的英国男人有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或许称不上纯正,腔调里有部分咬字和发音,让易青巍听来很熟悉。
他的普通话,是宋野枝教的。
毫秒间,他下此定义。
“你好,我是易青巍,我找宋野枝。”
吉姆没听过这个名字,但看过这个姓,那天在宋野枝手机通讯录的最末尾一行。
“他已经睡了。”
易青巍低头看了看表,说:“我知道,我想我可以去叫醒他。”
吉姆欠身请他进屋,为难道:“不过他的起床气很大,您要小心。”
听到这话,易青巍停住脚步,不再走,定定地看向吉姆。
吉姆“哦”了一声,为他指路:“他的房间,走廊右转。”
易青巍不动,说:“您忘了介绍您自己。”
“啊!是的。”吉姆与他握手,尝试叫对他的名字,“易青巍你好,我是Jim。”
易青巍盯着他,没有接话。
吉姆只好继续补充:“今年26岁。”
“……”
吉姆隐隐感觉到什么,抛出面前这个人想要的答案:“是宋的室友。”
果然,他问:“室友?”
吉姆点头,紧接着摇头:“不止室友,我还是他的同学,他最好的朋友。我和他认识五年,已经同居两年了。”
易青巍皱着眉纠正:“合租。”
吉姆还没学到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从善如流应道:“合租。”
宋野枝睡眠浅,所以挑了走廊尽头的小房间。隔音最好,最清静。
门锁缓慢地拧开,有人轻轻走进来。门敞着,带来一片白亮的光。宋野枝立即醒了,他面对墙,在床上蜷着,和薄被纠缠成一团。
“Jim,knockatthedoorbeforecomingin,please.”
闻言,易青巍在木门上轻敲三下。
此时,宋野枝已经僵住了。
“Sorry.”他实在该为此道歉。
黑暗中,宋野枝猛地睁眼。可即使睁开眼了,他还是怀疑自己正被困在双重梦境中。
易青巍把门合上,落锁。
“开灯吗。”
没人回答。
“宋野枝,连话也不愿和我说了。”
易青巍走动起来,把巧克力放在床头柜上,又问:“你还爱吃费列罗吗?”
他径直把灯打开,宋野枝已经坐起来,惊惶地望着他。
从玄关到宋野枝的房间,易青巍一路在观察这套房子,企图从各个角落搜寻他生活的气息。
易青巍有些嫉妒。
从吉姆打开门那一秒,就开始嫉妒。
两年。这人和宋野枝,在餐厅那张不大的棕色餐桌上,安稳地吃了那么多顿饭。
而他那年待在自己身边时,是流离不定的。宋野枝家,易青巍家,赵欢与家,医院食堂,急诊部办公室,四中旁的出租屋,他们辗转于各处饭桌。
也没有拥有过每天都能见面的年月。
还好,现在他在他眼前,坐在光亮里。好像更白了,脸部线条更清晰利落,高中时候的婴儿肥变得不明显,是长大了。
宋野枝彻底清醒,也迷糊着,在消化一觉睡醒易青巍就站在自己床前的魔幻事实。
“你活着出来了。”他喃喃道。
易青巍:“出来你就走了。”
宋野枝:“你让我走的。”
易青巍:“然后呢,什么时候走的。”
他问得很轻,不是质询,像寒暄近况。也因此让宋野枝很平静,没有被人再一次推远的困恼,只是在规矩地回忆。
“快递员来过,第二天。”
易青巍点头。
很听话。
“现在博士在读,是不是。”
宋野枝:“毕业了。”
易青巍重复:“博士毕业了。”
“我以为你本科毕业就会回来,三年前。”他又说。
这么一句话,把离别的六年横空拉出来,摆在他们面前,一清二白,筑成一堵硕大的高墙,谁也别想躲开。
宋野枝:“回去做什么。”
易青巍:“这里有东西拴住你了。”
宋野枝:“没有。”
易青巍:“你在怨我。”
宋野枝:“不是。”
易青巍:“你应该怨的。”
宋野枝:“我没有过。”
易青巍:“那为什么,好像,想无限期地在这里待下去。”
从进门起,宋野枝未问易青巍千里迢迢不舍昼夜飞来伦敦的原因,他只想听易青巍不断说话,听他不停问自己问题。他变得很被动。
情绪被易青巍引导着,渐渐失控。
这是被动的代价。
“三年前回去,三年后就不会收到那张来自你的字条了吗。”宋野枝问。
对了,有不甘,有委屈,才是对的。
易青巍走到床边,凑近,夺走宋野枝怀里被子。他们之间无物相隔,宋野枝也没有外物保护,只剩易青巍了。
“宋野枝,当时,会不会怕?怕我死在里面。”他问。
宋野枝愣住:“……怕。”
易伟功害怕,宋野枝也在害怕。做实验时,吃饭时,睡觉时,总念着要看手机,唯恐有突如其来的电话和短信,出现他的死讯。有多怕呢。就算人好端端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字,他的声音也是颤的。
“我也怕。”易青巍说。
“那么,想一想,为什么我只交代给你一个人送去那两句话。”
宋野枝郑重其事地思考,一板一眼地作答:“因为我最喜欢你。”
天呐。
易青巍心脏忽地软了,胸腔软了,骨头软了,魂魄软了,脑子里漫天烟花礼炮,噼里啪啦。他整个人都被宋野枝捏在掌心里,挣不脱了。
他笑出来,低低地。弓着背,抬起眼,望进那两颗葡萄般的黑瞳,带些狠。
“跟我回去。”
宋野枝不说话。
“想不想回去。”易青巍又问。
“不想。”宋野枝说。
易青巍:“原因。”
宋野枝:“没有。”
“好。”他接得很快。
宋野枝眨眨眼:“你好像是想让我回去的。”
易青巍很坦然:“很想。”他扯松领带,“我记得我说过,是让你出来转玩一圈,没有让你直线出走的意思。”
“国际航班的餐,是不是很难吃。”宋野枝突然问。
易青巍真的笑了,仰着头,盛着光,打了场胜仗,志得意满。
易青巍那年沦作赌徒,布的局太大,筹码太多,等待开注的时间久远而煎熬。他越来越难以支撑,反复质疑自我,预备满盘皆输。
后来,在隔离病区内,和宋野枝的眼神撞上那一刻——那么严实的防护措施,那么多个医生,那么多件一模一样的隔离服,六年,宋野枝一眼认出他。
谢天谢地,他赢了。
凌晨一点,宋野枝穿着睡衣在厨房煮面,易青巍倚在门口守着他,在身后看他,望而动衷。他的喉间酸酸涨涨,酥|痒的感受在心里漾来荡去,妄图得到更多,却又觉得满足,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
他又成为那个手足无措的易青巍。
“煮什么面。”
“西红柿鸡蛋面。”
“只会这个?”
宋野枝停下切西红柿的刀:“这个最快。那你想吃的是什么?我都可以做。我现在很厉害了。”他补充。
“我就吃这个。”
宋野枝又转过头去忙碌。
“从刚才到现在,你一声都没叫过我。”
“叫什么。”
“你该叫什么。”
“小叔。”
锅里的热气冒上来,宋野枝有些不情愿。
“宋野枝。”
“嗯?”
“你真的有在好好长大。”
没有辜负任何。
所以我不遗憾,一见到这样的你,诚觉种种都值得。
宋野枝听到他的话,自言自语,小声嘟囔:“是吗。”
一个锅烧油,一个锅煮水,宋野枝不紧不慢地管理着它们。易青巍没看够,他已经端着面从他身前走过,抬去小餐厅的木桌上了。
易青巍亦步亦趋跟过去,拉开椅子,坐在那碗香喷喷金灿灿的鸡蛋面的位置前。
“Jim吃过你煮的面吗?”他问。
宋野枝:“当然,都是我在做饭。”
易青巍:“他有说谢谢吗?”
宋野枝:“每天都在说。Thanks、Mysweetie、IloveyousomuchJim他的性格很……”
易青巍打断他:“你饿吗?”
“好的。”宋野枝把话补全了,然后摇头,“不饿。”
易青巍换个问法儿:“饱吗。”
宋野枝:“也不算。”
易青巍起身,去厨房多拿了副碗筷,夹出一小碗面,递给宋野枝:“和我一起吃。”
高定西服,棉麻睡衣,面对面端坐同一张简陋的桌,筷对筷分享同一碗清寡的面。
寒碜,古怪,不和谐。
两个人捧着各自的碗,埋头,暗自抿唇,捋平嘴角,藏掖同一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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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认出了小叔的敲门声,你能凭敲门声认出你对象吗。哦不是,你有对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