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骨疤

暮雀啾啾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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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街道上车辆寥寥,等完红灯的最后五秒钟,程凇往旁边瞥了眼。方才在龙虾店里拍着桌子气势如虹地说要把他挂墙上的人,此刻正怂了吧唧地窝座椅里,一路安静如鸡。红灯转绿,程凇重新启动车子,闻到空气里弥漫的酒味,开口。“长本事了。”“……”被叫的人埋头装死。“为什么喝那么多酒?”“……”头埋得更低了。等了会儿不见她答,程凇抹着方向盘抄近道驶上高架桥,懒淡的语调不怎么走心:“跟你男朋友吵架了?”岑稚沉默地攥紧捏着安全带的手指,很想解释那不是她男朋友。又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应该是担心她胃里难受,程凇的车速比平时要慢。车窗也半打下,夜风从窗外鼓劲地灌进入她耳蜗,吹得人耳膜生疼。岑稚忍不住抬手捂住右边耳朵,听见自己瓮声瓮气地叫他名字。“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大半夜非要吃螃蟹,吃不到螃蟹就顺着海爬族谱退而求其次去吃龙虾。从小到大,这破毛病一点没改。“你说呢。”程凇懒得回答她,长指拨了下,窗玻璃往上升起小半。风声被隔绝在外。路特斯驶下高架桥后,在路边靠边停好。程凇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岑稚看着他进了家711便利店,玻璃门模糊掉男人高高瘦瘦的身影。过了会儿他拎着袋子出来,主驾那边的车窗全部降下,没有任何遮挡,岑稚躲避不及地跟他对上视线。程凇没上车,从袋子里拿出盒烟,剩下的东西透过车窗递给她。里头是袋解酒糖,还有瓶矿泉水。他站在车外敲出根烟,身上没带打火机,只有盒火柴。修瘦手指半拢着那团橘黄色点了烟,夜风吹灭火光,细木梗被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岑稚抱着袋子仰起头,看程凇抬手抽了一口烟,指间那点光亮被深夜的风吹得忽明忽暗。路灯在他身后亮着,将他的影子长长地铺进车里。他单手抄在西裤兜里,衬衫衣领凌乱地散着,带着玩闹后的懒散和随意。垂下眼瞧她半晌,程凇吐出烟,淡白烟雾在风里吹散。他忽然压低身子,掌心撑住窗玻璃边沿,俊秀的眉目藏匿在光影里,看不清眼里情绪。“岑吱吱。”他目光淡淡地拢着她,“我是不是很早以前就教过你。”岑稚屏住呼吸:“……嗯?”“男朋友没了可以再谈。”他说,“谁惹你不高兴,就让谁滚。”有车从街道上飞速驶过,车灯短暂地照亮岑稚的脸,很快又暗下去。她没说话,想起包厢里有人八卦地聊到大学那会儿叶辛楚闹分手,程大少爷第一次拉低身段去哄人。可那明明不是他的第一次。–岑稚这么多年一直在想,她的暗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应该是初三下学期,竹锦过世之后。竹锦老夫人生前是位德高望重的医学教授,可能出于专业,对任何事物都带着悲天悯人的慈和温善。岑稚被带回程家那几年里,也只有竹锦是真心把她当成程家的孩子。程越江和裴芹是联姻,夫妻感情淡漠,也没什么心思顾在程凇身上。所以程凇小时候是跟着奶奶长大的。竹锦因病离去之后,程凇之前还约束着的不羁性子愈发叛逆桀骜。本来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少了人管教简直混上天,三天两头旷课翻墙泡网吧,和职高约架更是家常便饭。中上游的成绩也一落千丈。裴芹不管他的事,程越江却看不顺眼,怎么骂都不见收敛,又狠不下心动手,干脆让岑稚在学校看着他。岑稚和程凇不在同个班级,却像个小追踪器一样,时刻盯着不许他逃课,他翻墙去网吧她也跟着去,趴他旁边机位写作业,没打两局就催他回家。甚至放学听别人说他们起冲突,背着书包飞快地跑到巷子里,气喘吁吁地拦在程凇跟前,不让他和人动手。被监视这么多天,程凇简直烦不胜烦,一把推开她:“那么听我爸的话,你干脆去给他当亲闺女算了。”岑稚对他毫无防备,往后踉跄两步,手背划上砖墙,一下子蹭出血。程凇不耐的神色一顿。巷子外有隔壁私立的人叫他,他原地站上片刻,转身离开。等他走远,岑稚低头看向自己擦伤的手背,火辣辣的疼。她第一次没有等程凇回家,自己一个人先走了。晚上写完作业,用路过药店买的棉签和碘伏处理掉伤口,拿着杯子准备去楼下的厨房接一杯温水喝。螺旋楼梯下到一半,程凇回来了。他没和她说话,径直擦肩而过。岑稚扶着雕杆,站在台阶上转头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她可能根本没立场管他。次日岑稚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程越江和裴芹罕见地都在餐厅。岑稚挨个打过招呼,坐下时程越江问她:“你哥最近在学校怎么样?”“……”岑稚拿银叉的动作停了一下,望向坐在她斜对面的程凇。少年靠着椅背喝水,握着玻璃杯的手指骨节分明,眼皮耷拉着。余光都没有往她这儿瞥。岑稚乖巧道:“挺好的。”她很少说谎,程越江毫不怀疑这句话的可信度,神色终于满意。被家里司机送去学校的路上,两人也没有交流,车里氛围沉默冷淡。下车时,一直默背英语单词的岑稚合上课本,抬起头:“哥哥。”程凇拎着书包看她一眼。“我会和程叔叔说的。”岑稚道,“我以后不会再看着你了。”“随便你。”程凇反应平平。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相邻的教室。岑稚心不在焉地上完早读,心里闷闷地堵着,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她兑现承诺,一整天不找程凇,午饭自己去吃,也没有和程凇联系。第二节晚自习下课,岑稚收完语文卷子,抱到班主任办公室。其中有个没交作业的男生被她记进名单里,遭到班主任劈头盖脸的一顿批评。还要罚抄五遍文言文。男生出了办公室,骂骂咧咧地拐进教室,不轻不重地一脚踹上岑稚桌子。“成天就会打小报告,不跟老李套近乎你这课代表当不了是吧?”黑色水笔在试卷上划出长长一道,岑稚停下解题的手,从笔袋里拿出修正液,一点点地把划痕盖掉。被她无视个彻底,男生恼羞成怒心里冒火,扯起她摊开的课本扔出窗外。初三⑸班在三楼,楼底下就是波光粼粼的人工湖。岑稚放下笔,腾地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捡回来。”班里一半学生往这边望,另一半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凑过来添油加火。“季柯你怎么还欺负学委啊,小心人家再跟老李打你小报告!”还有人把头探出窗户往下看,笑嘻嘻地缩回来:“真扔湖里了,你完了季柯,咱们学委可是要考第一的。”“第一又怎么样?”季柯嗤笑,“我就是要让老李看看,他的宝贝学委到底是个什么软包子。”说着又去拿桌面上的书。被岑稚固住胳膊,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字一顿:“捡、回、来。”季柯一把挥开她的手:“老子今天还就不给你捡了,怎么着?”男生的力气到底比女生大许多,岑稚拦不住他,见他将自己收拾整齐的书堆天女散花似的推落一地,气得眼眶泛红:“你干、干什么啊!”岑稚有磕巴的毛病,她一直在练习,现在比从前好了不少。平时说话语速慢,和正常人听不出差别,但一生气或者情绪起伏大,就会原形毕露。季柯扑哧笑出声,故意模仿她:“你说我干、干什么?”周围一阵哄笑。成为人群焦点,季柯得到心理上的满足,倨傲地扬着下巴正要说话,后背被什么东西砰地、狠狠砸上来!骨头咔吧声清晰可闻,季柯疼得脸色刷白,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周围瞬间鸦雀无声。篮球掉落到地面,咕噜噜滚开。程凇抬脚跨过球,面沉如水地穿过廊道,大步朝前排走来。肩膀不躲不避地撞开拦路的人,他一把攥着季柯校服领子,琥珀色眼珠淬着寒意:“她让你捡回来你听不懂是吗?还是你他妈耳朵聋了?!”当众被人这样对待,季柯脸色青红交加,疼得要死还咬着牙逞能:“关你屁事,你一个外班的……”话没说完,程凇一拳砸下去。场面混乱不堪。最后有胆小的学生去喊了老师,两人双双被叫到教导主任办公室,罚五千字检讨,周一晨会通报批评。程凇无所谓地出来,瞧见岑稚抱着捡回来的课本,坐在楼梯口等他。程凇停了停脚,没说话。岑稚也不说话。默默地跟在他后边上楼。走完一半台阶,程凇转身看她,主动开了口:“手疼不疼?”岑稚愣了下。程凇:“昨天不是蹭墙上了?”拿着课本的那只手下意识按住右手手背的擦伤,岑稚低头不吭声。好半晌。漏出点小动物似的细微哽咽。程凇扶着栏杆站了会儿,还是弯下腰,把脸凑到她跟前。小姑娘紧紧抿着嘴角,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肯掉下来。“……”顿了一顿,程凇有点无奈地低声问,“怎么又要哭了?”他不哄还好,一哄岑稚就觉得好委屈,酸涩的情绪铺天盖地,眼泪哗啦涌了出来,慌乱地抬手去擦,哽着哭腔:“我不是、不是听程叔叔的话才管着你,只是不想你被程叔叔骂,也不想你逃课打架,我怕你考不上高中……以后只能去职高开挖掘机……”程凇听着很想笑,但又不能当着岑稚的面笑出声,毕竟她真情实感地在为他担心,于是道:“对不起。”岑稚抽噎着仰起脸,湿漉漉的眼角皮肤蹭上少年温热的指节。“昨天不该对你发脾气。”程凇俯身,用指背帮她揩掉眼泪,“是我不对,哥哥跟你道歉,别哭了。”第三节晚自习已经开始。楼道里寂静无人。可岑稚的胸腔里鼓噪喧天。这其实不是程凇第一次哄她。第一次是更早之前,十岁那年。他从来不耐心哄人,那次之后右耳就留下一道细长的浅褐色疤痕。岑稚一直记得。只是除了她,也没有谁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