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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魏忠贤在阁部大堂批到胡按察的奏章,竟无端发起怒来。大大地将伺候在侧的两个阁臣吓了一跳。两人一边解劝,一边同往那奏章上瞧。
原来胡按察这份奏章写的十分巧妙,他并未直说郝某人为给魏氏修生祠而逼反百姓,而是从中转了一个极大的弯。只说“郝某人提议为九千岁修祠,甚膺两浙官民之望,尚自军门方伯,下至市井斗民,无不欢跃。奈何郝某人初心并非修祠,只为借机敛财,所征钱粮巨万,皆输入私库;所建祠宇低矮促狭,如同民宅。两浙百姓甚为不满,颇有强起相抗而为盗者。”云云。
魏忠贤本是不学无术之辈,自然不懂其中曲折,便信以为真,发起郝某人的怒来。一怒其忘恩负义,不诚心为自己修祠;二怒其借机敛财却未曾孝敬自己一文。末了又夸起浙江的百姓来,道:“浙民倒是通情达理忠诚的很,这样的官就该反他。”
却说魏忠贤虽不学无术,但其能至如今权倾天下,全仗手下一班不顾廉耻的狗头军师为之谋划。此时伺候的一位顾阁老便是其中极见信用的一位。
顾阁老一眼看出其中玄机,但又不好当面揭穿,便道:“亲爷且慢发怒,该员所说之话也未必可信。想来不过是辖下闹贼,借此脱责而已。”
魏忠贤道:“若所言非真,浙民又何苦反叛做贼?”
顾阁老听了,哭笑不得,却仍不敢直言,便和起了稀泥,道:“郝某人的官还是亲爷亲简的,一向稳重干练,此次想必是一时疏忽了,莫如派员下去验看,责令他建一座大祠,好为亲爷风光一番。至于些许蟊贼,只消一张手令,命浙江军门派兵剿绝就是了。”
你道这堂堂顾阁老为何要为区区郝知府说话?原来这顾阁老也是极爱钱财的,郝知府当初靠了阉党,走的便是他的门路。这些年来,明里暗里,又孝敬了不少。此次帮他说话,一则是看着以往孝敬的情面;再则又想着像郝知府这样会捞银子的主儿一时不好找,若真参掉了他,不知后面要损掉多少进项。于是便一味回护。
可是这时魏忠贤也一心往钱眼里钻,道:“该剿的是郝某人,剿贼作甚么?”
顾阁老听了,惊得下巴几乎掉在地上,只好问道:“依亲爷的意思,该当如何?”
魏忠贤只是自顾恨恨道道:“这郝某人实是可恶,竟将浙江百姓的孝心归了自己,真是该杀!”
顾阁老晓得其意,便道:“下官这就发函,令他将所收银款尽数拿出来,都用在修祠上。”
魏忠贤犹恨恨道:“纵使建成了,也是远在浙江,我又瞧他不着。”
顾阁老只好道:“莫如令他将银子解进京来,不知可否留他一条性命?”
魏忠贤听了这话,方才舒心了,道:“既然如此,就依顾阁老所言吧。”说罢,也不看奏章了,闭目养神起来。坐了片刻,便起身要走。顾阁老与另一位阁老一同恭恭敬敬送其离开。
待魏阉去了,顾阁老忙具了一封书信,遣家人送往嘉兴。既到,寻到郝府。家人进来禀知。郝知府闻顾阁老信使到了,忙挺着肥硕的身躯亲自出迎,接了信,命人将信使请到侧厅款待。然后拆开信来看。
信中,顾阁老将此事极尽渲染一番,说魏九千岁知他所作所为,发了雷霆之怒,要治他不敬之罪。又催他赶快将银子送到京里打点,以此免祸。
郝知府看完了信,立时如五雷击顶一般,呆坐坐在榻上,面白如土,冷汗如雨。许久,方才缓过神来。他自知魏阉的手段,杀一个一二品部堂大员也易如反掌,何况自己这个区区四品知府。
想了许久,别无善法,只好命人将账房和书启两位心腹老夫子请来商议。不多时,两位老夫子到齐。郝知府此时已没了主意,将信交给二人看。两人看了,各自咋舌,道:“如此,此事难办了。”
郝知府听了,心中愈乱,道:“二位先生好歹拿个主意,将此事搪过去。”
账房老夫子道:“也无他法可想了,只好按着顾阁老的意思办。此次共征了约五万多银子,修祠用了不足八千,剩下的都在账上,不如一体解进京里,请顾阁老帮忙周旋。”
书启老夫子道:“三万多银子如何能够?单单魏九千岁就胃口大惊人,何况还有内阁的各位阁老,部堂的诸位大老爷,要不一一打点到了,任其一人在魏九千岁身边进一句谗言,府台大人便是灭顶之灾。”
郝府台听了这一番话,越发心惊肉跳起来。一面惜命,一面又惜财如命,辗转纠结,甚是苦痛不堪。
两位老夫子催道:“还请府台大人决断。”
许久,郝知府终是觉得保命为上,可又不愿多出银子,总说“再斟酌斟酌”。思虑半晌,道:“日前征饷,平湖县尚欠着八千银子未缴,可再发函催他一催,一总凑上。”
书启老夫子倒吸了一口气道:“大人切莫如此性急,此次京师问罪,绝非无端之祸,定是有人向京里通了音讯……”
话未说完,郝知府先吃了一惊,忙问道:“依你之见,此人便是平湖李知县?”
书启老夫子道:“此前各县都缴齐了征饷,惟平湖县不给。大人屡次遣人催促,他总是借故拖延,而今方过一月之期,便出了这样的事,虽不足以确定是他,但其中想必觉脱不了干系。”
如此一说,郝知府想起之前曾帮钱县丞与苗主簿构陷李羡之时被他轻松化解。那次也是阉党中人替他说话。由此他又想到李羡之可能果真在京里有阉党的大员做靠山。想到此,他愈发惊了,为谨慎起见,自然不敢再提那八千银子的事。又问两位老夫子道:“依而为之见,送多少合适?”
郝知府惯常是收银子的,不拘多少,总是笑纳。到送银子时,却一直拿不准主意,从来都是老夫子们替他计较的。
两位老夫子蒙问,交头接耳低语了许久,道:“依我等之见,当送七万银子为好。”
听了如此庞然之数,郝知府直觉的天旋地转,几乎栽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坐稳,黑着脸一言不发。
账房老夫子一笔笔算道:“就是外官入京,要想见魏九千岁一面,也要三万四万送银子的。而今既然得罪于他,少说也要四万。另有一万五是送与顾阁老的,历年来皆是此数,余下一万五则是打点各位大老爷,免得再节外生枝。”
郝知府眼见着账房老夫子扳着指头算了个清清楚楚,虽然极其不舍,却也别无善法,只好又从家中取了大宗银子,与借着“生祠饷”敛来的银子一起凑足了七万两,准备解送入京。
到次日,郝知府令书启老夫子和一个心腹管家一同到京中周旋。这书启老夫子姓陈,素来行事周全,因此颇得郝知府倚重。又命人雇了一条大船将银子装了,又选了得力家丁和府衙民壮各十人暗藏兵刃押送。大船离了嘉兴,进入运河,装作一艘商船,扬帆往京师去了。
一路无话,到得京师。陈夫子便撞到顾阁老府上,递了郝知府的片子。一个管家二爷出来接他到门房里坐,然后将郝知府的信件、礼单代呈上去。
顾阁老府上人多,往来不绝。这陈夫子也着实老辣,他只凭察言观色便可知其身份,依此作揖行礼送银子,竟没有一个不当的。尚未坐够一刻,就把一干人等哄得喜笑颜开,不住地赞他。
又过许久,管家二爷出来。陈夫子慌忙撇了众人,起身迎接。二爷将他引到一旁,低语道:“相爷看了信,脸上露了笑意,想必贵主所托之事十有八九是成了的。”陈夫子听了,喜不自胜。
二爷又道:“相爷要我问东西在何处?”
陈夫子忙道:“就在小的寓处,有人看守着。本想一并带来,只是数目太多,恐人多眼杂,多有不便。”
二爷笑了一声,道:“你想的倒周到。我这就带人同你去取。”
陈夫子连忙答应。二爷吆喝几声,几个下人忙忙跑了出去。然后又让着陈夫子坐了片刻,道:“准备已齐,我们走吧。”说罢,起身往外走。陈夫子也忙起身跟着。
出了门,向东转,绕着围墙,到了一处侧门,果见一干人已套好了七八辆双辕带篷的大骡车。
二爷邀着陈夫子跳上了头一辆,在前带路。车把式一声鞭响,车队望着陈夫子寓处来了。转弯抹角,不多时便到。二爷一招手,下人们随之鱼贯而入,与陈夫子带来的人一起将十几个大箱子搬上了马车,返回顾府。陈夫子也一起返回。又不多时,沿着原路回到顾府,二爷带着银子回禀顾阁老。陈夫子仍旧候在门房,等着回话。
等了许久,想必后面已是点数勘验完了。仍旧是那位二爷出来,道:“相爷明示下来,当尽力周旋,阁下可放心了。”陈夫子听了,自然放心,忙跪在地下拜了两拜方才起来告辞离去。
大事已毕,陈夫子却并未急着返回,而是回到寓处住下,等着得了实信才走。又过数日,陈夫子仍旧到顾府来找那位二爷打听。二爷道:“相爷已将银子悉数送到了,九千岁心情大悦,想是无事了。”自此,一场大祸烟消云散,陈夫子心中一块石头也真真落了地,道:“烦请顾爷回了相爷,讨一封回书,小的回去也好交代。”
二爷笑道:“不劳阁下费心,已有回书在此。”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蜡封上盖着顾阁老的小戳。
陈夫子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贴身放好。然后又取出一锭蒜条金塞在二爷手中,道:“多劳费心,不成敬意。”
二爷推辞道:“阁下的好意我已收过了,此番又是何故。”话音未落,却已将金子藏进了袖中,然后又道:“你可知此事是何人惹出来的么?”
陈夫子听了,立时知道是方才那一锭金子起了作用,忙道:“请顾爷示下。”
二爷道:“不是别人,正是贵省的胡按察递上的折子,才激起此番波澜。”
陈夫子本以为是李羡之从中作梗,未料却是胡按察,当即大吃了一惊,谢过二爷,连忙告辞,一刻也不耽搁,雇了车船返回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