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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羡之与尤世禄说了许久的话,不知不觉说到了文学上,聊了些古人的诗词,今人的文章,没有不知的。两人相互钦敬起来。正说着,一个小校来禀报道:“启禀守备大人,此战共斩山贼之首二十一颗,生擒两人,获良马七匹,斩获颇丰。”顿了顿又道:“其中有三人所中之箭不是咱们弟兄的,想必是这位公子的了。”说着,将一枝没有了箭镞,沾着血迹的箭杆捧在面前。
尤世禄接过箭杆看了,是平常竹枝做的,品相粗糙,并非军中常用的“三不齐”,心里一惊,对李羡之道:“世禄眼拙,未曾想到阁下却是文武双全!”
李羡之忙谦逊道:“不过粗学几箭,岂敢妄称文武,将军谬赞了。”
尤世禄性情慷慨,两人说了半天的话,总是相互尊称,早不耐烦了,便道:“你我既是同乡,又意气相投,不如自今日起,便以兄弟相称,岂不妙哉?”
李羡之正求之不得,忙道:“小弟早有此意,只不敢冒昧,今蒙厚爱,愿拜将军为兄!”
二人一拍即合,各自欢喜,叙了年齿,尤世禄时年三十,李羡之年二十一。李羡之拜尤世禄为兄。二人就选了一处土台做了祭坛,摆上死马做祭品。请了随军的文吏唱礼。向天磕了头,立了誓。罢了,又平磕了头。然后,尤世禄起身,受了李羡之两拜,正式结为金兰。
结拜既毕,尤世禄扶起李羡之,问道:“不知贤弟作何打算?”
李羡之道:“弟虽学文,但深慕古今将帅用兵之事,之前便想着游历边城长些见识,如今兄长既然奉皇命巡边,不如带小弟一程?”
尤世禄笑道:“如此正好,愚兄爱贤弟之才,正欲请教。”
李羡之欢喜从命。正说着后面又一队军马到了,是尤世禄手下的两个千总,各带着一百骑兵。
两方汇集,尤世禄令掘灶造反,把地上几匹死马煮了吃,权作午饭。未几,饭罢,尤世禄命启程,往居庸关而行。
到入夜时分,至居庸关,到换了文凭,守军开了关门,入关歇马。
当晚,在关城内歇了一夜,次日一早,启程出关。临行,尤世禄拿出一纸兵部行文,请守关的参将又拨了两名步兵千总,统四名把总共八百名步卒同行。
出了居庸关,过八达岭,便是常有蒙古人出没的地方,尤世禄下令严整行伍,并派出斥候四处侦搜,以防遇袭。
李羡之虽自幼长在边镇,但出关却是头一遭。眼前便是明军与蒙古骑兵连年征战的战场,放眼望去,廖无人烟,惟有莽莽原野。想着随时可能出现的蒙古骑兵,李羡之心中不仅没有恐惧,反而泛起一丝兴奋,仿佛耳边已经想起了铮铮金鼓之声……
就在李羡之沉湎于战场风光之中时,尤世禄手拄长槊,端坐马上,慨然叹道:“想太祖开国时,居庸关外千里之地皆在我大明王化之下。而今,王师退避,闭关自守,蒙古铁骑屡屡逼于关下,实是我等武将之耻!”
李羡之想到此时正是魏忠贤临朝,奸佞当道的时候,便有感而发道:“帝不临朝,权宦专权,国运艰涩至此,纵是卫、霍重生,又能何为?”
话音未落,尤世禄轻嘘一声道:“贤弟噤声,人多嘴杂,莫要因言招祸。”
李羡之方知失言,忙环顾一圈,见兵丁们都在几步之外,身边只有李如意和李喜儿两个,这才放下心来,道:“一时不慎,多谢兄长提醒。”
尤世禄低声道:“世风如此,贤弟左右小心些。”李羡之谢允了。片刻,斥候都回了来,四周无事。
尤世禄令启程,先向北过永宁,到长城界,越过长城,再转向东,每日行三十里,即驻垒扎营。
李羡之随军食宿,多日以来,对行伍之事也日渐熟悉起来。这日晚,又扎下营垒,李羡之在尤世禄特意拨给的小帐中歇脚,李如意和李喜儿出去打水。火头军端来了三人的晚饭——每人一碗糙米饭,加一勺酱豆子,一小块烤马肉。
李羡之腹中早已饥饿难耐,顾不得酱豆子的臭味和马肉的腥味,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刚放下碗,如意和喜儿每人背着一皮囊冰凉的河水回来。
两个书童也早饿的受不了,放下水囊,奔着饭碗去了。李羡之就用凉水草草洗了,躺在一堆草上睡了。
次日一早,营中吹响了牛角号,军士们纷纷起来,收拾车马辎重,吃了饭,喂了牲口,补了水囊,仍旧启程。
尤世禄处置完军务,来找李羡之,问道:“军中艰苦,贤弟可还习惯?”
李羡之道:“承兄长记挂,一切都好。”
尤世禄道:“今早斥候回来报我,前面有小股蒙古骑兵活动,恐怕他们已是发现我们了,若来袭扰,交战起来,刀枪无眼,贤弟不如先回关里去,我派一队骑兵护送。”
李羡之道:“兄长莫为我担忧,我骑射武艺也是学过,若真交战起来,也正好可以助兄长一臂之力。”
尤世禄本就是个慷慨重义的人,见李羡之如此说,也不坚持,道:“如此也好,你我兄弟正可并肩御敌。”说罢,下令拔营。
又走了几日,不断有斥候带来敌情,有千余蒙古骑兵正在不远处尾随而行。尤世禄知事不妙,当日未行至三十里,便令扎营。
士卒们皆知危险将至,各自卖力,修筑营垒,把营帐扎在里面,牲口也拢在中间,然后在外围挖出一圈两丈宽的壕沟……
当晚,尤世禄令营中大张灯火,巡哨、瞭望,一切如常,并令将士分发箭矢、干粮备战。到深夜,又将步、骑各队的千总、把总会集在中军帐中。许久,散帐出来,各回本队。
李羡之在帐外徘徊良久,焦躁不已,见众人出来,欲入内来见尤世禄,却被卫兵拦在帐外。
两人相争了几句,早被帐中的尤世禄听见了,命卫兵放李羡之入内。李羡之进了张帐,问道:“是要打仗了么?兄长作何安排?”
尤世禄笑道:“确有蒙古骑兵尾随而至,不过打不打的起来,却半点也由不得我。贤弟且请安坐,无论如何,愚兄定保你周全。”
李羡之听得出尤世禄在搪塞自己,却也不好明言,心里打着鼓,便要告辞回帐中。
这时,一边陶炉上坐着的紫铜壶“嘶嘶”地响了起来,一股股的白气从长长的壶嘴中喷出来。
尤世禄指着铜壶道:“壶中烧的是我特意寻的山泉水,正好沏茶,贤弟不如陪愚兄吃一杯再走。”说着,拿两个黑瓷碗放在矮条案上,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的拆开,里面是一包茶叶,分着倾在两个黑瓷碗中,拎起铜壶,将滚开的水冲进茶碗,立时茶香四溢。
尤世禄深吸了口气道:“好茶。贤弟快坐。”说着,将铜壶放在地上,坐在条案后。
李羡之推辞不过,寻了张胡床,与尤世禄对坐饮茶。两个一边饮茶,尤世禄又挑起与茶相关的典故,闲谈了一阵。添了三遍水,茶味淡了,帐外响起更夫的梆子声——已是交子时了。
忽然,一阵凉风从背后吹来,一个身披铠甲,背着三杆令旗的斥候撞进帐来,单膝跪在地上道:“禀大人,蒙古骑兵一路尾随至此,却似无进攻之意,天黑时便扎下了营。”
尤世禄忙问道:“有多少人,相去多远?”
斥候回道:“每日聚集,已有一两千人,在三十里外的干河川。”
尤世禄沉吟片刻道:“彼皆骑兵,三十里片刻即至,此时不来攻,不过待天明而已。”转而面带笑容,又道:“彼军行止,不出我所料。”说罢,挥挥手令斥候退下。
李羡之一头雾水,不禁问起情由。尤世禄笑道:“贤弟莫急,稍后自明。”话音刚落,一名顶盔掼甲的军官走了进来,李羡之认出是尤世禄属下押管中军的把总。
那把总抱拳施礼,道:“启禀守备大人,四百步军护送着辎重车驾已经先行,请教大人如何指示?”
尤世禄问道:“走多久了?”把总回道:“已过半个时辰,想必已走出十里外了。”
听了两人的对话,李羡之大约猜出了尤世禄是在谋划撤退,可是令他吃惊的是数百人的队伍带着车辆、牲口开拔,他竟一点声响也未听见,不由佩服起尤世禄治军的才能。
这时,尤世禄对把总道:“步军既已走远,你便率中军旗鼓、弁目跟随撤退,我自率骑兵断后。”
把总忙道:“大人是军中主将,怎可以身犯险,不如大人先走,末将率人断后。”
尤世禄道:“我军兵少,我若先走,必然军心不稳,若为敌军所乘,全军断无生理,你即刻执行便是。”
把总见尤世禄严令,只得依令行事。尤世禄又对李羡之道:“后军凶险,贤弟非军中之人,不该犯险,你也随中军先行便了。”
李羡之道:“小弟正想见识兄长用兵御敌,我随兄长一道走。”
尤世禄笑道:“两军交战,贤弟不怕?”
李羡之道:“兄长不怕,我自不怕。”
尤世禄听了,哈哈笑道:“好,愚兄我没看错人,贤弟身上果真有些英雄气,既如此,你我兄弟并肩同行便了。”说罢,出帐令中军悄声起行,营中更鼓、巡哨如常。中军把总带着剩下的步卒和中军官弁、旗鼓摸黑出营,向南潜行去了。
尤世禄待中军消失在夜色中,仍回帐中,对李羡之道:“料贤弟也无睡意,不如陪愚兄再坐一坐。”
李羡之欣然应允。尤世禄又亲自沏了两碗茶,然后取出一方棋盘放在案上道:“且对弈一局,权作消遣。贤弟先请”说着,将装着黑子的棋篓推到李羡之面前。
李羡之这些年来,李羡之一心在举业上,虽然学了些棋艺,却不十分精熟。当下两人摆盘下棋,不过一个时辰,李羡之便连输了三盘。遂将棋盘推了,笑道:“小弟棋艺不精,兄长见笑了。”
尤世禄哈哈笑了几声,道:“说句自负的话,愚兄下棋,近年还未曾遇着对手哩。天快亮了,我们也该走了。”披了战袍,挂了佩剑出帐,两个千总将二百余骑兵已经集结起来,静候在帐外。
李羡之自回帐里收拾,见李如意和李喜儿两个没心没肺地躺在草铺上酣睡,伸脚将他们提醒。两个书童揉着眼睛坐起来,不明就里。半晌,方才清醒了,起来帮着把东西收拾停当,拴了两个包袱,一人背了一个。
主仆三人出了帐,尤世禄下令开拔,众军士皆不骑马,只小心牵着,弃营衔枚而走。摸着黑走了约有五里外,尤世禄方才下令一齐上马疾进,追赶先行撤走的前军与中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