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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后,许太医来请脉,季欣然问道,“如何?胎气可还妥当?”
“胎气倒还妥当,只是娘娘近来劳累,需要进些温补之药,微臣自会安排。”
“嗯,说到底本宫也生育过两次了,只是瑛嫔是头胎,你得闲时也去看顾她些。”
许太医退下后,贤妃德妃连同欣恭夫人,惠宁夫人,谦妃与贞昭容一众人浩浩荡荡来探望季欣然。
“真是恭喜啊,娘娘如今又有身孕了,只是这么好的时候竟碰上这样的事,敏贵嫔也是不长脑子的。”欣恭夫人一向嘴快,甫一坐下便开始替季欣然打抱不平。
“昨儿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敏贵嫔那般咄咄逼人,若是你此时未有身孕,真是要费上一番周折了。”贤妃感叹道。
欣恭夫人道,“还有那个景嫔,听说也对姐姐不敬,皇上竟是没怪责她?”
“到底她刚失了孩子,对她来说也算是惩罚了。”
欣恭夫人很是不屑,“谁不知她与胡蕴蓉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贞昭容道,“姐姐们可知道景嫔身边那位伺香小宫女死了?”
季欣然道,“怎么死的?”
“皇上下旨用了重刑,那宫女说是景嫔平时苛待她,与荷香两人对她动辄打骂呵斥,她才发了狠下麝香害景嫔。”
“那是胡话!”季欣然一嗤,“小小宫女,哪里来这样贵重的麝香?又是谁给了她这样的胆子?胆敢谋害有孕宫嫔,她真的活腻了么?”
“皇上也是不信,再审时更用了重刑要问谁指使的,连钻手指的竹签子也扎断了好几根。那小宫女熬不过刑,咬舌自尽了。结果再查下去,在同住在长丽宫的刘贵人那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麝香,刘氏一向对景嫔得宠最有怨言,如今已是刘氏进宫的第六个年头了,只是她始终无宠,更别提有孩子了,而皇上每每驾临长丽宫多半都只去敏贵嫔处和景嫔处,景嫔倚仗着敏贵嫔得了恩宠,又有了身孕,刘氏这才下手害了景嫔。”
贞昭容心软,不觉微露悯色。季欣然低首抚一抚指甲,“刘氏无甚家世亦无宠,慎刑司不过是为了应差事罢了,只是能有几人会相信真是她做的呢?”
德妃点点头,“以假乱真,混淆黑白,素来是宫中之人最擅长的。”
“可怜了刘氏,一进慎刑司的刑房,便是出来也成个废人了。”惠宁夫人眸中也深显不忍之色。
欣恭夫人道,“景嫔是敏贵嫔的人,会不会是她……?”
“不会,”贤妃分析道,“胡蕴蓉有多期盼能得个皇子,这是宫中众人皆知的,如今景嫔有孕,等于她有了一半的机会,她怎会只为了陷害贵妃而亲手毁掉有可能到来的皇子呢?”
谦妃沉吟片刻道,“若非如此,怕是只有一人了。”
季欣然怡然一笑,“妹妹素来聪明。”
清烟和清漪手中握着尺把长的翠绿蕉叶扇,一下一下地扇着风,清漪悄悄嘟囔了一句,“祺婕妤跟了她那么多年,到死还是没有过孩子,娘娘们可曾记得皇后赏她的那串红玉珠,是人带着都不会有孩子。”
贞昭容犹不敢信,“只是皇后如今已是这般了,贵妃娘娘又已有了二皇子五皇子及和乐帝姬,她又如何能害得了娘娘呢?”
“朱宜修虽仍是皇后,只是徒有其表罢了,内里皇上早不把她视为皇后了,若不是因着太后的遗旨,你以为朱宜修还会安然住在凤仪宫?本宫身为贵妃,有子有女,对她一向威胁甚大,若是此事本宫找不到证据证明本宫是冤枉的,即便是皇上相信本宫,这宫里宫外对本宫的议论与流言只怕也不会少,届时不只是本宫名誉有损,连同本宫的这几个孩子亦是逃脱不了流言的困扰,这是其一。其二,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景嫔的孩子都没了,而胡蕴蓉亦不会有皇子,对于皇后而言便又少了一重威胁。所以不管从哪方面讲,朱宜修此次都是渔翁得利。”
傍晚用过膳后,季欣然在床边坐了许久,而后拾起一把团扇轻摇,对芊玉道,“随我去给咱们的皇后娘娘请安吧。”
芊玉道,“娘娘如今胎还未稳,更深露重的,勿要劳动了,这个时辰皇后怕是也要睡下了。”
“你以为她会睡得着么?”
至凤仪宫时有灯光数点自昭阳殿的窗格漏出,仿佛如它的主人不经意漏出的一星半点心思一般。迎出来的是绘春,她扬眉惊诧,“熙贵妃娘娘,这么晚了。”
季欣然笑道,“皇后娘娘不也还没睡么?本宫来陪娘娘说说话。”
季欣然有孕一事后宫已然传遍了,因而绘春也并不敢阻拦,只得毕恭毕敬引了季欣然进去,更是一路仔细提醒季欣然注意脚下,生怕她借机在昭阳殿生出什么事故来。
皇后穿着家常香色衣裳在窗下纳凉,她面朝里倚在紫檀木折枝梅花贵妃榻上,剪秋一边为她打扇,一边向她低语着什么。
闻得季欣然到来,剪秋忙立起身来向季欣然行礼问安。随后又恭恭敬敬扶着皇后坐起来。即便是夜来独自纳凉,皇后也是服饰整齐,头上虽未用任何钗环,却依旧把一个最简单的平髻梳得油光水滑,纹丝不乱。
皇后的目光徐徐打量着季欣然的小腹,“熙贵妃有身孕了,怎么还深夜出来走动,小心身子为上。”
“有劳皇后关心,臣妾想起有身孕后还未向皇后请安,所以即便夜深露重也要赶来。皇后是中宫之主,臣妾不能失了礼数叫宫中嫔妃群起效仿。”季欣然平视皇后,浅浅笑道,“何况自选秀以来皇后欲拉拢人心不成,琼嫔如今得皇上宠爱,已然只效忠皇上了,姜小仪与瑃贵人初入宫时略有宠爱,到如今也是恩宠平平,而珝贵人又是个不站队的,臣妾怕皇后心痛到难以入眠,所以特来安慰。”
皇后半倚在榻上,靠着一个塞满了菊叶和粟米的蚕丝靠垫,微微一动,便有“沙沙”的声响。她温然微笑,“熙贵妃说话越来越有禅机了,大约是心机深沉之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本宫竟不明白。可别是贵妃三十如许的年纪还能再有身孕,欢喜得说胡话了。”
“皇后圣明。既然皇后要把臣妾的话当作胡话来听,臣妾就当是说胡话给皇后听吧。”季欣然拣了玛瑙盘中剥好的石榴子吃了几颗,“琼嫔与姜小仪想必是娘娘在选秀前就已经盯上了吧?只是娘娘选中的帮手如今都太不济事了,娘娘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剪除旁人的羽翼,再推出一个不起眼的替罪羊,倒显得自己置身事外。这一点上,臣妾实在是自愧不如的。”
“贵妃客气了。本宫也自愧没有贵妃这般机巧百变,又福泽深厚。那日妹妹如何在皇上面前将李氏小产之事与自己推脱得一干二净,本宫虽没有亲眼目睹,然而听见宫中议论纷纷,本宫也能想见贵妃巧舌如簧的本事。”
“皇后能这样想就是臣妾的福气了,若是臣妾巧舌如簧可以安慰娘娘,倒也无需娘娘为景嫔失子一事费尽心思。臣妾也万幸没有被奸人暗算,思来想去,除了感谢皇后福泽庇佑之外竟是无人可谢。只是娘娘这笔买卖,倒也未必稳赢呢。”
皇后淡然一笑,理一理衣襟上攒珠流苏,“本宫不是生意人,不懂得做买卖。只是贵妃应该明白,做人做事不要因一时之事得意万分,宫中之事恰如天气万变。譬如昨夜一场风雨,侥幸云开月明,只是并非日日都有如此好天气,如此好运气。”
季欣然盈盈掬上一礼,“皇后教导的是,所以不见皇后一面,本宫又如何心安好睡呢。恰如娘娘所言,来日方长。那么臣妾今日先告退,期望来日还能有机会再来向娘娘请安。”季欣然福了一福,欠身离去。
到了四月里,季欣然的胎已满五个月。而胡蕴蓉已禁足两月有余,依旧每日要抄写《女训》交由季欣然。只是胡蕴蓉哪里肯这般认输,但凡玄凌每每经过长丽宫而不入,便叫和睦跑出去向玄凌哭诉,一次两次还好,玄凌有时会绕开长丽宫,只是时日长了终究不是办法,玄凌惯是心疼和睦的,同季欣然说起此事,季欣然虽气恼胡蕴蓉,只是这件事幕后指使终归是皇后,况且胡蕴蓉又是皇亲,有舞阳大长公主和晋康翁主的关系在,玄凌不可能关她一辈子,反正迟早都是要出来的,既然胡蕴蓉有野心,那就继续斗下去吧。
四月中,胡蕴蓉解禁,玄凌命她至漪澜殿恭恭敬敬的给季欣然赔了不是,季欣然便也“大度”的表示这页翻过去了。胡蕴蓉此次是带同和睦一起来的,而和睦因着之前到过漪澜殿几次求见玄凌,倒是与和乐玩的不错。小孩子哪里懂得大人们的明枪暗箭,如今两个小姐妹又见面了,自然玩的欢快。
玩了一会,两个丫头又闹着要去上林苑赏花,季欣然与胡蕴蓉只好陪同着一道去了。穿过上林苑便看到太液池,太液池南岸日光最充足,因而柳絮已有绵绵飞絮之状,远远望去如飞花逐雪一般。季欣然本与胡蕴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眼见柳絮渐起,胡蕴蓉不由停了脚步,折身欲走。
季欣然笑道,“日色正好,柳絮初新,贵嫔何不同赏?”
胡蕴蓉忽然生出不耐烦之色,抽身便走,“我最讨厌柳树,无事飞絮,似花非花,似树非树,只懂随风乱晃,一点气节也无。”
季欣然不知她为何骤然变色,恰巧一阵风过,吹得柳絮乱舞,迎面拂来。胡蕴蓉顿时脸色大变,琼脂惊呼一声忙挡在她身前,将她整张脸拢入自己怀中,如临大敌一般。
季欣然尚不知出了何事,环顾四周,唯见柳絮飘飘,煞是好看。好一阵过去,柳絮被风吹得散了,琼脂方安下心来,抚着胡蕴蓉的肩道,“小姐,没事了。”
胡蕴蓉这才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正欲开口说话,谁料方才被风吹得栖在枝头的几朵小小柳絮乍然落了下来,胡蕴蓉惊惶中呼吸深重,眼见几朵柳絮在她鼻尖一转,她乍然脸色雪白,即刻发青转紫,呼吸急促难耐,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似是呼吸受阻一般。
此时的和乐与和睦已被胡蕴蓉的模样吓得大哭起来,季欣然忙让芊玉和乳母先带了她们回去。季欣然望着站也站不定的胡蕴蓉,惊道,“贵嫔怎么了?”
胡蕴蓉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口气悬在鼻中涌出涌进,整个人几乎透不过气来。琼脂吓得面色苍白,倒也还有些镇定,忙从胡蕴蓉衣带环佩上取下一个小小的鸳鸯如意荷包来递到胡蕴蓉鼻尖,急道,“小姐快深深吸两口。”
季欣然隐隐闻得有一缕薄荷清凉的气息,更兼一点药草香气,胡蕴蓉深深吸了两口,神色微微好转,琼脂忙叫人去备了轿辇,季欣然又命两个力大的宫女扶着胡蕴蓉,急急往燕禧殿去。季欣然毕竟是与胡蕴蓉一道同行出来的,便也叫跟着同去了燕禧殿。而不远处花丛中有一身影也在看着这一幕,却未被任何人发觉。
较之前次来到长丽宫的匆忙,季欣然此番来到长丽宫才注意到,满宫内外不见半株柳树、合欢、梧桐等易飞絮的树木。燕禧殿外遍植牡丹芍药一类富贵之花,正殿高大深远,富丽气象不逊于当日华妃的宓秀宫。
胡蕴蓉狼狈而归,早有贴身宫人远远迎了上来扶进殿坐下,外头琼脂已催着道,“把汤药进了来!”话音未落,一碗热腾腾略带土腥味的汤药端了上来,药汁中隐隐有荤腥气味。琼脂利索地服侍花容失色的胡蕴蓉饮下,又从梳妆台下的小屉子里摸出两丸乌色的丸药一同服了,叫小宫女点了薄荷油滴进香炉里。
琼脂指挥有度,井然有序,竟像是做得极熟了一般。待得一番功夫做完,胡蕴蓉已经缓过了神色,不似方才那般气息艰难,而素日伺候胡蕴蓉的太医井如良亦到了,匆匆向季欣然施了一礼,为胡蕴蓉把过脉方才松了口气,笑道,“亏得姑姑警醒照料,娘娘已无大碍了。”
琼脂脸上缓缓绽开笑意来,抚着胸道,“也亏得井太医好脉息,新用的方子很见效呢。”
井太医道,“尚好。这药物得往冷宫处寻得,倒也不算太难。只是这个季节,娘娘更要好生保养。”
季欣然吟吟一笑,“看得本宫心惊肉跳,幸好贵嫔无碍,只不知是什么病?发作起来这般厉害。”
琼脂深深一福,满面堆笑,“多谢贵妃娘娘关怀,今日若无娘娘,恐怕没那么便利手脚送小姐回来。小姐这本是胎里带来的弱症,自小就有的旧疾,奴婢伺候惯了,倒也不怕。”
季欣然晓得琼脂不愿多说,井如良亦一字不提,当下便只笑着安慰道,“本来旧疾发作,本宫不该来此添乱,只是不忍袖手旁观。既然贵嫔无妨,本宫也可安心离去。贵嫔好好歇着罢,待晚些时候本宫会着人将和睦帝姬送回来。”
琼脂含笑谢过,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一件平金青鸾外裳罩在胡蕴蓉身上,扶她入内。
殿内不似外头春日明媚,一阵穿堂风过,季欣然恍惚见她被风吹起的孔雀蓝外裳上用七色丝线绣着的一只神采飞扬的彩翟,锦绣团簇的倒像一只凤凰,不觉一怔。琼脂回头见季欣然留神,不觉微微蹙眉,随即笑道,“金儿,好生送贵妃娘娘。”
季欣然扶着清漪的手离了燕禧殿,吩咐了轿辇先回去,只一路择了安静的所在,一路边行边思索。
回到漪澜殿,恰逢许太医来请脉。季欣然边命人端了盏茶给他,边将方才在胡蕴蓉处所见一一细细说与他知道。
“是哮喘。井如良是晋康翁主府里荐来的人,一向口风极紧。只是哮喘之人不得见飞絮,常随身佩带薄荷救急,敏贵嫔殿外所种避烟草与蘼草,所服的汤药乃是唯有在极阴冷潮湿的地方方能生长的乌蓬草熬制而成,皆是民间偏方中常用来抑制哮喘之物。”
季欣然道,“难怪井如良说这药需往冷宫处寻,这病要紧么?”
“生养在富贵里,又有太医侍女这么细心照顾,大约不打紧的。只是这病在春天最易发作,若不留神,也是要命的。”
季欣然而后又问了瑛嫔的胎像,许太医只道瑛嫔数月来静心养胎,胎气甚稳。
许太医退下后,季欣然轻轻吹着茶沫,缓缓道,“可怜了她心比天高,也幸而身在高门世家,否则这条性命也是朝不保夕。”言未毕,季欣然蓦地想起一事,“许太医方才说井如良是晋康翁主府里荐来的人?”
清漪道,“是。”
季欣然深吸一口气,缓缓笑道,“我原本以为胡蕴蓉一直被蒙在鼓里,不晓得自己已不能生育。如今看来,她未必懵懂不知。”
芊玉在一旁道,“她若明明知道,却至今一语不发……”她倒吸一口凉气,“真是颇有心思。”
“平日总是姿态高傲,叫人以为她自负倨傲无甚城府。如今看来是既有心思,又能忍耐。”季欣然搁下手中茶盏,“胡氏一门未必逊色于朱氏,果然是好亲戚!”
芊玉不免担心道,“娘娘既知道她有这份心胸,素日可要留心了。”
“怕什么?”季欣然微微冷笑,“害她绝后之人并非本宫。她如今既肯隐忍,可知所要之物并非轻易能得手,如不能一击即中,她不会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