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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空下起蒙蒙细雨。无论甄嬛心中再如何不甘,李长还是遵照玄凌的旨意安排了马车,送甄嬛出宫去往甘露寺。沈眉庄虽气恼当日甄嬛对她的算计,但甄嬛这一走,她二人余生怕是不会再相见了,思及此,一时又有些不忍,只是沈眉庄近日来胎气不稳,难以成行,权衡之下便让采月带了些银两细软,去替她送一送略表心意。至于流朱,沈眉庄也问过她的意思,若是她愿意,亦可留在自己宫中或者去到顺嫔宫中,只是流朱心中放不下甄嬛,只道小姐去哪,她便去哪。沈眉庄拗不过她,也只得由着她。
待得宫车驶近宫门时,远远有一身影伫立雨中,待马车走近甄嬛才看清,此人竟是方淳意。她笑意盈盈的站在那里,一如初入宫时跟在甄嬛身边口中一声声唤着姐姐那般天真活泼。
甄嬛见她这般便想起那令自己小产的舒痕胶竟是出自她手,只觉得令人作呕,面无表情问到,“雨天寒冷,方嫔倒是有兴致来送我?”
“姐姐这话是何意?妹妹竟有些不懂?”方嫔瞪着大眼睛状似无辜。
“到了今时今日,你也不必这般假惺惺的作态了,是非曲直,你我心中都明白。”
“既然姐姐都已知道了,妹妹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只是妹妹不想,姐姐竟这么快便败落了,原本看着你在这宫中起起落落,妹妹还觉得甚是有趣呢,哎,姐姐这一走,往后这宫中的日子怕是要无聊透了。”
甄嬛看她面上讽刺的笑,只觉得周身寒凉,原本那般天真的人,竟能这般自如的转换两副面孔。忍不住问到,“为何要赠我舒痕胶,害我孩儿?我不觉我有哪里对你不住?”
方淳意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我也不知为何要害你,想害便害了。”复又回想般说到,“我们一同入宫,你是我们那届秀女中最美貌的一个,家世不俗,又有才华,我原想着跟着你,兴许也能得到些好处,只是你进宫便病了,我只能从你宫中迁出去,不过也无妨,我那时年幼,尚不能侍寝,只待你病愈后,我还有机会。可是你病愈后有了恩宠,我欲迁回你宫中,你却只想自己独住,我那时处处为你着想,你却只与惠贵嫔一处,直到她当日假孕之时,你们没了人帮助,才想到拿我固宠,可是慢慢的我发现你并不是真的想让我得宠,但凡皇上多宠幸我一日,第二日再见到你你就像是被抢了宝贝一般,不是我方淳意欠你的,是你主动拿我当工具一般替你固宠,我都已经帮了你了,你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你无宠了才想起我,有宠时又何曾在意过我?我虽从一开始就有私心,可是哪个女人进宫是不为宠爱的?我起初也拿你当自己的姐姐一般,可你根本不在意,那便罢了,后来我知道,依靠你为自己挣出路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淑妃党羽众多,我无资格参与,但是还有皇后,皇后即使没有宫权,不被皇上重视,可皇后终究是皇后,皇后能帮我获宠,帮我出谋划策,即使被当枪使,只要比你过得好,我也在所不惜!现在可不是如此?我为嫔,而你只是个废妃。”
甄嬛看她这幅样子只觉得陌生至极,好像从不认识过她一般,方淳意又继续说,“其实你的孩子是皇后要害的,包括当日恬嫔的孩子,悫妃不过是替罪羊罢了。皇后自己没孩子,却希望得一个皇子抚养,而恬嫔虽当日怀着男胎,但是恬嫔太狂妄了,竟得罪了皇后还不自知,没了孩子也是活该!而你,在刚怀孕之初皇后就下手了,你可知是为何?这四年你都蒙在鼓里,妹妹我看了也真是觉得可怜,不如我今天便告诉你,也好让你走的服气些。”方淳意靠近甄嬛,死死的盯住她道,“因为你这张脸长得和昔年被赐死的庶人朱氏有三四分相似,庶人朱氏也是太后的侄女。当年太后喜爱庶人朱氏,二人合谋算计皇上,所以皇上极为厌恶她,而庶人朱氏身为嫡女,进了宫依旧仗着嫡女的身份处处给当时还是贵妃且在府中时为庶女的皇后脸色瞧,皇后自然也不喜她,而后那个蠢钝之人又联合她的母亲害得当年的皇后早产,生下的公主也病弱不堪,早早便殇了。所以即使你有才华,有美貌,却也始终宠爱平平,这便是皇上与皇后皆看不惯你的原因。”
甄嬛已是震惊到无以复加,难怪她各方面皆胜于沈眉庄与安陵容,却始终不得皇上恩宠,而皇上对她宠爱最多时,竟也是因着家中父兄立功的缘故。原来只因她的相貌与皇上早年间厌弃之人相似。甄嬛心中大骇,却是不愿承认,“你说谎!事到如今编出这些瞎话来,便以为我就会相信么?”
方淳意却仿佛早就料到甄嬛会这么说一般,“信不信我没关系,你若有生之年还有机会见到崔槿汐不如问问她,她早年间可是庶人朱氏宫中伺候的人啊!”
这话一出,若说方才甄嬛信了五分,那么此时便已信了十分,她原来曾问过槿汐,未伺候她之前是在哪里当差,而槿汐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当时只以为是槿汐从前没有什么好活计不愿提及,如今想来,不过是不能宣之于口罢了。
甄嬛此时的心已说不出是何滋味了,只想着快些离开,找个安静的地方,自己好好梳理一下,便开口说道,“既然你的话已经说完了,我便要走了。”
方淳意亦笑着说到,“那淳儿就恭送姐姐了。”又面上状似关切的说到,“对了,我今早听到消息说,前去甄府医治的太医回来禀报,甄少夫人与小公子疟疾病重,已经不得救了。”
甄嬛听罢瞪大了眼睛,泪水霎时从眼眶流出,终究是自己的家人,蓦然听到她们不治而亡,心中免不得伤心难过。
方淳意看她这幅样子只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痛快,笑着说道,“姐姐可要节哀啊,妹妹就送到这里了。”说罢带着侍女转身离去。而甄嬛脸上已分不清泪水还是雨水,由着流朱扶着上车,一路浑浑噩噩的去往甘露寺。
而采月在回到永寿宫后,交给了沈眉庄一张纸条,言道是给甄嬛送银两时,流朱趁乱塞给她的。沈眉庄打开来看,上面只写了“感谢惠贵嫔当日不罚之恩,希望惠贵嫔可以好好保重身体,生下健康的皇嗣,而惠贵嫔与自家小姐昔日的恩怨还希望惠贵嫔不要放在心上”等诸如此类的客套话,又在最后写了若是有些东西已然与当初不同,还望惠贵嫔不要太过惋惜,即使丢弃方得万全。沈眉庄一时不解其意,只当是流朱感念这些年的相处之情,便未作多想。
到了傍晚,沈眉庄又想到这句话,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流朱虽在甄嬛身边也多少学了写诗词之类,可毕竟流朱一向心直口快,若只为关切,直接说便是,但是这最后一句话分明有另一层含义在里面。沈眉庄始终在回想,究竟什么东西与当初不同?除了她与甄嬛的感情,不似刚进宫时亲密,可是现在甄嬛已经出宫了,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影响,那么流朱说的肯定不是这件事。沈眉庄思绪良久,不得其详。忽的脑中似乎有什么闪过,忙叫来采月,“前些日子流朱送来贺礼时,打碎的那个珐琅花瓶可还在后院埋着?”
因着当日送来的贺礼颇多,且沈眉庄又是刚刚有孕,永寿宫里一时忙不开,采月便将打碎的花瓶碎片暂时掩埋在了后院,只待忙过这阵子再清出去。
“回娘娘,还在后院。”
“快命人启出来,再寻太医来验验那碎片有无问题,若有人问起,便说我有些不适要请太医来把脉。”
采月虽疑惑,却还是依言退下。而沈眉庄此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从未想过甄嬛会害她,即使她们之间已经变得很是陌生,但她也只是想着自己守着自己的日子过便是了,若是这碎片当真有问题……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只闭眼静坐,只待太医来验。
不多时,太医来到,为沈眉庄请脉之后,又被采月带去后院检验碎片。沈眉庄只觉得这一段时间过得甚是漫长,直到太医回到正殿,沈眉庄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声音有些发颤的问到,“如何?”
“回贵嫔娘娘,那花瓶碎片上,沾染了麝香,且是药力最强的马麝,若花瓶置于娘娘寝殿,不出两月必会小产,如今虽已被打碎,但药力还在,微臣建议还是尽快将这些碎片挪出永寿宫才是啊!”
太医每说一句,沈眉庄的手就握紧一分。难怪当日流朱那么巧的将那个花瓶撞碎,流朱虽然耿直冲动,但却不是莽撞之人,想来不过是不忍心她失了孩子罢了。可是嬛儿,便是我们如今不再要好,你又怎能这般忍心下手要害我的孩子?!沈眉庄心中一阵绞痛,嘱咐了太医封口,又命采月遣人去将碎片悄悄处理掉,太医见沈眉庄这般,忙下去开了安胎药,殿内只余沈眉庄一人。沈眉庄明白这件事兹事体大,即便甄嬛如今已经出宫,但若是皇上知晓了此事,只怕甄嬛在宫外也是活不成,没准还会牵连到甄家被流放的人。幼时她常去甄府,甄伯父和甄伯母待她如亲女,她与玉姚和玉娆相处的也很是融洽,她不欲这件事牵连到她们。加之她的孩子如今还好好在肚子里,她不将此事告知皇上,不为了甄嬛,只为了幼时甄家人对她的情谊。只是甄嬛,你我今生的情谊到此刻就彻底恩断义绝了,从今日起,我沈眉庄再不识甄嬛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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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到甘露寺的时候,已是向晚黄昏了。流朱扶着她下得车来,轻声道,“虽是夏日里,可傍晚的山风还是很凉的,小姐别吹坏了身子才好。”说话间,已搭了一件外袍在甄嬛身上。
甄嬛苦笑道,“甄府都没了,哪还有什么小姐?”
“小姐别灰心,大人一生清廉端正,皇上迟早会查明真相的。”
甄嬛闭了闭眼静静道,“暮鼓晨钟,咱们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了。虽是来修行,好在也是从宫中出来的,想来也是吃穿不缺。这样清静的日子,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了。”
两人正说话间,有两个年轻的小尼姑迎了出来,打量了她们几眼,问道,“二位可是宫里出来的?住持师父已经吩咐了我们带两位进去。”
甄嬛轻点点头,扶了流朱的手一同随着她们走。绕过甘露寺的正殿和侧殿,又走了许久,方见几间低矮平房,那两位小尼姑引了她们进去道,“这是二位以后住的地方,可先将随身的衣物放了休息片刻。”
平房虽然低矮,里面倒也清爽,房中一张通榻大卧铺,一桌几椅,墙角一个大水瓮,十分简单。
两个小尼姑又道,“请二位再随我们去大殿,住持师父等人都在等着了。”
流朱欠身笑道,“有劳了。”
大殿中点了火烛,香烟缭绕,香油味极重,甄嬛自幼娇惯,略有些受不住这样的气味,极力压抑着咳嗽了两声。殿中人虽多,却是极静。闻得甄嬛这两声咳嗽,皆转过了脸来。为首一个尼姑面相倒是和蔼,向甄嬛说道,“你来了。”
甄嬛听闻,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几步。只听那尼姑和颜悦色道,“宫里头来的旨意,这位贵人是要带发修行的。虽是如此说,也是入了空门,戒律自然要守。”她指一指地下的蒲团,甄嬛不解其意,这时一旁一位面相尖利的尼姑说道,“既是入了甘露寺,便要守着甘露寺的规矩,大家都是跪着听住持说经讲道的,难道你还想要特殊不成?”甄嬛听罢面色讪讪,她是宫里出来带发修行的,自然和真正的尼姑不同,原以为不过是换个地方生活罢了,不承想第一天来就给了她个下马威。只是众人都在看着她,她也一时不好争辩,于是不情不愿跪了下去,流朱也忙跟着跪下。
之后那面相和蔼的尼姑又絮絮说了一番清规戒律,“贫尼法号静岸,是本寺的住持。你既入了寺,自然要与红尘远离了,也再不是宫中的贵人,用不得旧称,贫尼为你取了一个法号。”她顿了一顿,道,“你就随贫尼的弟子辈用‘莫’字。”她微一叹息,“既出了宫,如今便要开始新生活了,往事不可追,不可忆,你便号‘莫忆’吧。”
甄嬛感叹,是啊,以前的事不过一场痴梦,还有什么可忆的呢?正怔怔出神,静岸看了看甄嬛身后的流朱,道,“空门中的人是不该有人伺候的,只是宫里头发了话让你仿从前舒贵妃……”她忙改嘴道,“罪过……是冲静仙师的先例,那么也就让她跟在你身边一同修行吧。”
流朱脸上微露喜色,当即应了。
她指一指方才那位面相尖利的尼姑道,“这是我师妹,法号静白,掌管本寺的一应起居杂事,你以后缺些什么就找她吧。”
如此吩咐过,也便散了。
夜里风大,甄嬛坐在椅上,流朱挑亮了油灯在收拾衣裳。
甄嬛淡淡道,“有什么好收拾的,不过几件替换用的亵衣,从此就这一身灰衣到老了。”
流朱笑着说道,“小姐一向精致惯了的,如今虽到了寺中,不比从前,却还是要好好整理一下才是。”
甄嬛漠然微笑,“我这辈子从今而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好好日夜祝祷,希望远在川北岭南的父母兄妹可以一世平安。这也是我唯一所愿了。”
流朱轻轻道,“这也是奴婢唯一所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