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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雪野,一支千人的队伍顶着寒风向北行去。队伍已行了两日,眼看着到洛阳还有一日的路程,王敦怕再生出什么意外,就拨了三十名骑兵护送刘秋直去山阳,自己则将剩下的兵士遣回京郊驻地方才进城。
回到山阳,刘瑾见儿子终于被救出来,忙让家仆把刘秋迎到府中,又让管家赏了护送的骑兵每人几吊铜钱打发他们回去,方才到后院来会儿子。进到内宅,刘玫早已将其他不相干的人打发到外面,让父子俩好好叙话。说了没两句,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进来的竟是孙筠。一年多来,孙筠的头发一直留着没剪,刚一进门很难让人一眼认出。海战后的这一年来,孙筠一直生死未卜,虽然刘秋坚信她应该还活着,到底还是没什么真凭实据,如今久别重逢让人有如梦中一样。二人对视良久,眼泪都不由得夺眶而出,生离死别后孙筠再没什么矜持,径自扑到榻上爱人的怀里放声大哭。
三人哭了好一阵才好,刘瑾便说道:“亏了那鹤认得筠儿,只肯让她靠近去取那信。筠儿看了信便知你是被石崇软禁,而且一切照顾的都还好,商量之后筠儿就让我到王敦那里求他想办法带兵去救你。”
刘秋想起那鹤,便问:“这么冷得天难得它飞这么远送信,现下可还好?”
一旁的刘玫说道:“小姐怕它冻到,又怕它养在屋内无法适应外面的寒冷,就让人养在一处空着的马棚,每日有人送些水米,天气好些时还能到园中散步,养的好着哪。”
身边的刘瑾嗔道:“这么久才回来,不问没过门的妻子好不好,偏偏上来就关心一个畜生,哪有这样的道理。”
孙筠虽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说的,不过还是脸上一红。之前为了孙筠的事情刘秋已经被父亲敲打过几次,忙问道:“上次在海上大败,很多人都被冻死在水中,我是侥幸才被石崇的船队救起生还,后来一直被软禁在嵩山石崇的别墅中疗养,除了出不了院子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各方面照料都还算好,直到前段时间我猜出别墅的位置这才唤了鹤来送信出去。苏醒后这多半年我一直担心筠儿在海上是否无恙,今日见了这块石头才算落地。”
孙筠知道刘秋基本没受什么罪,也舒了口气,“上次在海面上你用剑砍断桅杆后就被另一支桅杆砸入水中,我当时被掀起的浪花向后推开几步,再抬眼时未烧尽的桅杆和帆布都覆盖在周围的水面上,一时实在找不到你,山后又驶来石崇的战船,我泡在水里有些久了,冻得实在难以坚持,就服下身上早就备下的药酒,才奋力向远海游去,最后总算在两里外被外海待命派来救援的一艘走舸救起,总算捡回条性命。”
“上次一共活下来多少人?”虽然知道那么冰凉的海水中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存活下来,刘秋还是抱了些希望。
孙筠的脸上闪过一阵悲戚,眼圈又红了起来,“除了我和师父还有八哥几个水性特别好的,其他人都没回来,总共大概有六七百人。这次出发时出来有千人之众,最后只有不到三成人回来,岛上很多人都成了孤儿和寡妇。”
陆玄能活着回去自然是不幸中的万幸,刘秋只好紧握孙筠的手道:“水军只要还有陆公,我们总还有机会重振旗鼓,只是可怜那些兄弟了。”
孙筠掏出手帕擦干眼泪,“虽然我和师父几个人侥幸逃回来,不过多少都被寒气侵体,最后将养好些时日方才康复。”
刘秋这才想起先前翾风给自己的药方,便问道:“筠儿现在可还在服药?”
孙筠嗯了一声,“虽说好多了,不过汤药断断续续还在服着。”
刘秋从怀里掏出香囊取了药方递过去,“我在海上也被寒气侵入脏腑,这是近几个月来石崇府上大夫开的药方,让看病的郎中比较下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刘瑾看看儿子,“秋儿,这次你等于和石崇公开决裂,下一步准备怎样走?”
刘秋扶起孙筠让她坐在榻旁,这才答道:“因为石崇多年前劫持王家的商船,驸马和他一直不睦,这次带了琅琊王的亲兵到石崇别墅去抢我回来,还公开向石家的仆人报上自己真实身份,等于用他和琅琊王两家的身份作为我的后盾,让石崇难以直接报复。另外之前我们和石崇在水面上的战斗都是暗中进行,虽然石崇当面和我挑明他怀疑我们动用的是以前东吴遗留下来的水军,但毕竟没有实证,除我之外他虽派人到江南调查几个大族也都没什么收获。此外,上次在盐渎和不其的海战他毕竟私自调用了朝廷的水军,即使损失的那几艘大型战船他能够打通关节掩盖住,但还没必要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公开揭发我的背后有一支大型水军,海战的事情他只能藏在肚子里。所以石崇这边除了些小动作我们大可不必担心什么。不过我在嵩山这么久还有了其他意外的收获。”
说着,刘秋从怀里取出流羽的那支发簪递给父亲,刘瑾疑惑地问道:“秋儿,这是何意?”
刘秋于是解释道:“之前我和筠儿曾在洛阳西城外偶遇慕容单于在洛阳的使者,求我们帮着寻找单于的妹妹荀公主。”
孙筠打量着那支样式奇特的簪子,“你找到了?”
刘秋答道:“正是,公主慕容荀本来的黄发被石崇不知什么原因刻意染成黑色,所以我们一直都没注意到,后来我问了翾风才知道实情,于是便让她通过绿珠将公主调到身边服侍,洗去了染上的黑色方才现出原来的黄色头发,又问了些她从前的旧事,才算最终确认那侍女就是找了好些年的公主。”
“翾风?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刘瑾有些自言自语。
刘秋看了父亲一眼,忙解释道:“就是上次惹筠儿生气的石崇府上那个乐伎,石崇因为我救过她两次性命,以为她会尽力照看,从开始便安排她在我身边照顾,而且和我一同软禁在山上,等我醒来时她已在身边服侍半年了。”
孙筠白了刘秋一眼,“刚才那个素面的香囊也是她送的吧,上面的针脚我还看得出来,看在良人如实告知,她又照顾你那么久的情份上我便将此事放过不提。她没有随公子回来,又刻意用了素面的香囊,想来是知道上次惹出的事情,如此委曲求全倒也真难为她。”
刘秋看了父亲一眼,心想还好刚刚没有隐瞒,原来孙筠竟然早已从针脚中发现是出自翾风之手,不由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那发簪原是鲜卑人祖上所用青铜琵琶剑的样式,是上一代单于特意为公主打造的,到时慕容廆派在洛阳的特使马升见了此物便知公主已经找到。”
孙筠从刘瑾手中接过青铜发簪,又借着灯光仔细看了,方才说道:“这剑的形状看着多少有些象我的‘幽蚺’,只是我那把不是上尖下宽罢了。”
刘秋听她提到“幽蚺”,自然想起自己那把“青冥”,就问孙筠:“不知当时我那把短剑公主可曾带了回来?”
孙筠撇了撇嘴,“早知道你惦记着那把剑,我过来时便带在身上。”
说着便从身后拿出一把短剑,大概是青冥剑太过锋利,孙筠不知从哪配了个剑鞘,虽然没有原配那么好,不过聊胜于无,到底不会失手割伤自己。孙筠抽出那把锋利的短剑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刘秋忙从身上取出剑鞘合上。刘瑾看着眼前的小两口,会心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到底还是原配的好,后面再配的终归只能应一时之需。”
刘秋当然知道父亲的意思,只好跟着傻笑,这边的孙筠却又问道:“公子既已找到公主,可有想过如何救她出来?”
刘秋止住笑容,有些犹豫地说道:“这个我还没完全想好,如今石崇还不知道鲜卑公主就在府中,如果我们贸然到他府上索要或是通过朝廷求取,很难比之前慕容廆向武帝请求的效果更好,而且石崇完全可以在得到消息后将慕容荀隐匿起来,让我们更无处查找。依我看,还是要借助王家等权贵的势力寻个机会向石崇当面索要应该最为妥当。”
孙筠显然对刘秋的说辞不大满意,“那岂不是等于现在还没有什么可行的办法。”
刘秋本以为孙筠不喜欢翾风,对慕容荀的事情自然也不大会关心,没想到她认真起来完全不管这些,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一旁的刘瑾却开口道:“鲜卑公主的事情拖了那么多年也不急在这几个月,你们两个好像都把自己的婚姻大事放在一旁不管,你爹我的头发现在差不多都要全白了,你们俩一个三十有余、一个二十多岁,放在别人家孩子都生一箩筐了,我不提难道就这样一直这样耗下去?”
孙筠忙解释道:“您看这些年我和公子不都是南北地奔走耽误了,几年前若不是闹出些误会我们也早该成婚了。”
没想到先前一直低调隐忍的刘瑾这次却异乎寻常的强势,连准儿媳的面子也不给,“别以为你师父不在,你还没过门我就不敢讲你们俩,今天我就这么定了,明年春天成婚,暂时先按三月准备,刘玫你马上派人到水路上给吴郡的陆公送信,让他带人准时前来参加。”
刘玫在旁边答应了一声,刘秋也乘机推了孙筠一把,孙筠马上改口应承下来,“爹,我和良人早都盼着结婚,上次婚礼准备了一半,这次再补些结起婚来该是很快。”
刘瑾见儿媳如此伶俐,老怀欣慰,“唉,筠儿到底长大了,如此我便放心许多。从前那柄章武剑因为惹出许多事情,已被我从秋儿手中扣下,如今便当作聘礼赠予你,算是对那把‘青冥’对等的回礼。”
说着起身来到孙筠面前,从身后取出那把“章武”,双手呈了过去。孙筠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刘秋在旁正要说话,刘瑾却说道:“为父当然知道这剑原属诸葛刺史,只是他现在远在江州任上,放在我这也无甚用处,筠儿日常多有兵事,身上只有一把短剑水中用用还可,但不能指望所有战事都只发生在水上,多一把长剑总是好的。至于诸葛公,来日你们若遇见他这剑便由他处置,于情理上也算不得有亏。凡事从权,若只放在我这只能白让好东西押在库房里。”
孙筠见准公公赠剑,忙起身立着,“父亲以名剑相赠,儿媳自是喜不自胜,只是平日短剑用的惯了,长剑若由良人佩着可能用处还多些。”
刘瑾见她迟疑便说道:“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知道,你若要他出些主意、搞些伎俩,那都是他擅长的;但若临阵打仗就只能当个配角,先前在辽东辅助王敦,后来在水上辅助你和陆公就都是这样,一把短剑足够他用了。怎么,难道还让我一直举着?”
孙筠见刘瑾这样说儿子,也不便再多话,只好跪在刘瑾面前高举双手接下这把“章武”,嘴里还说道:“此剑既然还未定归属,儿媳便暂且权作代为保管,他日若见到诸葛刺史定当物归原主。”
刘瑾见儿媳收了剑又如此懂得礼数,不由哈哈大笑,“你们两人许久未见,我也不便在此搅扰你们说些私密话儿。”说着转身说道:“刘玫,我们走,别在这里继续妨碍他们。”说着二人转身离去。
刘秋在家待了段时间,想着发现公主的事还是要尽快告知马升,就差人送了封信到洛阳城外。这年冬天的雪下得异常大,还没到冬至就下了齐膝深的大雪,马升得知找到公主的消息也顾不上许多,就跟着刘家的仆人一道骑马返回山阳。
到了刘家,家仆将他引到刘秋养病的内室,上次马升既已点破孙筠的身份,这准媳妇也就只穿了平常的衣服一同来见。马升到底是察言观色的老手,见孙筠毫不避讳地陪在旁边,刘秋又礼敬有加,屋内还有许多准备结婚的绸缎,便说道:“上次见公子就猜到与小姐关系必不寻常,之前一直听说公子未曾婚配也没纳过妾室,小人冒昧地问一句公子这是要完婚么?”
刘秋知他善于知微见著,只好答道:“阁下果然好眼力,我与小姐相知多年,现在终于得偿心愿,只是我一向不事张扬,还请为我保守秘密。”
马升上次见孙筠女扮男装陪在刘秋身边,知她身份神秘,必不是寻常大家闺秀,也不再追问,只是贺道:“公子大喜,小人今日才知,来日定要代我家单于备下一份厚礼送至府上。只是自从上次城西一别,几年都不见公子消息,小人也曾到府上询问,每次也都被告知公子不在,不知公子是否安好。”
刘秋知道马升这一问一半是出于礼节上的挂念,另一半则是对自己行踪的疑惑,只好答道:“阁下不知,多年不见恩师,这几年便南下江州去探望,早年在江左又识得几个朋友,这次便顺路前去看望,几处跑下来几年时光便过去了。”
马升知道自己操心得过了,于是便讪讪地笑了笑,“这次公子差人前来,说是寻到公主下落,我听信使只言片语,心中按捺不住便随他来此,还请公子详细告知。”
刘秋知道日后若他真与慕容荀相见,很多事情便很难隐瞒,只是自己实在不愿过早暴露和石崇之间的许多恩怨,于是便说道:“阁下可还记得上次我们相见时推断公主极可能在石崇府上?前些日子我恰好被他相邀赴宴,席间遇一熟识侍女,因我从前救过她性命,便借机私下询问她府上是否有黄发异域女子,这才打探到公主下落。”
“公子莫要怪我疑心,黄发女子在石府上应是相当抢眼,这么久都未被客人发现,她一个侍女是如何知道的。”马升心细如发,自然不会放过这可能的漏洞。
刘秋于是答道:“我当时也是如此询问,那侍女才说石崇大概也是为免招人耳目早将她的头发用黑菽汁染成黑色,又用高大的假发髻遮挡,这才瞒天过海。后来我便让她把公主寻来,说明原委后以药汁洗去了一角头发,果然露出下面的黄发,又与公主对质当年辽东扶余王城故事都丝毫不差,这才深信不疑,公主于是拔下发簪作为信物让我交给阁下。”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那支镶金的青铜簪子交了过去,马升手中握着簪子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颤抖地说道:“这真是我家公主的贴身之物,公主找到了,公主真的找到了!”
刘秋见他激动,于是用手抚摸着他的肩膀。马升则突然跪下拜道:“我替我家单于感谢公子!南下在洛阳多年,靡费钱财无数,今日终于可向主人复命了!”
刘秋忙扶他起来,“先生言重了,我不过举手之劳,如何受得如此大礼。何况当年我还未帮上什么,先生便肯帮我在城中散布消息,如今这么久才帮上些忙,怎好以此邀功。”
孙筠从一旁递过只手帕,马升忙拿着擦了,“我家单于虽然兄弟姐妹众多,但同母的亲妹只此一个,为了她我这些年在洛阳踏烂了多少双鞋子,受了多少白眼,只有公子能仅以一席话一个请求就竭力帮助我们,更何况您还曾和单于在战场上为敌,此等恩情就是我家主人知道了也必然大受感动。只是,请别怪我得寸进尺,公子是否有办法救我家公主出来的办法,哪怕是用钱赎我们也是愿意的。”
刘秋知他急着想救出慕容荀,但还是不得不平复下他焦急的心情,“阁下看来还是不了解石崇,他现在是天下首富,怕是皇帝家的国库都不及他家充盈,一些钱财在他面前和粪土几无区别,他更看重的是公主的美貌和异域面容还有罕见的黄色头发,这些对他来说才是奇货可居。他既刻意让公主染成黑发示人,就是不想轻易把她的特点示于外人,既然这样养在家中多年,日后怕是还有其他重要的用途。除此之外,我想利用其他权贵想办法以权势压他,方有机会放人,只是石崇在京城结交权贵,轻易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压制到他,故而此事倒是相当难办。”
马升听了又跪下道:“小人早知石崇棘手,能用钱财打点已算最容易的办法,故而刚刚才如此说。如此救出公主也要仰仗公子,虽是不情之请,还请您再想些办法救她出来。”
刘秋只好又扶他起来,“难为你一片忠心,但是找寻公主不易,救她出来更加不易,我当然愿意襄助,只是此事怕是要从长计议了。另外,为免石崇得到消息将公主藏匿起来,还望阁下勿要将消息外泄。”
马升忙作揖道:“此事全凭公子做主,小人自会守口如瓶,至于营救之事也不必操之过急。如今既然已有公主消息,我便带此发簪北返向单于复命,多少了却他这些年的一桩心愿。”
刘秋只好又劝道:“今年冷得早些,也比常年冷得多些,外面冰天雪地路上难行,我看不如等到来年春天启程来得方便许多。”
马升将那发簪放入怀中,“公子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现在归心似箭,即使有再大的困难也要尽快赶回去,这次既然来了,小人也就不再回洛阳,直接北返便是。”
刘秋知道难以挽留,便让翾风喊了管家进来吩咐道:“我这朋友虽骑马前来,不过他急着北去,路途遥远,你便帮他从府中再选匹好马一同骑去备用,另外再从库中支十吊钱送与他作盘缠,这些花销都记我名下就是。”
管家答应一声便去了,马升忙又施礼道:“小人本来许诺的彩礼还未送出,哪好先从公子这里拿钱出来,这样的盛情让我如何受用得下。”
刘秋摆摆手,“我与阁下交浅言深,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今既有急事先生便先拿去用了,回来时再送彩礼也不迟。”
马升只好说道:“大恩不言谢,既如此,我便领了公子之情,来日必当报答。”
说完便转身离去。
有了上次婚礼失败的教训,刘秋这次无论如何都不再参出去见人,每日只忙着和孙筠在家中准备婚事,中间只是差人给王敦和琅琊王司马睿各修书一封,多言自己身体仍未大愈,又对之前的救助表示感谢,送了几盒茯苓丸子给他们调理身体。
刘秋和孙筠经历了这些年的分分合合后,心态早已今非昔比,孙筠和陆玄、顾荣、贺循等人经营海上贸易多年,对各种珍宝早就不以为意;刘秋除了自小随师父在山上修道外,在石崇和王家府上也见多了极致的奢靡,故而也不愿婚礼搞得过于铺张。二人于是商量这将婚礼简办,本身为了隐藏孙筠和必定会来参加的陆玄等人的身份和关系也只能如此,于是就只向陆玄、顾荣、贺循和伏波将军孙秀发了婚帖,至于山阳公府上的家人也都尽量瞒着。
因二位新人都不喜奢靡,孙筠便照着京城最近流行的样子让人只用白纱裁制两人的婚服,自己是窄袄宽裙,刘秋则是一件大袖衫。新娘身上仅腰带用了红色丝缎,而新郎则是条织金线的腰带。孙筠也是俭省到了头,把手镯、臂钏和耳环这些全都省去,只发饰上用了几支金质的首饰。想着刘秋这几年屡遭水厄,就将前次在会稽时自己所配的福寿葫芦黄玉佩给他在腰间系着。刘瑾虽不愿干预晚辈的婚事,但也觉得儿媳的装扮太过简单,孙筠便不知从哪里寻出了件雕着朵莲花的圆形水晶牌,用红绒绳栓了系在脖颈上。刘秋打趣她说这样人家根本看不见,和没戴没什么区别,孙筠则不以为然,说凡事只用心眼看便好。刘秋把弄那水晶牌良久,总觉得不像中原之物,孙筠用了一会才想起好像是某年从一胡商处买得,大约是佛陀的什么标识。至于圆扇,孙筠就只安排了素色的竹叶纹样。
眼看就到婚期,陆玄带着八哥预先从南方赶来,水路的生意没人照看不行,贺循和乌头等人都留没有来,只托陆玄带了贺礼前来。孙川虽然年纪还小,可是陆玄想着孙家人总要尽量参加,就把他一起带了前来。伏波将军孙秀和顾荣由于还要在朝中任职,为避人耳目,只提前一天带着几个亲信参加婚礼。
婚礼举办的地方设在几年前给陆玄送别的那座开满梨花的别院,这里位于府邸深处相对会隐蔽些,眼前一池春水映着开得正盛的满树梨花。到了吉日,一早刘玫和孙筠就在府里忙得团团转,刘秋则陪着孙秀、陆玄几个人在旁闲聊。回廊下几个府中的乐伎和仆人在一旁吹奏,虽然比不得石崇等权贵府上的水平,也没有年青如花的美貌,但贵在都是经年养在府中,信任方面自然没得说。刘秋身上一早就是孙筠帮着打扮的,一袭白衣配上白玉的发簪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要不是金黄的腰带和黄玉佩倒是一点都看不出新郎的样子。
孙秀一见刘秋就立刻摆出长辈的姿态,冲着他嚷道:“怎么样侄女婿,当年我一眼就看出来我侄女相中你了,你们俩是一对,要不是我大力撮合我侄女能这么快和你在一起?”
孙川听了便稚气地跑来问道:“叔伯叔伯,我四五年前就见到姑姑和姑父在一起了,怎么现在才结婚呢?”
旁边的陆玄和顾荣等人听了,立刻哈哈大笑,只有孙秀有些脸红地摸了摸孙川的头,不过刘秋还是作揖谢道:“当年多亏小叔撮合才有今日,晚辈夫妇一直感念在心。”
孙秀一听立刻高兴起来,“还是我这侄女婿最通情达理,我和你说啊,虽然我这侄女我见得不多,但依我看,以她的脾气也只有你能驾驭得了。”
这一帮人里初了孙秀就属顾荣资格最老,听孙秀这样说就打趣他道:“我说将军大人,当年我们一起在江左为官时没见你这么幽默,怎么到了北方些年头越发像个老顽童了。几年前我初到洛阳时还没太在意,不想现在看来你这顽皮起来是越发肆无忌惮了。”
孙秀捋着花白的胡子笑了笑,“你以为在朝里有几个人都能像我这样随心所欲?从前的汝南王和齐王算大了吧,还不是都不得善终;石崇的钱全天下算多的了吧,现在每天还不是磕磕绊绊的。像我这样,就是家里那个母老虎最多也只能骂两句就算到头了,根本妨不到我每天逍遥快活。”
刘秋见他说的不着边际,但又不能让这个长辈下不来台,只好和缓地说道:“天下人营营碌碌,不过是想多留些给后人,然后再让自己过得快活些罢了,只是很多人为这些付出各种各样甚至是意想不到的代价,像叔叔看得这样透彻的全洛阳到底没有几个。”
孙秀听了有些得意,不想一边的陆玄却跳出来揭他的老底,“你是不知道这位叔叔现在有多得意,他现在把几个儿子和孙辈派到南方安家,还和蒯夫人谎称是找到一个有门路的胡商赚了些钱财让孩子们去打理,另送了她几箱的珍宝让她收紧口风不要和别人泄露了来之不易的赚钱渠道,他现在手上既有大把的铜钱又为子女寻好了后路,自然心下没有烦恼。”
孙秀听了也不在意,只是说道:“当年在在江东是你和两个哥哥就握着东吴的军权,我手下带兵都要看你们兄弟眼色,如今我的财路和后路又都捏在你手里,我也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难过。”
刘秋自从上次从石崇在嵩山的别墅中被救出来后就一直在家中忙着和孙筠置办婚礼,根本无暇顾及外面的时局,听孙秀刚才提到石崇便问道:“刚才叔叔提到石崇,这刺史难不成又出了什么纰漏?”
顾荣和孙秀一同在朝为官,对朝中的消息比被朝廷闲置很久的孙秀知道的还要多些,“本来石崇巴结了贾后的弟弟贾谧很久才得了作为九卿之一的大司农的位置,可是朝廷的旨意还没到就有人告发他擅离职守,虽然不久石崇又运作到了另一个九卿职位的太仆之职,但毕竟不比大司农掌握财权,听闻这让石崇懊恼了许久。”
刘秋皱了皱眉,“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胆敢搞这位大富豪的鬼,他既有贾谧作后台不知道还有谁会打他的主意。”
孙秀拍了拍刘秋的肩膀,“我说侄女婿,别看你叔叔我整天疯疯癫癫的但朝中的事可是一点都不糊涂,石崇虽然家里的铜钱是多些但那只能让他在府里享受,在朝中用处并不大,别看他在自己家里杀几个奴婢不当回事,可是一到朝中他就是个弟弟。为了巴结贾谧金钱美女都不知送了多少,可还是收效甚微,后来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这位国舅喜欢诗词歌赋,于是就到处网罗名士,整个洛阳城的大家差不多都被他搜罗一空,甚至连常年在外做官的潘安都调回洛阳,一群文人平常聚集在金谷园中舞文弄墨号称金谷二十四友。”
陆玄听到这里,神色有些暗淡,就说道:“说起金谷二十四友,我的两个弟弟也在其中,虽然我请顾公去劝了他俩两次,可是都没什么作用。”
刘瑾刚才一直在喝陆玄从吴郡带来的茶叶,到了这时才说道:“士衡和士龙虽然在外面追逐名利,可是这些年来到底只是游走于权贵间作些应景的诗文。人各有志,他二人若真的甘于蛰伏在老家就不会跑这么老远博取功名,陆公虽对他们放心不下,可是也只能听其自然。”
陆玄听他说得有理,也只好叹了口气。刘秋知他为两个弟弟难过,就把话接过来说道:“说起这潘安,年青时是少有的美男子,如今年纪大了不知怎的却变成一个十足的吃货,听说前两日他作《闲居赋》,别的我是没记住,但是里面一堆吃的读得我都饿了,‘张公大谷之梨,溧侯乌椑之柿,周文弱枝之枣,房陵朱仲之李,靡不毕植。三桃表樱胡之别,二柰耀丹白之色,石榴蒲桃之珍,磊落蔓延乎其侧。梅杏郁棣之属,繁荣藻丽之饰,华实照烂,言所不能极也。’当时我一边读一边就想着他回洛阳和一帮文人就顾着吃了。”
顾荣在旁边也说道:“‘菜则葱韭蒜芋,青笋紫姜,堇荠甘旨,蓼荾芬芳,蘘荷依阴,时藿向阳,绿葵含露,白薤负霜’没有石崇的财力他们想要搞到这些确实不不容易。”
“潘安虽然功利了些,不过其人至情至性,年青时即使掷果盈车但从未传出和哪个姑娘随便私会过,为官这些年仍然只衷情于其妻杨氏,以至于在民间传为美谈。”
这话来得突然,大家循声望去,正是今天的主角孙家三公主。孙筠腰间束着正红的腰带,一身飘飘的白色纱裙和刘秋的正配。大约是为了简便,头上今天梳了简单的十字髻,上面只用了支金钗,其余都只用金线,胸前的圆形水晶莲花牌在阳光的映衬下则更显剔透。一众人被这绝美的新娘装扮都惊出了眼球,几乎都忘了她刚才说的是什么,呆呆地向她这边看来。孙筠手里用一把素色的竹叶团扇遮着脸,不知道这一群人为何还在向她看来,只好问刘秋道:“今天我只化了淡妆和唇彩,难道哪里不妥么?”
刘秋站到孙筠身旁,从旁看着她如花的容颜,低声说道:“今天是你太美了,所有人都看得不想挪开眼睛。”
孙筠听了没好气地娇嗔道:“多谢公子,妾盼了这些年终于不用再梳着下人的发式出门见人,也可以用贵妇的发髻装扮自己了。”
刘秋早知道她会故意这样说,也没多言。刘瑾这时醒过神来,看着婚宴大体都已摆放好,就冲着院外一直忙着的刘玫喊道:“准备得都差不多了吧,我看基本齐全了就开始吧。”
刘玫从院外跑进来看了一会才说:“老爷,都差不多了,请各位宾客入席吧。”
酒席设在上次送别陆玄的那座池畔小厅的外面,大家依次坐在厅外的两边,都望着另一侧的一对新人。孙筠手持着团扇挡住脸庞与刘秋一同缓步而来,两人一袭素衣几乎可以融入雪白的梨花中,只有金色的发钗和腰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两人座位后面分别悬着作为聘礼的“章武”和“青冥”两把宝剑,在厅内喝过合卺酒,孙筠低声对刘秋道:“今日虽然成婚,但是还要对完诗才能洞房。”
刘秋没想到她又出花样,便轻声说道:“从前只听到你在顾荣府外的湖上背过《诗经》,平时从不见你喜欢诗词歌赋,怎么今天又想到要玩这些?”
孙筠把扇子轻轻挪开少许,“怎么,就许你们在酒宴上对诗,今日新婚对个诗就为难了。”
刘秋想着自己只在初到金谷园时曾在酒宴上对过诗,也是那次初次邂逅翾风还救下她的性命,没想到孙筠在这个当口想这么一出来。想到陆机兄弟当时也在席上,该是从他们那边透漏了消息出来,这才明白孙筠还对翾风多少有些介怀,于是又半开玩笑地说道:“我只总不至于对不上来今晚就把我关在门外吧。”
话音刚落,外面的顾荣冲这边喊道:“扇子怎么拿开了,快点挡上。”
孙筠听干爹发话只好忙又把扇子遮住脸,便又轻声道:“对不出来你试试,我先来了啊,‘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刘秋皱了皱眉,“这诗好像没听过啊,不过听着不错,总不是你现作的吧。”
孙筠显然对刘秋的反应很不满意,“我听说你几次对诗都是张嘴就来,虽然没见过作诗,但按理说还不至于连听都没听说吧。”
刘秋小声嘟囔道:“要么是‘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我是真没听过这首,要不给我点提示?”
孙筠疑惑地看着他,“你刚才说的是蔡邕的诗,我说的那两句是苏武离家前写给妻子的诗。”说完想了想才又对他说道:“你不会在故意诓我吧?”
刘秋在对面看着她不出声,过了一会儿才噗呲笑出了声,孙筠气得拣了面前一粒豆子朝刘秋弹了过去,刘秋扭头闪过后才小声说道:“还没入洞房就想到要谋杀亲夫,我还真是命苦。”
孙筠只好又催促道:“大喜的日子别说不吉利的话,你到底对还是不对?”
刘秋不好再逗她,于是才缓缓背诵道:“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边才背完,孙筠便气哼哼地说道:“早知道你会背。”
说着又弹了一粒豆子过来,这次刘秋没有防备,正好打在脑门上。刘秋很夸张的喊了声“哎呀”,然后倒身靠向身后,可是不成想后脑正磕在身后的剑鞘上,于是又吃痛地用手扶住后脑勺,惹得对面的孙筠用扇子掩住嘴咯咯地笑个不停,连近处的陆玄和刘瑾都忍不住向他们两人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