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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不知多久,刘秋只恍惚觉得自己在一片嘈杂声中被从水中捞起,然后还有人呼唤这自己,后来只觉得朦胧间被船载着在水面上穿行,再后来又被移上马车,最后只觉得这一路上颠簸了很久。
又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身边有人忙前忙后,帮自己翻身,为自己服药,这让刘秋回忆起几年前在顾荣宅邸中每日被孙筠和江氏照料的那段日子,甚至好像现在又是她们在身边服侍。
又过了好些日子,终于能睁开眼睛,阳光正洒在床前晒得身上暖洋洋的,再细看屋内的陈设,并不是从前顾荣府中自己住过得宅院,床下铺着松软的地毯,床头几案上的青瓷碗里盛着药汤,不远处放着一盏鎏金的蹲虎蜡灯,再远处是一扇天青色的琉璃屏风,透进阳光的窗户半开着,从外面送进阵阵香风,顺着窗外望去,一丛丛紫丁香开得正盛。窗外其他的树木看着虽叫不出名字,但以前在家中似乎也曾见过,而在顾荣和陆玄宅中都没见过,刘秋暗想难道这是回到洛阳了?可是这并不是自己在山阳的家,更不象之前去过的金谷园和王家宅邸,可是这里究竟是哪呢,难道自己不是被陆玄他们救出来的?想着想着又觉得心力难以支撑,再想支撑着坐起来,才发现背上疼痛难忍,于是又重新重重地倒在床上。
大概是这一倒碰到床头发出些声响,屋内悄悄地退出去一名侍女,刘秋这才发现屏风处一直跪着两个侍女。不一会,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女子由那侍女陪着一直来到刘秋床头,然后一只丝绢的帕子轻拂在额头替他拭去刚刚渗出的汗珠。刘秋缓缓睁开眼来看去,这一看不要紧,登时让他心里咯噔一下,眼前这人竟然是翾风。
翾风这次完全没有之前那般打扮,只简单盘着头发,上面插了根琥珀头的簪子,身上一袭宽大的青衣,再无其他配饰。见他醒了便轻柔地说道:“睡了这么久,公子终于醒了。前几日大夫还说恢复了许多,没多久就要醒了,这话果然灵验,公子眼看着这就醒了。”
刘秋见她这样说,还是忍不住问道:“敢问小姐,我这是在石刺史宅中吗?”
翾风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搞得刘秋有点莫名其妙,直愣愣地看着她,只好解释道:“公子不知,这里并非是洛阳我家主人的宅邸,只是他处的一处别墅。”
刘秋见她说得含糊,觉得有些奇怪,“他处,不会是小姐也不知这里是何处吧?”
翾风只好苦笑,“公子有所不知,我和几个婢女来时都是被蒙着眼用马车载了过来,只知道出了京城走了三四天的路程才到这里,其他便全然不知了。”
刘秋用手撑着坐起来一点,旁边的婢女忙上前拿来几个枕头帮他垫着,翾风伸手去摸了摸几上的汤药,让婢女拿去重新热了。刘秋见她这样心思细密,便说道:“难得你琵琶弹得那样好做事还能这样仔细,看来这多半年来多亏小姐如此悉心照料,在下才能又从鬼门关里又返回来。”
翾风闻听他如此说,便讶然道:“公子方才醒来,如何知道自己昏睡了半年之久?”
刘秋微微笑道:“方才醒来时,被外面的花香吸引,然后便望见窗外一丛丛开得正盛的紫丁香。丁香春末夏初才开,我上次出事是在秋天,可不就是大半年了。”
翾风又说道:“原来你秋天就病了,妾来这里见到你时刚刚入冬,还以为你一出事便被主人送到这里来了呢。你是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的?听大夫说你背部的肋骨断了,前胸的肋骨以前断过这次也跟着又断了,还刺破了内脏,然后全身又被寒气严重的侵袭过,本想问大夫你经历了什么才会这样,他竟说主人不让说,公子能否告知到底出了什么事?”
刘秋看了她一眼,“想不到你还挺关心我的,我还以为只是刺史大人派你来照顾我的。”
翾风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涩,微微颔首道:“公子曾救过妾身两次性命,此等大恩如何报得,我家主人也知道您与妾有旧恩,便让我来侍候,才有这难得的机会能服侍您左右。”
刘秋其实早就把前两次救她的事情忘在脑后,更何况上次还惹得孙筠发了好大的脾气,后面又闹出那样一番风波,更是不敢记着和翾风之间的往事了。她这样一提才明白翾风这番报恩的心情,“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翾风见他如此说,便急着说道:“公子大恩,即使对您不值一提,于妾却是不可多得的运气。只是,公子还未告知是怎样的经历才会把您弄成这样。”
刘秋想着海战的事情于石崇和自己双方都是轻易不可对外言说的秘辛,只好俏皮地对翾风眨了眨眼说道:“大夫不是说过了,秘密。”
正说着,刚才出去的侍女端着热好的药进来,翾风只好说:“你好容易醒来就说了这些话,还是先歇一歇,把药喝了再睡一会。”
于是就扶着头让他服了汤药,才把被子盖好让他睡下。
过了些天,刘秋的身上渐渐恢复,也就不愿每日只坐在床上,便让翾风扶着到外面走动。到了屋外才发现外面好大,每面院墙都有几百步的距离,里面一片池塘,几乎占了一半的地方,里面荷花刚打了骨朵,岸边以卵石垒着,一边还有一小片芦苇,几只灰色的鹭鸟在水边徜徉。岸边不远处是之前在床上看到的那几丛丁香,眼看着有些谢了,后面则是几株绿树,上面正开着白色垂铃般一串串的花朵,问了翾风才知道那是玉铃花。再抬眼望去,远近皆是大山,心中暗想石崇怎么寻了这么个避世的所在。转身回头,这才发现自己住的那间房子居然是二层的,再仔细向屋内望去,原来自己的床铺和楼梯间有屏风隔着,又在门口的相反方向,所以刚才出来时才没看到。于是又让翾风扶着上得二楼,透过窗户蓦然发现这里周围还有七八间宅院,一大片都坐落在半山腰中的一处山坳里,沿着山麓向下,一条河水象根银色的带子在群山中的谷地里蜿蜒。不知石崇是花了怎样一番功夫才寻了这样一处所在,建成这样一片别墅。
山上风大,翾风怕他在二层受凉,忙扶着他坐下,又拿了条毯子帮他披上。刘秋不忍让她这样象个下人般里外忙着,就说道:“这么久在这里,怕是许久都没见你家刺史大人了吧,家里姬妾那么多,再这样下去你真的要失宠了。”
翾风听他这样一说,微微低头道:“公子见笑了,妾不过仗着年青有几分姿色才被我家大人多看几眼罢了。妾虽并非生在中原,但在洛阳也住了些年月,知道自己再受宠仍只不过为人妾室为人乐伎甚至为人奴婢罢了。公子也曾见过,妾虽容貌正值当年,也算还受些宠幸,但主人发起火来仍随时会丢掉性命,也可送到他人榻上以供娱乐,他年待到年老色衰,怕是堂下老婢的位置都难求得。”
刘秋见她说得伤心,只好安慰道:“姑娘正当妙龄,却打算得比旁人长远,但若人人都如此为将来发愁,人生岂不了无乐趣。姑娘姿色出众,一把琵琶又弹得精妙,可谓色艺双绝,又如此细心,怎么将来就会那么悲观,寻不得一个好去处?”
翾风被他一通话说得解开了些心结,便莞尔一笑道:“上次宿醉在公子榻上,不想公子与其他官宦都是不同,如柳生般坐怀不乱,当时还以为是妾的妆容不足以打动公子,今日才知道只是因为公子是正人君子罢了。”
刘秋一想到上次因为她差点惹毛了孙筠,脑门上便冒出一层细汗,只好趁着这个独处的机会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当时我本已订婚,后来您送到家里的香囊和团扇被我那良人知道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差点连婚约都毁掉。”
翾风到底是风月场上经历得多了,听了这番说辞竟然捂嘴笑了起来,刘秋正疑惑着,只见她说道:“公子不必瞒我,你说的那位未婚妻子想必是当日酒宴上坐在你身旁的那个穿着道袍的家仆吧。”
刘秋被她这样一说脑门上又冒出一层汗,心想这是上次马升后孙筠女扮男装的身份再次被拆穿,但又怕有诈,只好问道:“不知姑娘是从何处听来这样奇怪的说法的?”
翾风早发现他又出了许多汗,便抽出帕子帮他擦了才笑着说道:“我就知道公子是正人君子,对了,还是张天师的高徒,连谎都撒不好,你看才几句就出了这许多汗,你身子才刚有些起色,早知道就不和你说这些了。”说着又唤楼下的婢女去端杯热水上来,这才继续道:“妾常在风月场脂粉堆里打滚,若连个女子都认不出来,我家主人的宅院里就不用立足了。我在你们席前经过时见她穿过耳孔,显然是戴过耳坠的;虽有些身手在身上,但走路的样子毕竟不比寻常男子;而且家中的仆人再护主,也没有当着王爷和侍中的面那样拦酒的,若是大家未过门的小姐才算有几分说得通。”
刘秋被她这通解释说得心服口服,只好又问:“那你家主人岂不是也知道了?”
这时,下面的婢女上来递上热水,翾风端给他,又帮着擦了擦汗才答道:“主人有绿珠在侧,想来也是知道的,所以后来乘着公子酒醉让我侍寝也算是验证我们的猜测,没想到公子太过君子,这一测就被发现了。”
刘秋听她说到绿珠,想来她并不知道以前自己和绿珠曾见过,便问:“听小姐口气,这绿珠似乎和旁人有些不同。”
翾风看了刘秋一眼,“怎么公子这么快就学会套话了,不过您都参加过两次金谷园的宴会,想来也看到每次我家主人身边都是绿珠在侧,任我们才色多出众都无法替代她的位置。”
刘秋暗想,看来当年绿珠姐妹对石崇的影响还是太深了,绿珠的身上不仅寄托着她姐姐的影子,很可能还有始于那十斛珍珠的蜕变。想到这里,不由得捧起手里那杯热水喝了一口。虽是夏季,但在二楼还是能感受到山上劲吹的凉风,而且他的身子之前被冰凉的海水浸泡得太久损了内脏还远没痊愈,就更容易觉得凉些。翾风见他风吹得有些凉了,就拉着回到一楼的内室躺着,和婢女一起帮他盖上被子。刘秋想着刚才的话头,又问道:“姑娘刚才说石崇会对我是否婚配感兴趣,在下既无官职出身也不显贵,不知怎会至此?”
翾风帮着又倒满水递过去,“公子是不知道你作为天师弟子的地位有多高,那天点石成金的法术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让大家亲眼目睹了以前只在传闻中才听过的法术,大家都以为你是有些仙术的。另外公子可能不知道那个孙秀对你有多么崇拜,上次宴会他提前两天就来金谷园准备法事一应的布置,而他不只是教中的祭酒,更是赵王的亲信和眼前的红人。公子不在朝中做事大概有所不知,现在朝中大小事务都以贾后为尊。眼下不要说贾后,就算是赵王我家主人都要敬畏三分,所以才会在公子身上打这些主意,看看是否能就此搭上赵王。说来惭愧,上次公子若不是那样矜持,恐怕妾都会被送与公子,只是不想竟然真的惹恼了您未婚的妻子,想来妾竟有些罪过在身上。”
刘秋把水喝了大半,于是安慰道:“姑娘不必过于自责,毕竟事情都已过去。不过还是要感谢姑娘能把背后这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告诉在下,只是不知姑娘为何肯如此信任于我?”
翾风接过他手里的水杯,缓缓地说道:“公子救过妾两次性命,这样的大恩妾说这些不过是举手之劳,还远谈不上报答您的恩情。另外,虽然公子没有责备,但妾明白自己的身份,还没有妄想到要登堂入室,想要找着机会为人正室,我家主人当时也不过是想试着看能不让妾博得公子欢心把妾作为婢女送到府上,最多也不过是为妾室罢了。”
刚才在楼上因为孙筠的身份被揭穿故而冒了许多汗,刘秋这时才想到石崇原来还曾想过把翾风送给自己,利用孙秀对自己的崇拜搭上赵王这贾后眼前的红人。看来自己这几年净顾着在水上和石崇作对,完全没有发觉自武帝死后这朝中已是皇后贾南风的天下。不过想到孙筠身份两次被人发现,便又想到之前马升曾托他找寻单于公主的事情,于是便说道:“姑娘既这样说,我倒想向你打听一人。不知是否见过一个容貌和年纪都与你有些相近的异域女子,但头发却是黄的?”
翾风托着腮细想了下,“这样的女子怕是全洛阳也寻不出几个,只是不知公子为何要来找这样一个女子?”
刘秋只好对他说道:“昔年我在辽东作战曾认得一个异族首领,他的妹妹因为些原因失散了,后来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听到是被卖来洛阳,只是从此就断了线索。”
翾风听了笑道:“公子正人君子,如此妾便相信了你,否则我这姐妹便不会轻易告诉给你。”
刘秋一听果然有戏,忙着问道:“姑娘难道真的认识这个女子?”
翾风又帮他盖了盖被子,“这人是我极好的一个姐妹,说来公子也见过,就是上次金谷园中和我一同吹奏,手拿胡笳的那个,我们都叫她流羽。”
刘秋听她这样一说,努力的回忆着上次金谷园时翾风旁边那个女子,“不瞒姑娘,我确实记得当时有一吹胡笳的乐伎,只是我怎么都记得她是黑发来着。”
翾风微微一笑,“不知我家主人是怎样想的,居然不愿意将她的发色示于外人,于是便让她把头发染成黑色,所以就看不出来了。”
刘秋皱了皱眉,“染的黑色?”
翾风才解释道:“公子想来不知道我们女儿家的这些事情,只要把黑色的菽熬煮成汁,凝练成膏就可以用来染发,虽然可能会有些破绽,可是这种宴会上我们经常会戴上高大的假髻,再加上头上的发饰就更不容易被看出来。”
刘秋不置可否地看着她,又问道:“可是不知道这头发是否到时还能不能恢复成原样,她和家人分离了许多年,很多事都记不得,到时要是连头发的样子都恢复不过来,这就不好解释了。”
翾风忍不住笑了起来,“公子真是圣贤书读得太多,对小女子这些事情真是全然不知。头发染了并非一劳永逸,每过一段时间都要重新染过才曾保持住颜色,只消一段时间不染就能慢慢地恢复到本来的发色。如果急的话,用些草木灰反复浸洗也能洗掉,不过有时会比较伤头发。”
刘秋尴尬地跟着笑了笑,“那是否能寻个机会让我见见这位流羽姑娘?”
翾风想了想,说道:“这也不难,我可以试着给主人去信一封,把流羽从洛阳调到这里来服侍公子,反正我们本来就是很要好的姐妹,主人又这么看重公子,想来不会太过麻烦。”
刘秋点了点头道:“那就烦劳姑娘了。只是刚才说到在这里服侍,不知道姑娘出入这里可还方便?”
翾风叹了口气,“这就是我想不明白主人的地方了,按说他已非常重视你,选了我们这么些人来服侍,可是这里戒备极严。不只远处有人把守人员轻易不得出入,连妾这样与主人十分相熟的都出不得眼前这座院子。”
刘秋当然明白石崇这样做得原因,但也不好再说什么,说了这一会话确实也累了,只好先让她下去,自己才在床上又睡去。
那之后不久翾风就差人把信递回洛阳,可是消息似乎就从此石沉大海,左等右等过了近一月都没有消息。天气这时已经差不多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节,水边的草鹭倒越发多起来,有时甚至都不避人,刘秋反倒感觉身上舒坦许多,每日常到池边坐坐听着蝉鸣消暑纳凉,这些天大概是精神好些了的缘故,有时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悠扬的钟声。
这一日,刘秋正坐在池边望着水中的荷花发呆,院门却突然大开,只见几名丫鬟引路,一名绿衣女子盛装前来,头上金质的步摇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腰间青白两色的双鱼玉佩随着脚步声叮当作响。水边看见刘秋便让旁人一概退下,独自走到近前缓缓坐下。刘秋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来的竟是石崇身边最宠爱的姬妾绿珠,于是便作揖道:“难得夫人跑这么远来看在下。”
绿珠忙拜道:“妾或许是闲得久了,竟忘了礼数,公子请莫见怪。前次翾风差人来要流羽服侍公子,家里老爷早已应允,只是我今日手边的事太多,拖拖拉拉竟给忘了,这几日方才想起,于是就自己带着她过来,一是求公子谅解,二是和故人叙一叙当年在南方的旧日相识之情。”
刘秋不想她竟提起当年之情,只好说道:“当年在下不过是借着驸马的方便,在刺史帐下当一个无名无分帮差的罢了。若论交情,到底还是刺史大人与夫人要深厚许多。”
绿珠只好又说道:“公子当年虽是跟着帮忙,但总还是尽忠职守,愿意替大人四处奔波,去武昌、下吴郡,这样四处奔走才查出些线索,不像有些大家的公子一见风声不对就溜之大吉。我和姐姐都出自交州,在这千里迢迢的异乡没什么依靠,当年公子肯多出一份力对我们都是求之不得,今日当然要念着您的好处。”
刘秋被她这话说得无法拒绝,只好笑道:“当年在江都与夫人不过一面之缘,如今十余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夫人也不是当年那个任由别人摆布的阿绿了。”
绿珠听了这番话,似乎勾起一些心事,遥遥向一池的荷花望去,不过好像很快又恢复过来,悠悠地对刘秋说道:“是啊,一转眼十多年了,公子也不是当年那个公子了。”
刘秋知道这十余年来自己除了被朝廷和王敦等人从南到北地调动,身份和地位几乎没半点变化,好容易积攒点军功还让武帝安在他爹山阳公爵位的封地上,真要说变化也就是帮着陆玄和孙筠打击了石崇在水上的那些非法的勾当罢了。看来石崇确实把海上交锋的事多少透露了些给她,同时也明白绿珠在石崇身边确实如之前看到的那样,要比翾风等其他姬妾更得石崇信任,地位也明显高上许多。
绿珠见他不说话便又说道:“这次公子看来要比数月前好上许多,如今每日能在园里走动,想来象上次一样再有半年就能自由走动了。”
刘秋于是谢道:“还得多亏刺史大人对在下的及时救治才是。”
这时绿珠忽然冷冷地说道:“我家大人待公子当然不薄,只是不知道公子是如何对待我家大人了。公子身为张天师高徒,在此风景宜人的所在养病,有专门的郎中诊治,又有侍女乐伎作伴,但愿不要辜负我家老爷的美意才是。”
说罢,起身告辞,带着一班侍女出了院门而去。刘秋望着她的背影,倒有些想起当年阿花刚烈的性格。
到了傍晚,翾风屏退内室的婢女,拉着流羽来见,手里还端着一个黄铜脸盆,里面装着些有些污浊的水。上次见到流羽还是一年多以前,那时并未注意她,这时才发现这姑娘果然和翾风一般鼻梁高挺,只是年纪上似乎还要大上一两岁。流羽进来先是行了一礼,这边翾风一边用盆里的水帮着洗着头发,一边说道:“妾先用草木灰的水帮她洗着鬓角处的几绺头发,一会就能褪掉些上面的颜色,公子再看里面原本是什么颜色的。”
刘秋上下打量着流羽,有些不敢相信她就是多年前那个刺杀伊罗的小女孩,“敢问小姐到洛阳有快十年了吧?”
流羽愣了一下,马上问道:“公子是如何知道的?”
刘秋一听来了些精神,于是又问:“我如何知道的不重要,小姐是鲜卑人,不是西域人?”
被他这样一问,流羽更是瞪大了眼睛,“敢问公子是从辽东而来?”
这一说倒把翾风听蒙了,“流羽来自辽东的鲜卑?可是这么多年来你从未说起过啊?”
流羽并没有理会她,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刘秋于是又说道:“差不多十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和小姐同在扶余王城,当时你给新登基的扶余王下了曼陀罗毒,是我帮他解的毒。”
流羽这才有些反应,马上抓紧了刘秋的衣袖,“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对我的事情知道得这样详细?”
刘秋于是笑道:“想来翾风已经告诉过你,我就是山阳公的公子刘秋,当年曾随东夷校尉何龛的骑兵一起到扶余王城助扶余王复国。”
这话一出,流羽不由得后退两步,“什么,你是何龛的人?”
刘秋想她当年被何龛卖到京城,一路必定受过许多屈辱,于是缓缓说道:“小姐不必紧张,几年前单于率慕容部已归顺朝廷,被封为鲜卑都督,故而才派了手下亲兵马升来洛阳寻你,我帮着找了几年都没有头绪,不想今日在这里见到公主。”
流羽一听到公主二字,不由得脚下一沉跪了下来,眼睛紧闭,淌出几滴眼泪来。翾风忙上去扶着她,“这么多年姐姐一直说自己出身北方牧民,不肯说出自己真正出身,现在总算遇到故人。”
翾风扶她起来,在床前坐下,又拿了手帕替她拭去泪水。这时鬓角的头发已隐约现出黄色,刘秋让翾风取灯来照着细看,果然青丝之下被洗出些原本的黄色,这才深信流羽就是两年前马升让他找寻的慕容荀。于是便说道:“说是故人,可能小姐不知道,当年你我曾都在扶余城中。”
流羽这时也只好答道:“是啊,公子既然知道,看来我们还真有些缘分。”
刘秋又接着说道:“公主可能并不知道,在押送你去襄平后,令兄曾在冬季冒着严寒来攻扶余王城,只是被我们临时用冰加固了城防,让他无从攻击才不得不退兵而去。归顺朝廷后他又派亲兵马升来洛阳寻你,只是你在石崇宅邸,常人难以进入找寻,更没人能想到他甚至把你的头发刻意染成黑色,就更加让人难以发觉。”
翾风从旁说道:“是啊,妾与流羽姐妹多年,一直疑惑为何主人一定要她把头发染成黑色,开始还以为他不喜欢黄色头发,现在想来怕是主人多少知道她的来历才刻意让她以此掩盖身份,毕竟她刚来时才十一二岁,之前洛阳见过她的人想来极少,只有那一头黄发能与旁人区分开来。现在这么多年过去,我们这个年纪样貌变化最快,容貌早已和当年大不相同,不看头发还有谁能知道她出自何处。”
身在异乡,难得听到家乡的消息,流羽的眼泪又止不住的往下淌,“公子可知家兄现在可好?”
刘秋这边又说道:“当年我在扶余王城上遥遥望见鲜卑军中一个黄发少年统军,想来应是乃兄。后来听马升说归顺后他为寻你曾派人到襄平和洛阳寻你,他既归降,想来总归还不错吧。”
流羽于是喃喃说道:“马升是兄长身边最得力的亲兵,能派他来可见单于还是想念我的。”
刘秋又问道:“公主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流羽想想便答道:“《山海经》云‘青要之山有草焉,其状如葌,而方茎黄华赤实,其本如稿本,名曰荀草,服之美人色。’当年父亲希望我越长越美,名字便用了这个荀字。”
刘秋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松了口气道:“到现在我才彻底确认小姐就是慕容鲜卑公主,看来终于可以不负单于和马升所托了。只是公主身上是否有信物,到时我可以此与马升确认。”
流羽缓缓地拨开长发,从上面拔下一支簪子送到刘秋面前,“从辽东到洛阳几千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拿走了,如今能留下的也就这个物件了,也是好不容易躲过多次搜身才留存到今天。”
刘秋接过簪子,原来是青铜打造的,虽然平时被精心擦拭过,但上面还是微微泛出些铜绿,发簪的一端镶着一只黄金的手,仿佛在抓着整支簪子。形状粗看不出什么,但放至眼前才发现与众不同,除了那只黄金手外,发簪整体似乎是一把剑的样子,抓在“手”里一端可以看出是“剑柄”,但“剑身”的部分却是上尖下宽的形状,而且“剑”的边缘不是寻常的直线,而是如波浪般的弧线,从“剑尖”到“剑柄”的外缘有两道起伏的“波浪”,而那只黄金手恰好握着整支“宝剑”。刘秋从未见过这样形状的簪子,只好疑惑地看向流羽。簪子的主人只好缓缓说道:“我们马背上的民族很多时候都不用束发,即使如我这样用上簪子也更喜欢刀剑这些东西的样式。我们的先祖很早就使用这种琵琶剑,而且多是青铜打造,不像现在都是铁剑,父亲大概也是为了纪念先祖,所以才为我打造了几支这样的簪子,如今身边仅剩的这支就送给公子作为信物吧。在洛阳,旁人识不得这东西,马升必定识得,他是曾是兄长身边最受信任的亲兵,见过这支发簪。公子只要交到他手上,马升就知道是我了。”
翾风听罢又从旁说道:“不知公子是否要救她出去?虽然单于在辽东赫赫威名,不过这里毕竟是洛阳,权贵遍地,更不要说我家主人富甲天下,背后又有诸多权贵支持,敢问公子要如何救我这位姐姐出去?”
刘秋没想到翾风这么快就想到下一步,就收起发簪说道:“不瞒小姐,单于寻公主已有数年,一直不得,今日能在洛阳茫茫人海中找到已是不小的突破。至于下一步,待我日后与马升商量后再做打算。”
翾风这时深施一礼,“公子莫要怪我一直追问,妾虽家在西域,与流羽姐姐出身的辽东相距甚远,不过在这深宅大院中和我样貌相近的异域女子也就我这姐姐一人,故而我们常相互照应、亲如姐妹。”
刘秋心想,这或许就是惺惺相惜吧,两人都有辗转被卖的悲惨出身,在这异乡有着相似的面貌,又同在石崇府中为乐伎,自然会愈加亲近。不过还是微笑着说道:“亏了你们姐妹熟识,不然我还真难找到公主。”
不想翾风继续说道:“公子请听我把话说完,虽然主人一直没向我提到你,不过这半年来你一直在此,虽是养病但出入并无自由,已形同软禁,想来以公子出身,定是做了什么让主人痛恨的事才会至此。这次绿珠带着流羽前来定是奉了主人的意思,她在一众奴婢中地位虽高到底只是妾室,如此前来敢给公子脸色看,没有主人的授意她必然不敢。看来公子在这里的麻烦还远未结束,自己想要脱身尚且不易,如何救出我这位姐姐。”
原本刘秋并未多想这次绿珠前来的目的,只是以为她带来流羽顺带和故人说两句话,最后无非是替石崇说了两句狠话而已。可翾风毕竟是石崇宅中数得着的姬妾,虽没听见绿珠说过什么,但见她没说上几句便拂袖而去,基本就猜个八九不离。被翾风这样一说,刘秋这才想到绿珠其实今天更多是带着石崇的授意,临走时撂下的那句话才是石崇真正要她带来的警告。石崇在海上大胜还要把他救回来,想来也只有从他这才可能了解到许久以来看不见的隐秘对手。于是便说道:“小姐不提醒我都忘了,在这里白住了这么久一直都没见到你家主人,看来也要找个时间见见刺史大人了。”
翾风疑惑地看着他,“我家主人远在荆州任上,来这边多有不便,即使这次是绿珠带流羽前来也多半是他们早有默契。绿珠能在府中坐到今天的位置,和主人有默契是必然的,从洛阳府中调姐姐过来妾做不到,对绿珠来说并非难事。但这并不代表主人会千里迢迢来此见公子。”
“我说有便有”,刘秋微笑着说道,扭头又看看旁边的慕容荀,“公主不必过虑,我见过石大人后自会想办法解救你出去。”
流羽便回道:“若真能得公子搭救,妾感激不尽。”
自从流羽知道刘秋是慕容廆派来捎信准备搭救自己出去的人后,在身边侍候就更为勤勉。翾风本就出于报恩的心态,既然流羽得力些,也就经常遣了其他人在屋外侍候,这样更方便流羽和刘秋谈论辽东旧事。
两三个月后,天气一点点转凉,秋蝉都停止鸣叫,园中植下的黄栌随着秋风染上血色,远近的山中也跟着披上黄红二色,尽是一派秋意。这日早晨,刘秋披着衣服在园中独坐,借着秋色远山中传来阵阵钟声,自从身体好些后感官比早先敏锐许多,几乎每天这个时候都能听到几个方向传来的钟声,这让他不觉有些皱眉。不一会,忽见翾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跑到近前便说道:“公子、公子,我家主人来了!”
石崇真的来了,只见院门大开,两队侍女手提花篮从外面鱼贯而入来到刘秋面前,待两队人向两旁闪开,中间便现出那位久违的巨富石崇。几年不见,石崇脸上的皱纹愈发多了些,头发也有些斑白,只有身上的衣衫依旧光鲜,头顶的美玉还在熠熠闪光。刘秋忙起身施礼道:“虽久在病榻,但在下与大人神交已久,今日得见方才了却这许久的夙愿。”
这话表面上听不出什么,但在水面上和刘秋等人明争暗斗了几年的石崇自然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不过石崇当然不会被一两句话激怒,只是微笑着还礼道:“不瞒你说,我也常梦到公子,只是没想到后来才发现是在我这里躺了大半年,公子的表现真让我失望。”
刘秋一抬眼,看到几个人正提着食盒和餐具到二楼,知道石崇今天不会像上次绿珠那样匆匆而去,“大人不说我都快忘了感谢这多半年的救治,还帮我选了风景这么好的地方疗养。”
石崇笑了笑,“公子尊贵,寻常草芥怎可与你相比?你是张天师的爱徒,又是山阳公独子,更是能让我午夜醒来汗流浃背的人,连当今天子都不曾做到。能让公子在舍下久居是我的福气。”
刘秋想了想,“久闻大人远在荆州就任,今日为了见我不远千里来此,真让在下受宠若惊。”
之前除了翾风曾说过从洛阳坐了几日马车才到这里,刘秋其实对自己身处何地还是全然不知的,只是这些日子自己心中有些推断,便说这里距荆州有千里之遥,多少有些试探的意味,但着实还是让石崇心中小小的吃了一惊,脸上有些变颜变色,不过还是很快镇定下来,又抬头向二楼望去,绿珠正对他微笑点头,于是便大声对众人说道:“所有人全部退下。”
顷刻间,石崇身边跟随而来的侍女全部退出院外,连翾风和流羽都被绿珠从房间中赶出门外,偌大的院子只剩下石崇、刘秋和绿珠三人。石崇便把刘秋请到二层说话。
来到楼上,几案早已摆好,石、刘而人各居一席,两席间则是绿珠居中为二人侍候酒菜。山上的秋风有些凉,故而只开了少许窗户。两人几上烤肉的炭火刚刚置入,热气还没完全上来,旁边是满满的一大盘穿好的肉。两人面前各用碗盛了乳白色的东西,刘秋没有见过,石崇见他犹豫,便端起来用勺子舀了一小勺送到嘴里,然后才说道:“公子大概没见过,这是北方草原上传过来的乳酪,配上蜂蜜便醇香无比,公子可尝尝看。”
刘秋于是便学着石崇的样子尝了一口,果然醇美异常,这时一旁的绿珠又说道:“公子不知,去年外夷突发叛乱攻打上党,虽不久即平,但朝廷还是连番遣使前去,这次使者刚刚回来给我家老爷顺路捎回点乳酪,便都拿来与公子同享。”
上党郡虽在并州,但与刘秋老家山阳所在河内郡相邻,再向南过了黄河便是京师洛阳,刘秋一年多不在京城不想竟出现这样大的事件,不由心中一懔,放下不下家中安危,于是便问道:“多谢刺史盛情厚待,只是上党虽在并州,不过与京都所在的司州相邻,不知洛阳与周边诸郡是否受了影响?”
石崇当然知道刘秋更关心家乡安危,捋了捋胡须微笑道:“承露不必过于挂怀,上党虽距山阳不远,起事的不过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匈奴人,当时虽震动京城,但没几个月匪首见势弱就率众投降,已被冯翊都尉所斩,公子大可放心。”
得知家中没受影响,刘秋心中的石头这才落地。旁边的绿珠向二人席上各递过一碟韭菜花制的蘸料,石崇便说道:“为了见公子,我一早就命人宰了只羊款待故人,承露可尝尝这羊肉配上韭花如何。”
刘秋忙谢道:“大人如此厚待,让在下感激不尽。”
这时一旁的绿珠又道:“早先听闻公子在外征战甚是骁勇,无论东西南北所到之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怎么刚刚听说上党几个蛮族闹事脸上就有惊惧之色。”
刘秋心里明白,石崇此行的目的终于要在此时揭开了,但还是故作镇定道:“夫人太过高看在下,我不过是跟在人后得些虚名罢了,最后还不是被大人请到这里养病。”
这时炭火已有些发红,石崇拿起两串羊肉放在火上烤着,“公子病了这许久,不知恢复了多少,是否还记得当日海上之事?”
等待了多半年,石崇的盘问终于开始了。刘秋于是也取了两串肉在火上烤着,微微皱了皱眉道:“想来当时大人也在场,必然看到的比在下清楚,而且当时那么多人的大场面,想来很多人都可问得,刺史大人何必再来我这里问一遭。”
刘秋这话一是赌石崇当时就在不其山上指挥观战,二是觉得当时陆玄带来的船上损失了那么多人手,不可能只抓到他一个。刘秋这点小心思怎么可能瞒得过石崇,他向绿珠招了招手,绿珠这边心领神会,盛了两碗粥递给两人。石崇于是说道:“公子,炙肉肥腻,所以食用前常要搭配香甜的粟米粥解腻,但这不代表正餐就是甜食,相反,调味的韭花经常还带点辣味。”说罢,饮了小半碗甜粥,又继续说道:“我这人不太喜欢卖关子,所以就实话实说,这样比兜兜转转要省事得多。诚如公子所言,当时我就在不其山上看到你们那几条船覆灭的全过程。有个细节公子可能忽视了,当年我去南方前就是阳城郡太守,就在不其所在的长广郡隔壁,正因为这份地利,我才对水军特别熟悉,能够在北方的官员中被当时的建威将军看中调到南方协助他灭吴以及后来稳定江左吴地水路安定。你们也是够胆量,敢追到我的地盘上来。”
刘秋这时才突然明白当时临到不其山岸边前为何陆玄会突然大喊他忘记石崇曾做过城阳太守了,估计陆玄也是忽视了石崇在阳城的履历没有把不其当作他的势力范围,否则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带着船队追杀到石崇的家门口。而且阳城在不其以西,海路一出徐州首先就是阳城郡治下,入秋以后这一带的海上视野一直很好,想来他们一出徐州,进入青州后就被石崇的人监视起来,剩下的无非是如何掉进他预先设好的圈套罢了。
这边石崇仿佛在回味自己的作品一般慢慢说道:“至于公子的那些同党,说来可能没人相信,当时虽算不上寒冷,但深秋的海水已经冰凉,里面待不了多久常人就会丢掉性命,所以等我们驾船赶到时除了公子还有些气息,留在海面上的都只是漂浮的尸体。以前大家都说公子是张天师的高徒如何如何,后来都听成了套话,不过自从上次在金谷园中见识过公子点石成金之法,这次又能在海上大难不死,不得不让人对公子刮目相看,原来的那些溢美之词如今看来也并非空穴来风。”
那些跳海的兄弟都死了?!刘秋有些难以相信这个结果,那么孙筠呢,是否也同那些人一样葬身大海了?想到这,刘秋的身上不由得微微有些发抖,脑海里也只剩一片空白。
石崇看着刘秋的脸上瞬间有些发白,嘴唇也有些颤抖,看着他旁边炉火上燃起的黑烟说道:“公子的羊肉焦了,总不会是有什么至亲当时也在海上吧。”
刘秋这才扭头转了转烤着的羊肉,同时另一只手试图攥紧平复自己难以抑制的心情,平复了好一会才略微打颤地说道:“大人当时在山上想来看得清楚,远海还有一艘大船,上面有我一个远房兄弟,现在想来,不知道他是否还安好。”
石崇微微笑了笑,向一旁的绿珠使了个眼色,绿珠便走到刘秋席前取出一把特制的小剪刀将烧焦的羊肉一点点剪去。烤了这一会,羊肉已差不多熟了,绿珠便将那两串肉用刀子一粒粒拨到放着韭花的碟里,然后又取了两串肉放在烤架上。
石崇直到此时才说道:“这多半年来我虽在荆州任上,不过还是派人到山阳了解了些情况,好在公子家里人丁还不算繁盛,查起来并不费力。据我所知,除了你的族叔刘玫按照之前武帝的旨意向会稽和江夏两地迁徙人口常年奔波在外,其他人都好好地待在老家。而江夏正好在我管辖的荆州的地盘上,找人打听刘玫的下落并不难,以我现在了解到的行踪,他当时不可能在海上和你在一起,至于其他你们刘家的族人和你的亲缘关系都远没那么亲近,我不相信一个八竿子都打不到的远亲能让你这么明显地失魂落魄。按说也可能是你的妻子或者有私情的女子,不过大家都知道你这么多年尚未婚配也没听说和哪个姑娘好过,而上次翾风都蹬得你的榻上都能让你物归原主,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真的为了修行连男人的基本欲望都放弃了。对了,总不会是尊师掉到海里了吧。”
刘秋差点被石崇这番话气笑了,刘家在朝中没有什么关系,非要说有也只有王敦还能算上,调查这位当朝驸马是否参与了海上的战争有王戎就够了,刘家自己的人以石崇的能力调查起来并不会很难,至于后面说他不近女色就差说自己喜欢男宠了,甚至七想八想把自己的师父都考虑到了。虽然好笑,不过毕竟让刘秋从刚才以为孙筠在海上遇难的震惊中缓解过来,之前绿珠在席前帮着料理烤焦的羊肉想是石崇有意为之,已多少让他从失魂落魄中缓和过来许多,刘秋想到孙筠自幼就在水中长大,又常于冬季在水中潜泳,这本就是从小就刻意培养在寒凉水中的生存能力,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吧。想了这许多,才徐徐说道:“大人做了这许多功课真的省去很多力气,不过当着绿珠夫人的面我真得澄清一下,我真的没有龙阳之好,大概是命中孤独,这些年要么北赴辽东,要么南到长江,一直没遇到什么值得留恋的人。至于翾风,在下再不明事理都不至于去动大人的禁脔。”
石崇笑了笑,“公子果然是之前在山上待得久了,和很多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前岁金谷聚会,陪侍赵王和孙秀的侍女第二天都被他们强要了去,连陆家兄弟都明里暗里的向我索要女婢,驸马大概是和你相处久了,竟然和你一样对女色敬而远之。”
刘秋有些惊讶陆机、陆云兄弟那么清高的人怎么会变成司马伦和孙秀那般龌龊的样子,又暗笑王敦到底还是听信了自己之前在他府上说的远离女色的忠告,于是就说道:“我们到底不能和王爷比,哪能上来就向大人索取心爱之人。”
石崇晃了晃脸上的肥肉,“公子怎么说也是郡公之后,我还没妄想要把手下一个姬妾送给您为妻,能侍候堂下、有个婢女的位份她们应当满足,公子愿意收下也算是我脸上有些光彩。”说着,把烤架上的肉一点点拨到碟里,用刀子蘸着韭花嚼了两块羊肉,才又说道:“我希望公子也能像我一样坦诚,别把我当外行对待,就算真在海上抓到刘家的人我也不会相信这是你家能做到的事情。那几艘大型战船和上面配备的人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连我都找不齐那么多水军来操控战船。另外我还让人看了,被击毁的小船里至少还有走舸,连我大晋的水军都配备不多,我真的很好奇公子是遇到了什么人,在哪里攒来的这么专业的小型船队。即使从前三国时代也只有吴国水军能配得出这样的水军,早期的蜀汉在荆襄之地虽有过像样的水军,不过西蜀被灭超过二十年,我不相信还有人能保存下来蜀国的水军。”
石崇的答案其实已经呼之欲出,刘秋这几个月也早就想过以石崇的实力要想让他相信地方豪强或是权贵能拥有这样一支专业水军其实非常困难,同时也正如他所说,蜀汉早已是昨日黄花,以晋武帝多疑的性格若是对蜀汉遗族还有些不放心,必然不会优待诸葛京这些遗臣子女让他们出仕为官,那么大一支蜀汉的船队自然不会在二十多年后出现,更何况蜀国无海,在海面上作战的难度和技术要求远高于在江河之中,也只有强大如东吴才会遗留下这样一支成规模的水军。幸好刘秋早已准备好这个问题,于是便答道:“说来大人可能不相信,去年我曾南下龙虎山拜谒恩师,路上遇到劫匪。”
刘秋这边还没说完,石崇就接道:“然后他们就一直劫持你,一直押着到海面上和我交战?刘公子,刚才我就说过,希望你能够像我一样坦诚,你要一直这样的话,我们就没必要聊下去了。”
说完向绿珠又使了个眼色,绿珠便从身后取出一个锦盒,双手呈到刘秋面前。刘秋暗想这次石崇看来做了充分的准备想要从自己这里撬出点东西来,不知道眼前的盒子里又装了些什么,只好轻轻揭开盖子,里面赫然现出“青冥”的剑鞘。刘秋顿时一愣,这才想起在海上失去意识前曾抽出青冥斩断身旁的桅杆,然后把剑掷给了孙筠,想来剑鞘该是随着自己被石崇的人一起从海上捞起来的。青冥剑是吴六剑中的一把,即使只看到剑鞘稍有些见识的人也能看出来这不是普通铁剑。刘秋正在愕然之际,石崇却开口了,“上次公子从我这得了章武剑,看来还是没能入得您的法眼,能向我介绍下这把宝剑的剑鞘是给哪位大人点金得来的么?”
刘秋知道再编造出什么都是徒劳的,石崇做的准备太充分,而且以他的判断力若能轻易就被骗过,这天下首富的位置也不用再混下去了,于是便默默地转着烤架上的羊肉。
石崇叹了口气说道:“看来公子是不想就这么简单地说出来了,那么我不妨也告诉你,东吴的旧族顾家、陆家和贺家我都派人打探过,没发现什么问题;寿春的孙吴王族遗族也没发现什么,归命侯孙皓北调的几个儿子除了一个死了外其他的人都还好好的,我的确想不出哪座山里出来的神仙和我暗地里斗了这些年,虽然这次我大获全胜,但除了你刘公子我对暗处的敌人还是一无所知。”
刘秋听他这一番话时心里咯噔了两次,一次是提到陆家时,幸好陆云兄弟没有把他家兄长泄露给石崇;一次是孙皓死去的那个三公子,幸好被带到岛上的孙川没被石崇的人发现问题。同时也暗喜南方的陆家、顾家、贺家一如从前般对外密不透风,显然没有被去年在不其外海受到的沉重打击而伤到筋骨乱了阵脚,这样更加让刘秋确信孙筠很可能还活着,不由得让他信心大增,刚才因为觉得孙筠葬身大海而带来的巨大的沮丧感在心中瞬间一扫而空,于是眯起眼睛悠悠地对石崇说道:“石大人,实不相瞒,我对那帮海盗真的一无所知,那柄短剑不过是家传的罢了,做工自然要强过普通的铁剑,也因此才被那帮海盗拿去了没有归还,只留着剑鞘在我这里,如果您实在无法相信,就当那船队是家师率领的吧。”
绿珠从旁对石崇撇了撇嘴,石崇看了,无奈地说道:“看来这次我又多话了,无意中透露了太多的信息,让公子找回了自信。不过既然公子不肯说,我也不想勉强,想必公子在此养伤大半年也能觉察到,若是按照普通人的做法,公子必然会是另一番境遇,在我这别墅美食美女美景名医侍候着,而且想调哪个婢女过来侍候就能调哪个过来,普天之下公子怕是遇不到第二个这样的敌人。”
石崇这话说得真诚,让刘秋也不由得不为之动容,于是便扭头问绿珠有没有备酒。绿珠抿嘴一笑,从身旁取出一个酒壶和两个酒盏,为二人倒了两盏米酒。刘秋于是端起酒盏向石崇敬道:“石大人,别的不说,光是这大半年帮我养伤的恩情便是在下无论如何也难以报答的,容我先敬大人一杯。”
石崇跟着也喝干了盏里的酒,随手扔到地上,只见摔碎的青瓷片溅得到处都是,然后呵呵地笑道:“小子,既然你知道我在水上做过的营生,就别因为我的宽容而得寸进尺,在我有进一步的打算前,只能委屈你在这世外桃源继续人不知鬼不觉地隐居下去,如果你无法让我满意,我可以让你在这里默默无闻地直到终老。至于一两个姬妾,我不在乎。”
说完,嘴里哼了一声,拂了拂衣袖,起身离席而去。绿珠看着,也忙起身跟着出去。刘秋听着二人下楼的脚步声,转身向窗外望去,只见两人头也不回的出了院门,然后带着那队随从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