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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几日前两人之间的窗户纸打破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愈发变得亲密起来,孙筠也不再避讳船上其他人的目光,经常和刘秋在船上形影不离。船驶入长江,并没有渡江到对岸丹徒,而是顺江而下一路入海。行至江口不远,孙筠扯住刘秋非要让他往岸边看,刘秋朝岸边望了一眼,只见芦苇丛中现出另一条江来,虽然远不能和长江相较,但仍旧可见江口处的宽阔。孙筠指着那江口对刘秋道:“那里就是沪渎,当年我就是在那附近的渔家找到公子,听那救你的渔夫说就是在那江口岸边偶然寻得的。”
刘秋不禁感慨道:“上次我从离江都不远处被人扔下江,然后随江水一路飘流到这沪渎,今天我又从江都乘船到这里,可算是故地重游了。但这次我乘着大船身边已有知己陪伴,世事变化不可谓不大。”
孙筠听罢,慢慢地靠近道:“这么快就把我当知己啦。”
刘秋冲他眨了眨眼,“我们又何止是知己。”
孙筠撇下话头,转而说道:“师父说既然已是一家人,这次我们南行便不再去吴郡,而是带你看一下我们在南方真正的家。”
刘秋听了一愣,“难道顾公的宅邸并不是你真正的家?你不说我还以为你在外面只有一个用来练习的地方。”
孙筠在一旁深情地说道:“顾公虽然是我干爹,但那只是为了对外方便,凡是来到江左找寻士族或是东吴遗留下来的什么宝贝的,基本都被我干爹拦在外面。每年我也都要在吴郡出现几个月,看有什么能够帮到我这位干爹的。但要说我长大的故乡,那自然非会稽莫属,那里远离北人,更便于我们隐藏其中,更何况会稽东面的鄞县有扬州最大的港口,从那里南行可直达交、广二州,更是我们安家立命的所在。”
刘秋望着船外已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江水混浊的浪涛,缓缓地说道:“之前我在吴县时虽然顾公说你是他亲女,但我看你却总是觉得古怪,总觉得不是在他府中长大,而且后来我问过湖面的船家,他们只说江风和海风可使人变黑,还没听过在湖上长大也会使人变黑。”
孙筠知道刘秋还多多少少地对之前数次她隐藏自己身份而感到介怀,就扯着他的胳膊轻摇道:“好了,别再为这事生气了,我们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这样都瞒着,除了我一个漏网之鱼外其他人还不都迁到江北去了?而且要不这样,为了那点钱财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罔死。”
刘秋回过头,冲着孙筠深情的微笑起来,“并不是要为之前介意,只是原来觉得你早先说的有些让人很难相信就是了。”说着,又轻轻地拉住她的手,“刚才你说我们这次要去会稽,可否说下这次具体行程呢。”
孙筠被他这一提醒,又想起了正事,又继续说道:“我们从这里沿着海岸南行,再过七、八天就会到达会稽,到时我们在鄞县的港口上岸,之后再去拜见我师父和贺公。”
刘秋听到贺公,感觉从前在哪里听到过他的名字,想想说道:“这位贺公难就是名闻江南的故吴将军贺循?”
孙筠点点头,“正是这位贺将军,早先几年孙秀一直派陶侃南下寻找故吴大族,除了想要寻访我干爹和师父外,就是想要找寻这位贺公了。只是他常称病在会稽,孙秀又不知具体到哪里找他,因而才一直找他不得。”
刘秋一想又要见到一位名士,多少有些按捺不住,“能够见到这样的长者实属荣幸,可是这次来得匆忙,否则真该好好准备些礼物。”
孙筠用手捂住嘴,但还是笑出了声,“虽然我叫他贺公,不过他年纪尚轻,仅比你大上几岁而已。你既远道而来,又是临时才知道要去访他,不必刻意去准备礼物。”
刘秋没想到贺循这位故吴将军居然这样年轻,只好挠头道:“不想他少年即已成名,还是我孤陋寡闻了。”说完,又看着船舱另一边几个围观的水手,“他们总不会到时都和我们一起到鄞县去吧。”
孙筠用小指轻轻地在刘秋的手背上轻轻划了两下,“到时只我们两个一起上岸,其他人都会返回秘密营地。”
沿着岸边南行三日,身后再无陆地,眼前只有无边黄浊的大海。直到四日后,前方才再现出一大片陆地。港口中泊着数不清的各式商船和渔船,虽然以前在武昌和江都等处也见过一些这样的码头,但这里的船只却一眼望不到尽头。数千艘船连接着海水与堤岸,好像要深入海中一直延绵到远处的小岛上去,各类的鸥鸟在低空盘旋鸣叫,与碧蓝的天空和四处飘荡的鱼腥味一道描绘出这座港城的别样景象。
在海上颠簸些日子后,初次踏上地面总会让人感觉土地仍然在脚下起伏。刘秋回头向船上的人门挥手告别,转身跟随孙筠向这异乡码头的尽头走去。码头的东南角在一座小山脚下,山海交接处有一家客栈,店小二看见有客人忙上来打招呼,孙筠从腰间摸出一面腰牌在他面前晃了一下,那伙计便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恭敬地把她向里面请。孙筠也不多话,只管向里面走,到得柜台与掌柜嘀咕了两句,掌柜点点头就进去里屋。不一会,院子里又来了两个伙计,手里还牵着四匹马,孙筠从掌柜那里取了两顶斗笠,和刘秋各自带上,转身出来翻身上马,跟着两个伙计沿着山麓一直向西驰去。
鄞县是比较典型的山环水绕的城市格局,虽然离海不远,但东、西、北三面皆有山,南北两条江水绕城而过在城东相汇。城内外各处又遍布河流湖沼,仿佛这片土地都半浸泡在水中一样。四人行了半日,直到黄昏才到江边陆家宅邸。隔江向西北望去,遥遥可见鄞县城墙在夕阳的照耀下现出金黄色的光芒,在玉带般环绕的江水映衬下犹如银盘中的瑰宝。
陆家的房子临江而建,与其说是宅邸倒不如说更像是码头边的客栈,站在门外就能看到宅后江边停泊的几艘帆船在水中上下浮动,院内几栋竹子搭建的二三层小楼,底部无一例外全都突出地面近一人高。房前几丛翠竹,其他地方则遍栽山茶和桂树,红白二色的花朵间夹杂着点点金黄,微风吹过,袭来阵阵香甜的气息。
两个带路的伙计把二人领进竹门,便牵着马去了后院的马厩,孙筠则拉着刘秋踩着竹梯上了中间最大的一栋小楼。两人一进门,发现两个男子正在下棋,其中一人正是陆玄。陆玄抬头看见孙筠便与对弈那人道:“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敢这么噔噔噔上来的就只有筠儿了。”
孙筠就像是久未回家的大小姐,虽然平日在外处处显得沉稳老练,这时见到师父就如同在家见到父母般地跑上去摇着他的后背娇嗔道:“师父,人家不是急着见到你才这样吗,再说当着外人你就不能少说我两句嘛。”
陆玄呵呵呵地笑道:“外人,你说谁是外人啊,是看着你长大的贺公是外人还是你带来的刚订完婚的准女婿是外人啊。”然后又对刘秋说道:“秋儿,我来给你介绍,这位就是名震江左的贺公彦先。”
刘秋也顾不得身旁气得跳脚的孙筠,忙上前拜道:“山阳公之子刘秋拜见贺公。”
这贺循年纪三十出头,体态肥满,圆脸短鼻,双眼透出和蔼而深邃的目光,见刘秋拜在面前忙起身相扶道:“公子快请起,早先就公子大名,今日方才得见,几年前听闻皇帝又因你在辽东军功加封此地五百户,看来以后我们可以做邻居了。”
孙筠也从旁解释道:“贺公几代都是会稽大族,长居西面的山阴,你家既又封地在此,以后来往总会方便许多。”
贺循指着孙筠对陆玄笑道:“怎么,这才刚定亲胳膊肘就往外拐了,一见面就把我家的老底给抖出来啦。”
这时仆人从旁奉上茗粥来,两人也是一路赶来,连着喝了几碗。陆玄看着狼吞虎咽的爱徒,手捻胡须道:“走了这么久的路,该是饿了吧。”
孙筠擦了擦嘴角的茶汤,“这一天只上午下船时吃了口点心,剩下时间都忙着赶路,您一说我倒真觉得饿的不行。”
贺循笑道:“这两天你师父算着你要来早早便备下了菜肴,只等你到我才能跟着享些口福。”
陆玄这边于是让人收去棋盘,又添上几副几案,后面便端上菜来。鄞县虽与吴县同处大江以南,但地处海滨,所以菜式多江海之鲜。陆玄指着桌上的菜对孙筠说道:“筠儿你看,这黄鱼和河鳗都是你平时喜欢的,再尝尝我们这的蒸芋头,可是比别处更为香糯。”
贺循听罢哈哈笑道:“宝贝徒弟这才出趟远门回来,你这师父看来可是比别人家亲爹还亲,你让顾公这干爹如何自处啊。”
贺循言罢再抬眼一看,孙筠正在对面嘟着嘴向他瞪来,不过还没等他有所反应,孙筠已举起盏中米酒向他敬道:“自从前次北赴洛阳,筠儿已近一年没见过贺公,这盏酒就先敬您在家操持家业不易。”
贺循也举起酒打趣道:“我操持家业都是小事,倒是我该贺三公主觅得佳婿,总算了却你师父和干爹的一桩心愿。”
陆玄看着孙筠一脸的绯红,忙从旁转入正题,“筠儿,这几月来你们一路南下,今日放得南返,不知石崇安插在江北各处的据点都拔除得怎样了?”
孙筠见师父切入正题,忙放下酒盏道:“师父放心,在您先前的安排下遍布淮水各处的哨探早早都被我们的人监控起来,这次只是一次性动手铲除而已。后来我们伪装成商船于诱得水盗来攻,全部击杀后我们又在湖中寻得他们的水寨,就用火攻顺着风一把火都烧了。唯一遗憾的是一个叫平叔的匪首没有抓住,想来是带人跑掉了。”
陆玄放下筷子,面色有些沉重,向着对面的贺循问道:“你怎么看待此事?”
贺循擦了擦嘴角的酒,问孙筠道:“可曾确认那伙人是石崇的手下?”
孙筠直了直身子答道:“抓住几个盗匪说平叔每年都要去石崇在京郊的金谷园,这样看来应是他的人无疑了。”
不管怎么说,能确定一直传言的石崇资助水盗劫持商船总算是件好事,大家不必再揣度日渐猖獗的盗匪的背后主使,也终于知道面对的真正敌人,贺循于是又说道:“这次能确认石崇是我们的敌人才是真正的收获,这样我们便不必为谁在幕后而犹豫不决,甚至还要猜测是否朝廷有意为之而有些畏手畏脚。毁去水盗老巢却没抓到匪首,虽然同时也去掉石崇的眼线,但这样只能保证数月水上商道太平,以石季伦坚韧又贪婪的性格他必不会罢休,只怕半年不到,水上又会重新出现新的劫匪。”
陆玄点点头,“我也以为如此,不过即使这次拿住那匪首,只要石崇再派人手,江河之上想来也难得安宁。”转身又看看孙筠,“筠儿,你抓到的那几个盗匪可还在么?”
孙筠向后理了理头发,“那几个人都在船上,被押着送去了营地。”
陆玄看了看对面的贺循,“如此甚好,这样我们继续再审一审应该还能多审出些东西来。”
贺循这边却摇摇头说:“在这里陪着等你家徒弟数日,已经有段日子没回山阴,再有两旬就是重阳,家里还要等着我回去准备。只是现在已距离冬月不远,到时免不得趁着季风出海,这趟要出的货物也要加紧置办,到时我再带货船沿江到此与你汇合。另外,相信石崇很快会重操旧业派人在水路上打劫,江淮水路虽有几千里,但便于控制的水域只有不多的几处,筠儿到时好生准备就是了。”
贺循显然对东南水路早已了然于胸,旁边的刘秋不禁暗暗赞叹,对席的陆玄亦微微颔首,“邗沟是几乎所有从江南北上船只的必经之路,否则只能绕道海路北行至黄河河口再溯水西行至洛阳,不过那样不仅路途遥远许多,海上又多风浪礁石,石崇缺乏能行海路的船工,否则他早就自己找人驾船到广州,也就不用在江河上打劫了。长江中游水路中转多在武昌,南面内河而来的商船多可在那一带寻得,武昌到江都的水路倒也是个劫掠的好所在,。”
听到此处,孙筠放下手中的鱼肉问道:“可是这段长江江面开阔许多,并不容易隐藏。”
熟悉水路的贺循摇了摇头,“看来筠儿对长江水路还要再多熟悉一下,长江在彭泽那一带水路有很多地方可供隐蔽,那里湖沼众多,不愁找不到藏身之所。合肥以南还有巢湖,船只隐匿其中的话南出濡须水就能进入长江。”
陆玄用征询的眼神看了看一旁的孙筠,“怎么样,要不要带些人到那边去查查?如果石崇新的据点选在这一带,我们完全可以趁着立足未稳给他致命一击,说不定还能抓到那个什么平叔。”
孙筠把胸向前一挺,自信地对师父说道:“既然之前这帮人差点要了我家公子的性命,自然要把他们一网打尽。不过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去吧。”
陆玄看向对面的刘秋,“确实还要等上一段时间,石崇也的确没这么快就能安排人再去寻新的藏身所在。你们俩这趟水路走了几千里,且先在此休息。之后筠儿再带上公子去海上的营地熟悉熟悉。”随后又看向孙筠,“筠儿,这样安排你可满意?”
孙筠知道师父又在有意无意拿她打趣,只好垂着眼道:“师父想怎样安排便是怎样好了,反正忙了这些日子正好可以偷闲几天。”
五日后,孙筠和刘秋都新换一身紧身衣服,随着陆玄出后门,登上一只帆船,顺着江水一路向北而去。
流经陆玄宅邸的南江与自山阴而来的北江在鄞县城东汇聚成大浃江,之后奔涌向东直抵大海,江面不算宽阔,但往来于江上的船只有如过江之鲫。顺江而下不到半日就到江口,东面就是来时的码头,跨过一眼望不到头的泊船,来到上次山脚下码头的尽头,早有一艘两层帆船在那里等候多时。刘秋以为乘着来时的帆船就可抵达海上所谓神秘营地,没想到孙筠竟然告诉他说换上大船还要再行二日。
接下来的两日,果如孙筠所说,每日都是在海面航行,不过与别处不同的是,他们始终是在大小不同的岛屿间穿行,不时还要躲避海面上时隐时现的礁石。孙筠大概是早有准备,从家中出来时带了几罐桂花糖腌制的山药,平时闲下来时就拿出几块躲在船舱内一边看着海面一边大快朵颐。
两日后,他们终于来到了这片群岛尽头的那座岛屿。绕到东岸,已经可以望见不远处深入岛中的港湾里高高低低的桅杆。经过几艘巡逻的船只后,他们终于到达了这片深入海湾的“营地”。岸边停泊着大大小小百余艘各色船只,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南侧的商船,单单是之前见过的二层和三层的商船就有五、六十艘,帆数多为两帆和三帆,再向里去则是十几艘无论长度还是高度都要大得多的四层和五层商船,船帆则有四帆、五帆甚至六帆之多。孙筠在一旁向刘秋解释说,四层和五层商船都是走海路南下的商船,载货量非常巨大,只是船员最多就可载两、三千人之巨,这些大船虽也可在江河中航行,但一些较浅窄水路上就会很受限,而且也容易被晋廷的官员发现和追踪,故而内河航运只用这些常见的二三层小船,船帆也不会超过三帆,这样就可从长江抵达湘水或者赣水遥远的上游,并在那里翻越南岭到达交广二州。为了隐蔽,这些四五层的大船从海路而来后都在这里卸货,然后在由这些二三层的小船转运到内河各地,下次再出海时贩去广州和交州的货物也由这些小船从内河运来集中在这里装上大船。
刘秋他们乘坐的二层小船并没有直接靠岸,而是沿着港湾的外缘一路向北行驶,仿佛是一艘载着船队最高长官的旗舰检阅着这支水面上的队伍。
海港并不大,南面停靠的都是货船,再向北来便看到些完全不同的船只,这些船虽和南面的一样多有三四层之高,但船艏高高向上隆起与船舱顶部连接在一起。舱顶用木板水平铺设,四周却布满和城墙上墙垛一样的女墙,各层船舱都没有打窗,只开了很多小得多的小孔。即使不用问,刘秋也知道这是战船,只是为何没有商船一样的五层战船呢?身旁的孙筠这次则继续充当了讲解员的角色,接着解释说,这些战船都是当年东吴水军的残余,当年上千艘之众的东吴水军如今只留下这几十艘。现在还留存的水军主力就是眼前这些楼船,楼船多用在江上,从前甚至还有五层楼船。只是楼船船身较高,容易倾覆,越是高的楼船越见不得海上的风浪,如今天下已为晋室所有,楼船这样大的军船便再无法进入江河,所以只留了小些的三四层船,偶尔会在海面上转转。其他的一些走舸、艨艟、拍舰虽然船并不大,但形制明显有别于江上普通的民船,仍然很容易被官家发现,除非想和朝廷作对,否则它们也一样再难进入江河。刘秋原本以为拥有这样一支庞大的舰队或许什么时候可以到长江上驰骋一番,上次在津湖之上剿灭石崇的水盗如果有这样几艘楼船战舰也会容易许多,可谁又想到实际情况会如孙筠所说的连江河都不得入,只能在闲置这里吹着海风呢。
靠近北岸,看着不断靠近的巨大的楼船,刘秋猛然间缓过神来向岸边望去。这里的布局确实和水军的风格都很匹配,除了近岸各处游弋巡逻的小船外,岸边的布置也如军营一般,不仅有一队队巡逻的士兵,不远处还有岗楼和寨墙,四处还散布着很多拒马。大概是水军更倾向行动灵活,这里的士兵都身着软甲。
为了尽早多了解些水盗的情况,陆玄急着要见那几个俘虏,船一靠岸便去了军营。孙筠则拉着刘秋的手在码头上四处闲逛。走了一段路,迎面却遇上之前南下一同围剿水盗的八哥,正带着一队兵士在岸边巡逻,要不是他先主动上前给这位孙家三小姐打招呼刘秋还真认不出这位一身戎装的昔日战友。孙筠这次见他倒一点也不顾忌,仍旧扯着刘秋的手对八哥说道:“怎么,上次才回来没多久就又开始值班啦。”
八哥早在船上就知道二人的关系,见他们到此便双手抱拳道:“上次行动一切都很顺利,这不回来只休了几日就又干起老本行了。”然后又看看刘秋,“三小姐这次怎么这么得空带着公子上岛。”
孙筠显然与他相识已久,于是回了他一个甜甜的笑容道:“这次只是带他来了解下情况。对了,我这次还带了桂花糖酿的山药,等回头我去船上取一罐给你,到时也带给嫂子尝尝。”
岛上本就清苦,远不比吴县和鄞县那样富庶繁华,象桂花糖这样的稀罕之物在城里都属难得,更别说在这荒岛上了。八哥忙一抱拳道:“那在下便替贱内先谢过小姐了。”
孙筠歪了歪头,似乎又想到了别的事情,于是便问道:“之前我师父说过要改装的船现在怎样了?”
八哥指了指不远处的几艘商船答道:“回小姐,再有几天就要完工了,说不定还能和你们一起出发呢。小人现在有公务在身,恕不能在此久留。”
孙筠冲他摆了摆手说:“那你先忙,我和公子过去就好。”
刘秋看着八哥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由问道:“之前围剿水盗时以为你叫他八哥时代号,没想到他真叫这个名字。”
孙筠一边拉着他向那几艘商船走去,一边答道:“当年我师父在建邺城外捡到他时他还不到十岁,听说几个哥哥和父亲都当兵在晋灭吴的战役中全部战死,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在家中排行老八,是最小的弟弟,后来他在这里成了残留水军中的一员,随着年纪渐长表现出色便带了很多手下,于是他带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开始叫他八哥,后来这个名字就渐渐叫开了。”
刘秋于是握紧了孙筠的手,说道:“这样看来,应该是一个开始悲伤但结局励志的故事,如今他不仅成为一名合格的军官,还娶妻成家,比之儿时已是脱胎换骨了。”
孙筠的手也紧紧握住,“这些年来,师父收养了很多孤儿,很多最后都养在岛上,男的长大了就充作兵士或是船工,女孩则多许配给他们成为妻子,除了在家带带孩子,还能在岛上帮忙放哨。水路上的生意获利颇丰,所以他们并不愁生计,也就在这山海之间安定下来。”
刘秋心中暗自感慨吴亡以后陆玄和顾荣、贺循等人不知经历了怎样一番坎坷才在晋廷的眼皮底下保留下了这支残存的水军和商队,在海岛中守护着吴越之人最后的坚韧。
刘秋正沉浸在往事的思绪中,孙筠却把他拉上一艘船来,起初只觉得与普通的三层商船并无二致,可是进到底层,才发现里面狭窄许多,船舱四壁不知为什么都做了很大隔间,更令人不解的是墙壁上还开了很多小洞。楼梯紧挨着舱壁,刘秋跟着孙筠登上二层,才发现二层通往一层和三层的楼梯也没采用常见的“之”字形衔接,两处楼梯口反倒置于舱内靠向船首和船尾两侧,由于四壁都被隔开,舱内视线昏暗,只从上下楼梯口和舱壁上的小洞中射进一些光亮。搞不清楚为何好好的货船要改装成这样。上了三层,大概是改造工程行将完毕,只有几个工匠在上面安置几张床弩,刘秋当年在辽东海战时在何龛军中曾见过这种要几个人甚至十几人合力操作的大型弩箭,大概是因为无法在水上向晋朝军队那样一次出动十艘军舰的规模,为了保证弩箭数量并能够在船舷两侧同时射击,这里只配备了几人操作的床弩,而且每扇窗户后面都制作了可供拉下的厚木板,只要拉起这些木板,从外面看去普通商船的窗户在里面就变成了楼船一样的弩箭射击孔。
孙家三小姐从底层爬上顶层转了一圈后,满意的又从上面走了下来。看着未婚夫婿满脸的疑惑,便说道:“有什么疑问就说吧。”
刘秋心想真是知己莫若妻,于是便犹疑道:“商船上既安装了床弩,想来是要以商船的外表为掩护当做战船使用,以此可以进入江河而不被发觉。可是为何只有三层设置供弩箭发射的窗口,而二楼却做得那样狭窄,即使隔间能够站人,怕是那么小的空间只操作臂张弩这样的单人弩。”
孙筠一副仿佛早就知道你会这样问的表情,愉快地踮着脚蹦蹦跳跳地走到他前面,“每次都是我直接告诉你答案真没意思,连一点奖赏都没有,不如你送我点什么作谢礼我好有点动力。”
刘秋知道,哄这机灵鬼开心总要拿出些新奇的手段来才行,可是这岛上除了些树木和杂草就是些山石,很难找些什么东西来满足她。两人离开码头向着山腰间的军营走来,看着营地周遭栽种的竹林刘秋心里有了主意。
走到竹林旁,抽出腰间的短剑削下一节竹子,刘秋笑着对她说道:“你先说着,估计一会你讲好了我这边也做好了。”
孙筠不知道他拿一片竹子能做出什么来,于是便好奇地问道:“就这片竹子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要是没意思我不是白讲了。”
刘秋只管低头削着竹片,头也不抬地说:“要是不好我晚上再重新做一个。”
看着他努力削竹片的样子,孙筠还是嘟囔道:“总感觉不是很好玩的样子。”不过看了一小会儿还是清了清嗓子给他解释起来,“既然你知道这艘船是为了改装后能在江河上航行的,那么其实它就不是为了打仗用的,因为无论我们开什么船进到内河,都不可能在朝廷的眼皮底下公然开战。只是普通商船对付石崇手下的盗匪总觉得又有些吃力,所以上次我和师父北上前就针对如何对付这帮水盗动了很多脑筋,直到最后临出发前才定下最终改造方案,而这艘船主要就是用来被打劫的。”
“什么?”刘秋停下手中削竹子的剑,一脸疑惑的抬头看向她来,“改装一艘用来被攻击的战船?”
看着他手里扁平的竹片被从中间向两边削出两个反向的倾角,孙筠还看不出这时要做什么,只好继续道:“既然我们无法在江河中打仗,又难以在船上和岸边发现敌人,就只能等着他们来抢劫喽,所以底层船舱掌舵和水手的舱室都配我们用厚重的木门从里面封住,劫匪进来后短时难以进入并影响航行,只能一路奔向二层和三层,二层做了隔层就是把伏兵隐藏在内让盗匪只能继续爬向顶层。通常由于船的大小有限,劫匪也不会太多,闯进来的人数通常不会超过五十人。当领头的匪首带头爬上三层时,这些人基本会分布在底层二层和楼梯上,到时我们拿着长矛和弩箭招呼就是了。”
刘秋这时才明白底层和二层如此狭窄以及舱壁上的那些小洞的作用,可是仍旧问道:“可是顶层的弩箭只能用来向外射击,却无法向内射击里面上来的劫匪啊。”
“那个呀,本来就是为了防备船外援军的。”孙筠拿起刘秋放在一旁的竹片,上面两侧削出的反向弧度似乎象两片扇动的翅膀,中间已被他用剑尖转出一个小洞,好像很快就要完工。
刘秋“哦”了一声,从孙筠手里取过那块竹片,又将手里刚刚削好的竹棍小心的插入竹片上的小孔,用力拧了拧,感觉牢固后才递给她。孙筠用两根手指拈着竹片,仔细把玩着这刚刚赶工完成的工艺品不知用来做什么。刘秋只好又把它拿过来,对她说道:“这叫竹蜻蜓,我小时候常玩的。”
说罢,把木片朝上,用手搓着下面的木棍,然后猛一松手,竹蜻蜓便朝着空中飞去。孙筠一边盯着空中一边像个孩子般地跟着跑了过去,捡起落在地上的竹蜻蜓正想也学着样在手中搓着,却被刘秋按住手腕,把刚拿到手的玩具从手中抽走。
“刚才还差一点,马上就好。”说罢找了块石头,把竹棍和竹片的边缘在上面打磨光滑后才递还给她。
孙筠含着笑接过重新打磨好的玩具,很快竹蜻蜓就又在空中飞舞起来。
玩了半晌,天色开始暗淡下来,营中跑来一个士兵,看到孙筠便说是陆玄请她到营内有事相商。孙筠于是把竹蜻蜓往怀里一揣,跟着小兵就进了军营。
沿着山路穿过一道道院墙,一直来到绿树掩映中的一处宅院。陆玄已在屋中等候多时,他右首坐着一个妇人,手中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孩童。看到孙筠进来,陆玄便对那孩子说道:“川儿,快喊姑姑。”
那孩子马上起身,有模有样地向她施礼到:“侄儿孙川拜见姑姑。”
孙筠先是一愣,然后对那孩子道:“你是三哥的孩子川儿?”
那孩子用着稚嫩的童音答道:“回姑姑,正是川儿。”
孙筠的眼圈刷的一下就红了,然后用手捂住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陆玄朝着孩子用手指了指姑姑,那孩子便抢到她的怀里,这时姑娘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孩子哭了起来。
刘秋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愣愣的看着陆玄。陆玄便对他说道:“伪装末帝的何都死后,除了嫡子袭位侯爵,另两位同在洛阳的公子都被朝廷调到燕代之地为官,三公子受不了苦寒之地,前几年便得病去世了,生前只留下了这一个儿子,因他年纪尚小并不被人重视,我们便让孙秀托人把他送到洛阳,上次正好同我一道返回这里。为保密起见,我在山阳临出发前才将此事告知筠儿,所以她早知道有这么个侄儿但却素未谋面。如今孙家后人多被系留在北地,我们这里的宗室后裔反倒人丁凋零。”
哭了一阵,孙筠掏出手帕给孩子擦干净脸,又对着后面照看的乳娘说道:“我后面会和管家说每月从我的例钱里拿出五百钱给孩子花销直到成年,也尽一尽我这作姑姑的一份心意,今后若有什么事情尽管知会我便是。另外,我这次还带了几罐桂花糖酿山药,后面你到船上也一并取了去。”
陆玄让乳娘带着孩子到后院去休息,下人这边就跟着端上酒菜,无非是山野小菜和刚捕上的海产。孙筠刚才那一场激动,看着桌上的菜肴实在无法下箸,陆玄只好说道:“本来想拖到饭后再告诉你,可是又怕你伤到肠胃,现在你倒又吃不下了,如今看来真是怎样都不好了。”
孙筠擦擦眼泪,“能看到亲人总归是高兴的。”
陆玄看着她有些缓和,于是又说道:“孩子我想还是养在岛上,等稍大些再送到私塾,这样也好和你一样,对生意和战船都能熟悉些。”
孙筠点了点头,师父多年来苦心为故吴后人保留和经营这份产业的心情她早已非常了解,但凡他多些私心,早就可以坐拥十几倍石崇那样的财富。陆玄又看看孙筠,“我这边刚得到京中的消息,自从前次石崇在水上的据点被全面清除,他已非常震怒,甚至向朝中诬告淮水中有商船被人劫持,请求相关州郡严厉查办,只是现在司马炎的丧期还未完结,朝中诸事又被杨骏这个志大才疏的小人把持,正为新帝登基稳定朝政焦头烂额,还没有时间理会这些京城以外无光痛痒的事情。不过到底还是封了这天下首富为南中郎将,多少又给些兵权才算完事。”
说罢又看了看刘秋,“我想你们两个这个冬天就先在岛上住一段时间,筠儿可带秋儿可多熟悉下这里的战船和人手。冬季海面上虽然冷些,但季风正盛,周边渔船也少,出海航行正是时候,以后再有事也方便些,另外也在此观望石崇下一步会有什么动作我们也便应对。我已同你父亲讲过,会稽的五百户封地就选在江口码头东南的那片海滨。那里无论去鄞县还是到这里乃至向北出海都很方便,那处又偏僻少人,无论朝廷上还是地方上都愿意我们去那里,转过年来你族叔刘枚就会带一批刘家和曹家的族人来这里。”
刘秋看着陆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又接过刘家和曹家的事务,将触角向更远的荆楚之地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