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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州是个人杰地灵之地,从古至今多出仁人壮士。
最有名的,莫过于一位作死界的骨灰级老玩家了,没错,魏徵,这位毕生以挑战个人生存极限为乐趣的老头,便是出生于晋州,这里是魏徵的家乡。
罗云生一行人到晋州城外时,城外正热闹非凡。
所谓的“热闹”,不是集市,而是数千人纷纷扰扰聚集于城门外,这些人全都是百姓打扮,穿得很破旧,和路上遇到的那些逃难百姓一样,都是拖家带口,都拎着或简单或笨重的行李,只是这些人并没有赶路,而是聚集在城外的吊桥下,一位穿着绯袍的官员领着十来名绿袍官员拦在人群前,不知说着什么。
罗云生和李治骑在马上,诧异地互视一眼,然后催着队伍加快速度赶上,离得近了,才发现那位绯袍官员神情哀恸,双臂自然伸开,以一种螳臂当车之态,拦住群情激动的人群,嘴里却不知在苦苦哀求着什么。
罗云生和李治下了马,二人并肩走上前,终于听到那位官员说的话。
“各位乡亲,咱们晋州确实受了灾,这是老天爷降灾人间,谁都没法子,乡亲们拖家带口背井离乡找活路,李某也理解,李某只想请乡亲们相信刺史府,相信朝廷,不要急着离开家乡,多等几日,就等几日!
几日后朝廷必有赈济粮草拨付,此去长安数百上千里,一路上食不裹腹,不知要饿死多少人,李某忝为晋州刺史,上愧对陛下和朝廷,下愧对黎民百姓,李某对不住大家,只想请大家再忍耐几日,我已命周边村郭地主富户开仓放粮,大家留在晋州耐心等几日,好不好?”
人群安静了片刻,接着人群中不知哪里传出一道冷冷的声音。
“咱们已等了三日,仍不见官府赈发一粒米,你还叫我们等下去,你的话我们能信吗?留在这里难道便有活路了?”
这句话从人群里冒出来很突兀,数千黑压压的百姓人群,一时也不知声音具体从哪个地方发出来的,但话刚说完,仍在犹豫的百姓纷纷点头赞同附和。
“不错,说什么让地主富户打开粮仓,咱们晋州的富户早跑了,没跑的也被抢得精光了,富户地主家里哪有粮食?至于朝廷的赈济粮草,更不知何年何月等得到了,与其在此等死,还不如一同南下长安,给家小求个活路!”
这位姓李的刺史脸色越发苦涩,看着群情激愤的百姓,不住地伸开双臂,试图拦阻百姓前行。
“各位乡亲,天灾之下,朝廷难免反应不及,但请乡亲们相信朝廷,相信官府,我们不会不顾乡亲死活的,朝廷拨付的粮草从长安出发,到晋州也需要一段时日,大家请听李某一句劝,再等几日,只要再等……”
话没说完,人群里仍是那道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几日复几日,我们多等一日,便多饿一日的肚子,大人可知晋州附近的树皮草根都快啃完了?多少乡亲几天没吃饭,饿了渴了只从地上抓一把雪填充,再等几日,李刺史莫非要见我们尸横遍野才甘心?”
原本犹豫的百姓被这道声音一煽动,顿时又鼓噪起来,纷纷赞同附和,数千黑压压的人群又开始往前移动,李刺史和十来名官吏纷纷伸手拦住,单薄的双臂不自量力地挡住潮水般的人群,所谓的阻拦,看起来竟是那么的可笑可怜,却又可敬可叹。
“不能走,不能走啊!一旦离城,路上不知要饿死多少人,乡亲们,不能走啊!”李刺史泪流满面,哽咽哀求。
挡在最前面的一位百姓叹了口气,道:“李刺史,您经略晋州三年,大家知道你是个好官,可……我们实在等不起了啊,我家娃子才三岁,已然饿了两天了,如今连站都站不稳了,朝廷的粮草却迟迟不见,李刺史,我们真的等不下去了……请刺史大人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李刺史泣道:“你们离了城,才是真正的死路啊,为何你们偏不信我?”
人群里,那道冰冷的声音再次传出来:“李刺史,您是好官,乡亲们都信您,可朝廷是好朝廷吗?
这场天灾怎么来的?
十里八乡都传遍了,就是因为当今皇帝陛下不仁,当年干过弑兄杀弟的事,所以自从贞观元年始,几乎每年都有大灾,说到底这是陛下的过错,所以老天爷降罪于人间,却连累我们百姓吃苦受罪!”
人群顿时一静,接着爆发出无数附和声:“就是就是,陛下无道不仁,为何要连累我们?我们穷苦百姓何辜?”
李刺史和身后十来名官吏顿时勃然变色,眯着眼直起身子,使劲在人群中搜索刚才那个说话的人,可是在数千人里面找一个人,何异于大海捞针,半晌未果,但人群的愤怒却已渐渐高涨起来,眼看一场民乱在酝酿成形。
一直静静站在不远处默不出声的罗云生和李治脸色也变了。
趁着人群刚开始骚乱,罗云生朝后面挥了挥手,一名部曲上前,罗云生沉声吩咐道:“叫赵老蔫带几个耳力眼力好的人过来,还有,让付将军也从部将里挑几个耳力眼力好的人过来。”
很快,赵老蔫和刘苦瓜领着十来个人赶到罗云生身边,罗云生面无表情地道:“你们仔细看着人群,不管谁在人群里说话,都要把他指认出来,做得到吗?”
刘苦瓜没出声,只转脸朝身后的部将眼神示意,赵老蔫笑了笑:“巧了,咱家部曲里有两个杀才,以前当府兵时是专门守夜营的,站在高处,百丈内的动静都能听得清楚,看得分明,侯爷您瞧好吧。”
罗云生点点头,目光阴沉地继续盯着人群。
人群仍在鼓噪,骚动,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迹象。
李刺史额头的汗水和眼中的泪水混杂一起,脸色越来越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怒和悲怆,努力伸开手,拼命拦住不停往前蠕动的人群。
“李某操持晋州三年,大家拍着胸口说,这三年李某有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乡亲的事?有没有说过一句食言而肥的话?你们为何不信我?为何不信我!”李刺史泪流满面地吼道。
吼声如困兽犹斗,泣声如杜鹃啼血,后面的李治脸色发白,可看见李刺史那孤身击流的狼狈落魄背影,李治又忍不住眼眶发红,腮帮咬得紧紧的,拢在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着,却只能看着罗云生平静无波的脸色,而不敢稍有动作。
果然,人群里再次发出那道冰冷的蛊惑的声音。
“李刺史,乡亲们不是不信你,是不信朝廷,今上做了恶事,凭什么让咱们来担当?乡亲们此去长安,不但为了活命,也想找皇帝陛下讨个说法,再大的权势,终也大不过‘道理’二字吧?”
话音落,罗云生身后的一众部曲部将忽然抬臂,手臂同时指向一个方向,罗云生凝目望去,却见人群里一名穿着破烂粗布衣裳,脸色黝黑,额上有一块疮疤的中年汉子,看起来跟周围普通的百姓并无任何区别,连长相都属于那种平凡得没有任何鲜明特点,十足十泯灭于人海的那一类。
罗云生眼睛一眯,嘿嘿冷笑两声,然后手一扬,指着人群里那个中年汉子,大喝道:“给我拿下!”
轰!
十余名部将同时拔腿朝人群冲去,一边冲跑一边解下腰侧的刀鞘,趁着人群百姓正在愣神发呆时,十余人已冲到人群前,挥舞着刀鞘如同劈浪一般,将前方的百姓全部拍到两旁,然后直冲而入,仿佛猛虎入羊群似的,径自冲到那中年汉子面前。
中年汉子还没反应过来,或者说,他自以为躲在人群里煽动挑拨很安全,完全没想到罗云生的部曲们早已将他锁定,直到冲到他面前站定,那中年汉子还睁大了眼睛,一脸呆滞地看着如狼似虎的十来名部曲。
啪!
一记耳光狠狠扇过,中年汉子还来不及发出痛呼,便只觉脑袋一痛,有人用刀鞘狠狠敲了他的后脑勺一记,随即腿部一阵奇痛,垂头一看,赫然发现自己的双腿也被刀鞘敲断,最后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几名部曲抬起,走出了人群。
说来话长,但从罗云生断然下令,再到中年汉子被废后抬出人群,整个过程只有几个呼吸的时间,这些部曲不愧是历经百战的杀才,对付一个人实在是简单干脆利落,甚至连动作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赏心悦目,颇具观赏性。
一声令下,几个呼吸间,罗家部曲干脆利落地执行了罗云生的命令,一个照面之下便打断了汉子的腿,然后将他抬出人群。
直到双腿已断,整个人腾空而起,汉子这才感觉到双腿钻心的疼痛,于是扯开嗓子杀猪似的嘶嚎起来。
从出手到拿下,部曲们势如闪电,直到那汉子被抬出人群,百姓们仍懵然不知究竟。
汉子三十多岁年纪,长得很普通很平凡,看起来就像随处可见的农户,脸上布满了沧桑和落魄,夹杂在人群丝毫不见特别之处。
李治站在罗云生身旁,睁大眼睛呆怔地看着这一幕,对罗云生的断然果决犹未反应过来,和所有的百姓一样懵然地注视着如杀猪般惨嚎的汉子。
“恩师,这,是不是……”李治迟疑地道。
罗云生扭过头,温和地笑道:“殿下觉得我拿错了人?”
李治犹豫了一下,道:“会不会看错了?治观此人似乎……是个本分老实的农户,咱们若拿错了人,事情可就大了。”
罗云生笑着摇摇头,也未作解释,他相信自家部曲手下的耳力和眼力,抓起来一审便知究竟。
其实不管拿没拿错人,事情已经闹大了。
见有人无缘无故拿了百姓中的一人,围观的百姓们顿时喧嚣吵闹起来,人群里的骚动变化也越来越大。
罗云生皱了皱眉,转头朝身后的刘苦瓜眼神示意了一下,刘苦瓜会意,往前站了几步,厉声暴喝道:“肃静——”
人群被这平地一声大吼吓得一静,刘苦瓜目光含煞,冷冷地扫视了一圈,这才凛然道:“我等从长安而来,隶属长安右武卫,奉皇帝陛下旨意,着陛下嫡子晋王殿下以及蓝田县侯出巡晋地,这是我们的腰牌,尔等先看清楚!”
说着刘苦瓜从怀地掏出一面刻着虎头獠牙的象牙腰牌,缓缓地朝百姓们周示一圈。
百姓人群愈发安静了,每个人脸上露出敬畏之色。
这个年代再开明,毕竟也是阶级森严的年代,百姓骨子里天生对朝廷和官员带着敬畏和惧意,刘苦瓜及时亮出身份,实在是恰到时机。
见人群愈发安静下来,刘苦瓜点点头,道:“既然都看清楚了,本将再说第二件事,这次奉旨出巡,晋王殿下和蓝田县侯代表朝廷和陛下,意在安抚赈济父老乡亲,朝廷户部拨付的赈济粮草已经上路,不出三日必至晋州!
大家可以信不过本地刺史,但你们不能不信陛下的亲儿子!诸位父老只须安心等待,不日便有赈济粮草到来,陛下远在长安,仍忧心受灾百姓,只求各位父老与朝廷同心同德,共度危厄,大家心气拧成一股绳,安心听从官府调遣和安排,晋王殿下和罗县侯可以保证,绝不饿死一位百姓!”
话音落,人群渐渐又开始骚动起来,每个人脸上露出狐疑之色,似在权衡这番话的真假。
刘苦瓜扭头瞥了一眼那位被敲断了腿,躺在地上直哼哼的中年汉子,然后回过头大声道:“本将再说第三件事……”
指着那名汉子,刘苦瓜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厉起来:“大家看见了,我们刚才把此人拿下,为何要拿下他?大灾当前,正是朝廷和百姓父老上下一心共度危厄之时,此人却藏于人群中故意挑拨官民,离间朝廷与百姓,煽动蛊惑父老对抗朝廷,拿尔等之生死以作个人之阶石,居心叵测,所图不轨,若不拿下此人,任由他挑拨尔等与官府对抗,甚至煽动大家造朝廷的反,各位父老试想,他达到了目的,尔等性命何在?”
人群顿时又安静下来。
罗云生站在不远处,不由轻轻颔首。
这个刘苦瓜,平日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一旦讲起道理来,却是有理有据有节,虽不知他个人统兵韬略能力如何,但仅看他此刻表现,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由此看来,李世民对李治身边的随驾人选还是慎重考虑后才决定的。
无论朝廷还是百姓,这个年代信服是道理,只要道理讲出来真正能让人心服,大家便能够接受。
刘苦瓜一番话后,人群已停止了骚动,每个人的脸上或许仍带着几许狐疑,但刚才那种愤怒和怨恨的表情却已渐渐消逝。
皇帝陛下派出了亲儿子出巡安抚赈济,户部的粮草马上就到晋州,拿下居心不良的煽动蛊惑者,这些事情做下来,百姓们对朝廷还有什么不满呢?朝廷和皇帝陛下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
人群被刘苦瓜一席话安抚下来后,罗云生这才上前,扬声道:“我便是蓝田县侯,旁边这位是晋王殿下,当今陛下嫡子,刚才这位将军没说错,户部拨付的粮草已在路上,三日内必至晋州,各位父老且安心等三日,我保证绝不让大家饿肚子,现在,晋州刺史府的上下官吏和差役,以及本地府卫屯营马上集结,采集树木和稻草,召集城中所有工匠,于城外平地搭建棚帐,用于百姓父老居住,这三日的粮草,由官府负责给百姓筹集,每到饭时定点放饭,父老自来取用。”
不得不说,罗云生的这番话更有效果。
他知道这个时候的百姓最关心的是什么,无非赈济粮食而已,所以一上来他便直奔主题,非常详细地把赈济粮食问题掰开揉碎了说清楚。
如果说百姓们心中对朝廷还有些许不满的话,罗云生这番话后,大家最后一丝疑虑终于完全打消了。
是啊,只要不饿肚子,别的事情还重要么?
对一个普通百姓来说,谁当皇帝,用什么手段当皇帝,雪灾到底是不是天谴……这些大事小节加起来,哪里比得上实实在在填进肚里的粮食?
罗云生下令以后,百姓的情绪安抚下来了,那位姓余的刺史上前走到罗云生等人面前。
秦双拿出了证明身份的腰牌以及圣旨文书,李刺史认真查验过后,递还给秦双,然后领着十来名官吏朝李治罗云生二人行礼。
罗云生命赵老蔫等人将拿下的那名汉子押入晋州城内大牢仔细审问,然后示意李刺史领路进城。
在李刺史的带领下,一行人入城,走进城内的刺史府。
直到宾主在刺史府前堂坐定,李刺史挥退不相关的人后,这才擦了擦脑门的汗,发出几声苦笑。
李治这时像个小大人似的挺直了腰,缓缓问道:“李刺史,晋州如今景况如何?”
李刺史苦笑道:“景况如何,想必今日晋王殿下都看到了,从去岁入冬后,晋州连降大雪,积雪盈尺,人畜不能行,直到开春播种时节,晋州城外十数万亩田地仍有积雪未化,土地被冻得又干又硬,完全断了生机,根本无法播种,眼看春播时节已过,气候也不见好转,百姓们终于绝望,于是从五日前开始,百姓们便携家带口离乡逃难,有的地方甚至是整个村落整个庄子一同离乡,下官每日守在城门外的大道上,苦苦哀求百姓们不要离开,可是收效甚微,仍有大部分百姓逃出了晋州……”
说着李刺史脸上浮现愧疚心痛之色,眼中很快蓄满了泪水,泣道:“原本去年的年景就不大好,百姓家里并未存下多少余粮,如今带着一家子往长安走,那点存粮能耗得几日?就算一路啃着树皮草根撑到了长安,难道长安便有他们的活路了么?下官苦劝多日,差点给他们跪下,可百姓们就是不听……就是不听啊!”
看着李刺史的泪水一颗一颗滴落,罗云生心情也十分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