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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医生的确是在逼迫三平去面对和承认一些她不愿意接受的痛苦——“你是懦弱的,但你并不软弱。”那天咨询结束后,胡医生最后跟她说了这么一句话。当时,她并没有往心里去,而是一直想着胡医生在咨询中所戳穿的其中一个事实真相——“有另外的痛苦出现了,它曾经被你压制着,但路意的表白让这个痛苦再次出现,你承受不住,所以选择自杀。这才是你自杀的真正原因”。
胡医生并没有接着问三平那“另外的痛苦”究竟指的是什么。三平回到房间后,躺在床上,盯着墙角的那只正躺在巨大的网中间等候猎物的蜘蛛,一动不动。小蜘蛛已经变成大蜘蛛了,来搞卫生的阿姨有好几次都高举着扫把想把这个网和网中的蜘蛛给连窝端掉,但每次都被三平阻止了。
“你个女娃娃,不觉得瘆的慌吗?不害怕蜘蛛?”阿姨奇怪地嘟嘟囔囔,拿着扫把出去了。站在网下的三平抬头看,那只大蜘蛛在晃荡的网中央,微微抬了下八条腿的其中一条,好像在跟三平道谢。三平笑了。
三平突然想起了她的自传——虽然她也表示过再也无法继续写了,但她还是起了身,走到桌子前,拉开抽屉,拿出被放了很久的笔记本。
记录母亲的部分被她撕掉了。现在,她拿起笔,想回忆一下那“另外的痛苦”——她本来也希望可以依循着以往的习惯,去逃避这个“新的”痛苦,但她也是真的希望,能够快点好起来,能够快点继续向前走——她已经在半路上耽搁了太久太久。
她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很大问题,但她没想到,问题的根源竟然是她的“自欺欺人”。她更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逃避动作,有的时候竟会让她痛不欲生,起不了床。
三平把笔记本合上,长吁了一口气——还是没有办法做到。一想起……一想起永和在她面前死去,她就呼吸急促,心脏在胸腔里也跳动剧烈。她的后背和额头都出了蒙蒙一层冷汗,手颤抖着连笔都没有办法握住。她抬头看向墙角,蜘蛛已经不知所踪。
外面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过了很久,三平才应了句,“请进。”
她把笔记本放好,转过头,麻木地看着余云提着一大堆书进来了。
“我来了。”余云把书放到茶几上,接着拿起茶杯进去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拿着洗好的茶杯,放在茶几上。他看着三平,“来,喝茶。”
“你这人,”三平叹了一口气,走到茶几前的沙发前,坐了下来,“可真有意思。我真觉得你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我是有非分之想。”余云开了电磁炉,煮上了水,“你不知道吗?”
三平翻了个白眼,“我从哪知道?”
接着,她严肃地说,“别学路意那套了,我真怕了这些事儿。”
“我不学他,也学不来。”余云用小勺子把茶叶舀进茶杯里,“他这人,冲动。我不冲动。”
三平切了一声,然后皱了皱眉,“那你干嘛老上我这里啊?是贪这里风水好,还是贪我这里够清净啊?还是……”她想了想,不确定地问,“还是余婆婆让你过来的啊?”
“都不是。”水开了,余云把水壶的热水倒进装着茶叶的茶杯里,过了两道茶,“我妈简直想亲自过来给你当护工,我说,你是心理上有了些问题,不是缺胳膊断腿啥的,不需要护工,让她偶尔过来看看你得了。”余云看了一眼在旁连连点头的三平,把一只洗干净了的茶杯放在三平面前,然后倒入洗好了的茶水,“现在,关心和问候,对于你来说都是一种负担吧?”
三平不吭声。
“但你也别理所当然地以为,”余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们都不管你了。怎么可能,人和人之间的羁绊,没那么浅。很多事情的因缘,也没那么表面。”
“你想说啥啊。”三平皱起了眉,“你们文化人都这么说话的吗?”
余云笑了笑,抿了口茶,接着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你爸,和你妈。”放下茶杯,余云淡淡地开口了。三平立刻打断,“你别提他们。”
“我不提可以,”余云慢条斯理地回答,“你能不想吗?”
“不是,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跟个狗皮膏药似的老上我这里来呢?”三平有点不耐烦了。
“我怎么可能真让你一个人在这呆着,没人陪。”余云也不恼,继续淡淡地说着,“虽然我俩之前没什么交集,也是肖飞转学到我这儿来上初中我们才多了点交集,但之前,也多亏了你,照顾了我妈好长一段时间。现在我是报恩来了。”
“啊,你说那事儿?”三平想起来了,之前余云要去国外学习交流半年多,正好那个时候余婆婆身体出了点毛病,正在休假的三平得知这个消息,就天天地去陪着余婆婆。那个时候,永和已经走了好几个月了。
“那哪能一样啊……”三平看着余云,“余婆婆那是小事儿,几天就能出院。我这个……我这个都看不到头,也不知道要在这里呆多久,跟坐牢似的,万一是个无期呢?你陪我无期吗?”
“那的确是个问题。”余云端起了茶杯,盯着淡黄的茶水,“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这不是很正常?”
“也是。”
肖飞还以为自己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会过得没滋没味的,但路意刚好有一个画展要开,就顺带把他捎上了。肖飞和路意在一起办完画展之后,就回到了福山镇。没过几天,艺大的录取通知书就下来了。
一开始拿着通知书,肖飞还比较激动,只是没过多久,他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了。
艺大学费并不低,再加上住宿费和生活费,少说也要好几万。他知道三平一定会二话不说就给他交,但正正就是因为这个事儿,让他坐立不安。
凭什么呢,他只是一个跟她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她凭什么要花费那么多钱来让他上学?
他是个孤儿,亲母在他还懵懂的时候就离开,亲父……即使是在他懵懂的记忆里,他对亲生父亲的恨意还是与日俱增。
他恨他的父亲,如果不是这个人,他就可以和妈妈一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去接受妈妈的爱,他也就可以不用像现在这样——像现在这样这么在意旁人的眼光和闲话。
闲话这种东西,说的人可以即说即忘,但听入耳的人,却时时被这些话折磨着。
路意不止一次让他看开点,让他别想这么多,让他把别人的话当放屁——怎么可能?他有时候甚至想反问一下路意,过往的回忆和经历是不是可以真的做到一转身就能放下?心再无挂念的滋味,他路意真的也可以做到吗?
每个人都多多少少被过去和现在的处境折磨着,他路意有什么资格要求肖飞放下?
“野种”“没爹疼没娘爱”“没家的玩意儿”“靠人接济的小孩儿”……这些话又轻,又重,与之无关的人稍微侧过身子便可以轻易躲过,与之有关的人呢?与之有关的肖飞他自己,每天,每时,每刻,都被这些话压着。
他知道三平对他好,但他就是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去接受。
这些事儿,没拿到通知书之前,不敢想;拿到通知书的时候,不得不想。
想着想着,他决定把通知书先藏起来,自己看看能不能从其他渠道搞到钱来。
打工已经来不及了,还有一阵时间就开学了。
找路意借钱?不行,他肯定一转身就找三平去说了。
找余云更不行。肖飞一想到余云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就头疼。
肖飞边盘算着,边上网查了一些有关借贷平台的信息。
他发现,有些借贷平台的借贷门槛还挺低的,只要身份证就行,不用看征信,不用看资质,填个申请表,等审核下来就好了。就是还贷的时候有利息,但他自己也看不懂这利息是高还是低,就没放在心里了。
他想着先在借贷平台先借一笔钱,借到了再努点力去打工,拿到工资还上就行。
跟着网页上的提示,东搞西搞到了最后一步要输入身份证的时候,他那一直过热的脑子竟然冷却了下来。肖飞犹豫了,他停下正在输入的手,想了想,还是把网页关了。
他不知道风险有多高,也不知道他将要承担的后果是什么。在什么都不确定的情况下,他不能轻易做出任何一个决定。
肖飞叹了口气,拿出手机,给简老师发了条短信。
简老师的信息很快回了过来。他们约在了肖飞高中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吃店等。
简老师一直有着和他实际年龄不相匹配的……品味。余云是面相不显老而已,但俨然一副小老头做派了。而简老师呢,不仅不显老,还老爱穿一些连肖飞都嫌弃的衣服。
今天的简老师,穿了一件漫威英雄的上衣,一条蜘蛛侠裤子,头上还戴了一顶钢铁侠的帽子。跟他一比,黑衣黑裤黑运动鞋的肖飞,就显得老成多了。
肖飞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脸兴奋地走过来的简老师,嘴巴动了动,算是打了招呼了。
他没什么胃口,简老师点了餐之后,转头看了下他,“录取通知书拿到了吧?”
肖飞不说话,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他就知道瞒不过原本就在艺大工作的简老师,想着与其等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商量起来后来问他,不如自己把这个主动权给先拿过来,顺便跟他聊聊……其他事。
他不知道简老师能和他聊到什么程度……且看吧。
“前天早上拿到的。”肖飞回了一句。
简老师点点头,“嗯,我就寻思是这几天呢。你没跟他们说吗?”
“有什么好说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那你今天找我出来有什么事?”简老师点的咖喱鱼蛋和奶茶很快就上来了,他开心地把吸管插进了奶茶里,满足地大吸了一口。
“就想随便聊聊。”
“你可不是喜欢随便聊聊的人。”简老师笑了,“以前给你补课的时候,你跟我聊得最多的就是学习上的事儿,其他事你都没什么兴趣。跟你聊漫威,你没兴趣。跟你聊DC,你也没兴趣。我想着跟你聊画画,你总该有兴趣了吧,你还是不跟我聊。就今天,你想跟我随便聊聊?”
不愧是能和余云做这么多年朋友的人。肖飞一时语塞。
“说吧,到底什么事。是艺大的事情吗?”简老师在牙签筒里摇出几根牙签,插在了咖喱鱼蛋上,接着给自己插了一个鱼蛋,就往嘴里送。
肖飞知道再扭捏下去就太没意思了,干脆开门见山说道,“我不想找三平要学费。”
“你中六合彩了?”简老师问,他好像猜到了肖飞就是要跟他说这件事。
“还是找到了什么渠道,能来钱的?”想了想,他又问了一句。
“都不是。”肖飞回答,“我现在一分钱都没有。”
“那……”简老师顿了顿,“你是不打算上学了?”
“不,我还是要上学。我就等着去上大学。”
“那你是什么意思?”简老师疑惑地看着肖飞。
肖飞深吸了一口气,“我想着去借钱……”
“找谁借?”
“不是有什么快速借贷吗,我就想……”
“你想都别想!”简老师快速打断。他放下鱼蛋和奶茶,严肃地看着肖飞,“你想都别想!开了这个头,你就回不去的了。”
“为什么啊?”不知为什么,肖飞竟然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没借吧?”简老师警觉地用小眼睛在他脸上来回扫视着。看到肖飞摇摇头,他才把视线收回来,重新放到鱼蛋上,“我告诉你,你去怎么疯玩儿都可以,就是别借这玩意,还有黄赌毒这些,你千万千万不能碰。知道吗?碰了你就毁了。”
“这些借贷的,都是前期说得好听,什么没有门槛,快速到账,什么低利率……别信。你到最后要还的,肯定比你借的那个数还要多上好几十倍。虽然我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但我曾经有几个学生就借过这些,结果都不太好。啊,人还在,就是那个场面不太好看,他们也要承担起他们原本承担不起的负担。这会压垮人的。”简老师一边吸入奶茶,一边说道。
肖飞有点后怕,但更多的是庆幸。
“话说回来,你干嘛不想要三平的钱啊?”简老师斜了他一眼。
肖飞给自己戳了一个鱼蛋,“明知故问。”
简老师嘿嘿笑了几声,然后马上收了笑脸,“所以我让你先把你和三平之间的问题解决了。”
肖飞诧异地盯着简老师的脸,“您学过川剧变脸啊?”
“别打岔。”简老师得意地甩甩头,“师从余云。”
“不是,问题是,我压根不知道问题在哪儿啊,我怎么解决?”肖飞烦躁地大吸了一口奶茶后,皱了皱眉,拿起奶茶看了下,“这也太甜了吧,都齁了。”
“是你的口太苦了。”简老师不以为然,“那你跟我说说为什么不想用三平的钱?”
肖飞想了想,抬眼看着简老师,“你刚到家那会儿,你不是也在闹吗?你为什么闹?”
简老师怔了一下,他偏着头思考了一会儿,“你突然这么问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就很复杂,很矛盾吧?我爸把我领回去的时候,我已经十一二岁了。我是绝对不会再想回到那个大院儿里了,但我爸那儿,我又不太愿意待着。说实话,我爸和我在那个时候,压根就谁也不认识谁,两个陌生人突然要待在同一个屋子里头了,谁能适应啊?以前经常和我爸闹,经常吵着吵着就大吼了一句你以为你是谁啊?真的,这句话杀伤力百分百,我爸脸色都变了。但吵完了,我爸还是给我做饭,给我洗衣服,送我去上学。就很矛盾,非常矛盾。我明知道这人不是爱我的,他却用行动来迷惑我,就我觉得他虚伪,也觉得自己虚伪。”
肖飞用双手捂着脸,声音闷闷的,“就是这个感觉……”
简老师一把拉下他的手,眯起眼睛,看着他,“你也跟三平闹啊?”
“能闹吗?”肖飞急了,音量不自觉地往上飙,但很快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压低了声音,“她这个情况,怎么闹?”
“在她还不是这个情况的时候,你也没闹吧?”
“她的情况就没好过。”肖飞越说越郁闷,“领我回去的时候,她老公刚离开没多久。正常人都不得有个缓冲期?再加上在之前我就在其他亲戚家转来转去的,白眼闲话啥的听遍了,三平说是把我给正式领养了,不让我到处飘了,但总归是……你懂的。我是不敢闹,我也没……”肖飞说不下去了。
“你也没那个胆量去闹,是吧?”简老师接过话头,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有个人告诉你,你可以稳定下来了,你就开始害怕再回到以前那种生活。所以是也好,不是也好,你心里再怎么觉得别扭,都不敢发泄出来。”
肖飞不说话,闭着眼睛又吸了一大口奶茶。
“不是甜吗?你慢点喝,喝奶茶咋还喝出了喝酒的感觉。”简老师乐了。
“你别幸灾乐祸啊。”肖飞白了他一眼。
“你别想着上了大学后就不联系这边了。”简老师乐完了,突然语重心长了起来,“没必要对她这么偏激和苛刻,谁都是一样的,你觉得别扭,她也一定觉得别扭。但最初肯定都是出于好意。要不是,就为了填补空虚,她养个宠物不比养个人省心省事多了?所以说啊……”简老师认真看着肖飞,“你可以去纠结,这很正常,我也经历过这个阶段,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不知道为什么就和一个无缘无故的人扯上了关系。但怎么可能真的存在什么无缘无故?有的事情,可以深究,但有的事情,就没必要揪着不放了。她对你付出了这么多,你要是受之有愧,你再对她好不就行了?”
“今天这事儿,”肖飞和简老师走回家的时候,肖飞看着来往的车流,转过头对简老师说道,“我还真是第一次跟人说。”
“正常的。”简老师见怪不怪,“你找我,就是觉得我和你一样,同类人,聊这个能聊出点什么。要是跟路意和余云他们聊,他们能接收到一半你的意思都算不错了。”
“这是对的,有啥事不要憋着。该找谁就找谁,聊也好,骂也好,闹也好,别憋着,也别自己乱捣鼓。你今天去医院看看三平?”肖飞还在低着头听着简老师说话,冷不丁听到三平名字的时候,他抬起头看着简老师。
“找她,好好聊聊啊。好不容易凑一起的缘分,别浪费和辜负了。你不首先走出第一步,你咋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别什么事情都想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