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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我。”肖飞已经坐在了工作室里的一个小沙发上。他整个身子陷进了柔软的沙发中,两只手捧着素描书,头也不抬地对正坐在画布前的路意说。
“说了不外借。你要看的话,可以随时来我这里。钥匙到时给你另外配一把。”路意头也不转地回答。此时,他的嘴里叼着画笔,正皱着眉头看面前的他刚完工的画作。
“才不要你的钥匙。”肖飞回答,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路意旁边。
是一片墨兰色的湖面,安然躺在路意的画纸上。湖的周围,稀疏长着暗绿色树干的树,没有树叶,只有弯曲着生长的树干,像湖的影子,分成飘渺的几缕,似烟,伴在湖旁。
湖和树木,不管是大自然,还是像路意这样的画家,都是他们笔下经典的搭配。不经典的,是路意的用色。当初肖飞就是被路意的类似于颠覆式的大胆用色,深深吸引住。在画画初期,他也试过用颜料或者水彩给自己的画的建筑上色,但不管怎么调配颜料、怎么涂抹、怎么上色,都觉得哪里不对,仿佛这颜色根本就不属于自己眼前的建筑,倒像是给原本和谐完整的大楼,硬生生给挂上了横幅,横幅上大喇喇写着三个字——“不合适”。
自此,肖飞就放弃了给自己的画上色,开始专心地、心无旁骛地,创作一幅幅没有色彩的画。
“湖水怎么是这个颜色,还有树干?”肖飞问。
“它们在我的心里就是这个颜色。我只是把心里的颜色调出来而已。很简单。”路意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转头问肖飞:“你觉得这幅画还需要怎么调整吗?”
肖飞一脸不可思议:“你可是大画家啊?你来问我这个连色都上不好的人?”
“没有上不好色的画家,只有不适合上色的作品。”路意说,“你就说你看到这幅画的第一感受吧。什么技法什么留白,都先暂时从你的脑海中扔掉。”
“我觉得吧……”肖飞歪着头认真看了一会,实在挑不出毛病。路意的画就是有这样一种神奇的地方,你知道你现实生活中见到的湖水,树木和天空,都不是这个样子,但又下意识地觉得路意这么上色没有错,岂止没有错,你还期待着他的下一副画,又是如何把我们日常司空见惯的东西,被打碎后,又被糅合到一场怎样丰富又盛大的色彩盛宴中。
“至少我是看不出来有什么毛病的。”肖飞说。
路意点点头,伸手把画从画架上取下来,双手拿着画,在工作室走了几步之后,然后在肖飞的惊呼声中——刺啦——撕掉了画。
把画从中间撕成两半后,他把这两半叠起来,又撕成了两半——仿佛撕的是那些购物小票。
肖飞瞪大了眼睛,“你干嘛?!”
“啊?”路意把碎片扔进垃圾桶,然后走向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两小瓶矿泉水,扔给肖飞一瓶,然后拧开了自己手中这瓶的瓶盖,仰头喝了一口。
“为什么把它撕了?”肖飞把矿泉水瓶紧紧攥在手中,手指关节发白了,矿泉水瓶被他捏出了声音。
“留着干嘛?我刚看了那幅画那么久,就是在想要怎么毁掉它。”路意说,“你知道有的画,是可以被放进画廊里去被参观的。但是有的,就只适合被毁掉。不是说适合被毁掉的就是不好的作品,只是这类作品,它更私人,也更工具化。我有没有说清楚了——这种画,当完成了某项使命之后,就再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肖飞沉默了一会。
“神经病。”
路意笑了笑,走到肖飞旁边坐下来。他看着肖飞低头翻着画册的侧脸,心里还是想着那只大黑狗。
“我问你一个问题。”路意开口了。
“您请问。”
“我上次见你图画本里,新画了一只黑色的小狗狗。”
“啊,对的。”肖飞头也不抬,“有一天放学,回去的路上遇到的一只小狗。”他抬起头来看着路意,“怎么了?”
“只是这样吗?”
肖飞不明白地看着他。
路意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敢肯定肖飞是否真的有抑郁倾向。他只是画了一只大黑狗,这也许并不能说明什么。但万一真的能说明什么呢?
他最担心的,是连肖飞自己都不知道,心里的那团黑雾——如果存在的话——会在肖飞自己最不在意的时间里,渐渐成型,长成一个可怖的大黑狗,然后把肖飞一口吞下。
但他也实在不知道怎么跟肖飞解释他的担忧。这多少有点不礼貌——当事人都没意识到的隐秘角落,他这个外人难道要提着火把大张旗鼓地闯进去吗?
他不再看肖飞。他闭上眼睛,伸出双手,一把抱住了肖飞。
啊,我的小孩,愿你的内心,真的如你表面那样,充满无限的光明。
另一边,三平正沉浸在热水和蒸汽中,路意最后发过来的短信在脑海里像眼前正在热水里畅游的小鸭子玩具一样,手一按,小鸭子就沉下去,松手,小鸭子就浮上来——路意的短信,就像这只鸭子,在她的意识中,不断地下沉,上浮,下沉,上浮——
“你要耐心地等到他愿意对你说的时候。”
可三平也不是那种甘愿等待的人。
第二天早上,目送着肖飞去上学的背影慢慢变成一个小点之后,三平跑回房间,拿出电话薄,翻出肖飞班主任的电话。
约了下午会见的时间之后,三平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呆,然后对着镜子稍微整理了下,在衣柜里选了条连衣裙,换上去之后,觉得少了点什么,又套了件外套,这才出门去。
离下午见面的时间还早着,她打算出去外面走走——去哪都好,反正不要在家里呆着。
房子是三平在婚前买的,与永和结婚之后,就顺势当了他们的婚房。永和父母原本想另外买一套新房做正式的婚房,但三平觉得没必要——都有房子了为什么还要另外买房子?再说,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再去选房和装修了。最主要是,永和也不介意——“大家都是男方买房,我有福气,沾了老婆的光。”就是这么没脸没皮,三平父母也没话说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毕竟是结婚用的房子,再怎么没脸没皮,装修还是要的。于是,三平没有出一分钱,也没有操一点心,只是在装修前期简要说了下自己想要的风格以及再三声明不能动的地方之后,永和就主动担起了装修的重任。当三平结束演奏会、从国外回到家,发现家里大变了个样——除了她严正声明不能动的,她的卧室和书房,都保持了原样之外——其他的摆设、家具、墙壁、格局,都被永和全翻新了一遍。
“还不赖。”说着,三平的嘴唇贴上了永和一直向她伸出的脸。得到老婆香吻一枚的永和,转身跑进了厨房,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咖喱牛肉。
三平也没有走远。她在小区附近的菜市场闲逛了下。早上的菜市场总是最热闹的,有档口的商贩、推着车的商贩,面前摆着当天最为新鲜水灵的蔬菜或水果、最引人垂涎的生荤——叶尖还抖动着晨间露珠的叶菜,饱满圆润的瓜果,活蹦乱跳的海鲜,肥美诱人的生肉,和着商贩们叫卖的声音、买菜顾客讲价的声音、刀落在案板上敦厚的声音,以及行人肩擦着肩、脚步连着脚步发出的、细微的“嚓嚓嚓”声音……这种晨间来自菜市场的合奏,三平认为这完全可以和从富丽堂皇的演奏厅中传出来的乐曲相媲美。这是另一种美妙的艺术,这种艺术,从扎实的大地和生活中而来,无比欢乐地朝着更有希望的时空中奔去。
三平跟着永和去过菜市场。那是她第一次去菜市场。目之所及都是污泥黑水,白色的高跟鞋也蹭上了灰。上一秒仿佛还在整洁、舒适的演奏场,现在就站在一堆乖乖排队的瓜果面前,身边的伴侣正和老板开心地唠着家常,虽然有点不适应,但原本像飘在半空中的自己,此时此刻,却像终于落地了,之前空洞的、轻飘飘的身体,慢慢地被这吵吵嚷嚷、污泥黑水、新鲜水灵给填满了,充实了,自此迈出的第一步,较之以往,都更有力量。
此时此刻,三平闲逛在喧闹的菜市场里。周围都是忙碌着的人们,两手空空的、甚至还有一点优哉游哉的三平,在喧闹中显得格外格格不入。这种格格不入,让她收获了一些有意无意的注视。她开始有点手足无措。正打算走出菜市场的时候,一把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从三平身后传来——
“三平吗?是三平?”
三平的脚步顿了下,她回头,看到了一个笑眯眯的老婆婆,右手提着菜篮子,正向她走来。
她立刻笑了出来。
“余婆婆。”三平叫了老婆婆一声,老婆婆“诶诶”应了,终于来到了她面前。余婆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她一边拉起了三平的手,一边说,“太好了,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婆子。”
三平不说话,她发不出声音——喉咙已经发哽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余婆婆面前,三平就像一个受了满腹委屈的孩童。
“傻孩子。”余婆婆看着三平这样,声音也有点颤抖,她紧紧拉住三平的手,“现在有时间吗?来我这里说说话。”
三平用力地点点头。
余婆婆一直紧紧拉着三平的手。她拉着三平,走出了菜市场,走了大概十分钟,拐进了一条小巷子。沿着小巷子,走到底,上楼,就是余婆婆和余大爷的家了。
这个家里,只有余婆婆和余大爷两个人住。他们有一个儿子,虽然说已经搬出去了,但还是离他们不远,所以差不多每天,儿子都会回来和两个老人吃晚饭。三平曾经问过,为什么儿子不干脆在家里一直住下去。余婆婆一边摇着手里的蒲扇,一边笑眯眯地反问三平:“你现在不也是自己一个人住?”
见三平不说话,余婆婆又开口:“孩子要独立发展的空间了,做父母的,难道还想着法子把他困在家里?他有他自己的生活,我和老余也有我们自己的生活。”
余婆婆原来是永和的书迷,每次永和在本市有签售活动,余婆婆都一定会赶来。一开始,永和看到余婆婆,还吓了一大跳,给余婆婆签完字之后,还想着让哪个工作人员帮忙送余婆婆回家。余婆婆摆摆手,笑着指了指台下,人群外站着一个年轻男子,立刻抬起手,跟台上的余婆婆打招呼。
再有一次,就是永和带着三平去菜市场买菜,一转身就看到了余婆婆。永和又惊又喜,快步走上前去跟余婆婆打招呼,还介绍了三平。余婆婆后来回忆,还忍不住说:“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我的粉丝呢。”永和当时正在一旁帮着余大爷捣鼓坏了的收音机,听了余婆婆这句话,笑着抬起头来,“我肯定是您的粉丝啦,您有太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了!”
三平跟着余婆婆走进屋里。余婆婆把门关上,把屋外的喧嚣隔绝了,三平顿时觉得屋里的时间都开始变慢。她感到安全。
余婆婆把菜篮子放进厨房后走了出来,看到还站着发呆的三平,走上前去,拉着三平,来到了沙发前。
三平轻轻摸着余婆婆手里的皱褶。
“这么久了,有三年了吧?怎么不来余婆婆这里坐坐?”余婆婆轻轻地看着三平。
三平摇摇头。
余婆婆缓缓地用手拍着三平的手背,“我知道你日子过得艰难……”
“不是的,婆婆,我过得挺好的。”三平抬起头,看向窗外,“我领养了我表姐的孩子,我的好朋友也在身边,我的工作很顺利,我经常有演出……”
余婆婆看着三平,“那你为什么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