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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森平黑着脸走进了书房,清花跟了进去。
“你要说什么?”森平冷冷地看着妻子,开口道。
三平的母亲局促地站在书房门口,两只手紧张地交握着。她看着并不看自己的丈夫,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口,“三平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她要怎么样,你就让她去吧。我们可不能跟着她一辈子的……”
“正是因为我们会比她先走一步,”森平从书架上挑了本书,并不着急坐到书桌前,反而走到了放在一旁的小提琴边,抬起手,用手指抚过小提琴的表面,“我才这么费尽心思地要帮她把接下来的路给铺好了。”他转过身,看着清花,恨铁不成钢地继续说,“你在她面前还说她的决定是对的?一点都不对!你看国际上有哪个表演家是这么懈怠的?谁不累?谁不忙?她在休息,人家一秒不歇地在练习,在表演,差距就是这么拉开的。我也不要求她做到国际顶尖,她只要时刻保住小提琴首席的位置就行了。可她休息了,首席的位子还能保得住吗?”
清花没有再说话。森平手里拿着书,坐到了书桌前,翻开书,头也不抬地说:“给我冲杯茶吧。”
清花应了一声,但还是站在原地。
森平奇怪地抬起头。
“可是我们的孩子,失去了丈夫啊。”
森平叹了一口气,“都过去三年了,我看她处理得挺好的。”
清花觉得眼睛开始发酸。她转身,离开了书房。
“我还以为是你自己做的鱼呢。什么呀,还是出来吃。”当服务员端上一盆大得夸张的酸菜鱼的时候,肖飞的脸虽然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但嘴里还是埋怨着。
三平看着肖飞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到她面前的碗里,才给自己夹了块鱼肉,心中充满歉意,开口道:“真的对不起,我明明调了闹钟了,但还是起晚了。真的很对不起。”
肖飞不说话,他拿起碗就开始扒饭。三平放下筷子,拿起了面前的茶杯。
“三平!”路意的声音从店门口传来。三平放下茶杯,举起右手示意;肖飞的背挺直了。
路意像个孩子一样,嘴里一边发出“嚯嚯嚯”的声音,一边冲了过来,冲到肖飞身边,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一双大手又揉上了肖飞的头发,肖飞下意识地开始反抗挣扎。
“不好意思啊,迟到了。诶,我都说了,不要等我,你们先吃!你看你们,怎么好像没怎么动过菜一样呢?”路意把手从肖飞头上拿开,拿起筷子,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表情立刻变得夸张——“Bravo!”
肖飞笑了出来,三平也不自禁地笑了。路意放下筷子,看看肖飞,又看看三平,咧开了嘴,绽放了一个笑容。
“话说,肖飞同志。”路意吃着吃着,突然偏过头来问肖飞,“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肖飞刚把一块鱼肉放进嘴里,他小心地吐出鱼肉里的小骨头,转过头去看路意:“干嘛?”
“没啥。就想着,三平好不容易休个假,一定要好好利用起来才对啊。你说说看,你想去哪里,找一个你不上学的日子,我和三平带你去玩,尽情玩,撒泼玩。”
“也对,这么说起来,你也算是个无业游民。”肖飞伸出筷子夹了块鱼肉,刚想放自己碗里,眼角瞥到一整晚都在喝茶、不怎么吃鱼的三平,转而把鱼肉夹到了三平碗中:“你怎么不吃鱼?你不是最爱吃鱼吗?”
“诶对对对,我是无业游民。”路意大手搭上肖飞肩膀,大咧咧地说,“那你到底想去哪里嘛,说说看。”
三平低着头,吐出鱼骨,然后抬起头,微笑着对肖飞说:“对,你说说看,就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
肖飞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听说福山不错……”
“就福山!这周末我们就去福山!”路意拍掌,当即敲定:“这周日吧,我开车来接你们……”
“公交车。”
“什么?”路意瞪大眼睛看着肖飞。
“要坐公交车去。”肖飞看看路意,又看看三平,说道。
“行!我们就坐公交去!”路意大手一挥。
肖飞没有赖床的习惯,也醒得早。他每天早上都能够在差不多六点多的时候醒来,星期天也不例外。更不用说,这个星期天,是要去福山的星期天。他一醒,就立刻睁开眼,发现房间已经亮了,他转头看向窗外,今天的太阳也起得早,现在外面也已经很亮堂了。他翻开被子,下了床,站在床边做了几下伸展运动,就听到房间外面传来三平走动、开冰箱、拿碗碟的声音。
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福山到底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竟然被他列入了“非去不可的十大地点”名单中(可能并不止十个,眼瞅着名单越来越长了)。在他的名单里,名不见经传的福山竟然超过了斯里兰卡,爬到了第一位。
这是他第一次和三平一起出门去某个地方。三平把他接回来之后,就一直忙着排练、巡演,很少时间在家。即使好不容易在家了,也往往是睡过去了。和肖飞不一样,三平经常能睡一整天,中间也不吃饭、不上厕所。等她睡醒了,又要出门了。肖飞来到三平家已经有三年多了,但两人真正的相处,反而没几天。
和以前在那些亲戚家是不同的体验。那些亲戚们,有的并不遮掩自己对肖飞的讨厌,像大伯,他就经常当面指着肖飞的鼻子说肖飞是个拖油瓶;有的亲戚,像姑丈,看着像是对肖飞很好,关上家门,对着肖飞,一点多余的温暖,都吝啬着藏着不给。
肖飞倒没所谓,从妈妈叫不醒的那一刻开始,要去哪里,要怎么被对待,都无所谓了。
“无所谓”这三个字,轻轻巧巧说出来,就可以掩饰很多事情。
而你说得越多,它在心里就会像细胞复制一样,分化得就越多。当数量达到一个顶峰值,这些话语就会密密麻麻地从身体里跑出来,成了披在身的皮囊。
当大伯的脸变成了三平的脸,他像之前那样——“无所谓”。但慢慢地,他发现,他的这些“无所谓”中,倒是少了点什么,又多了些什么。
他说不清。他打开房门,走出房间,来到厨房,看到忙碌着做便当的三平,和靠在墙边和三平开心说话的路意。
从吃完酸菜鱼那晚开始,三平就开始在网上找方便携带又能填饱肚子的食物,最后把目光锁定在饭团上。她从超市一次性把所有做饭团的工具都搬回家,然后连着几个早上都赶在肖飞起床之前起床,做了一些饭团给肖飞带到学校当午餐。当肖飞在学校打开饭盒时,看到了那些奇形怪状的饭团——米饭是松散不成形的,馅还漏了出来,拿起筷子,夹了块黄瓜,吃了一口,过咸;把米饭和馅夹在一起,再咬一口,无味……但即使如此,肖飞还是认认真真地把饭团都吃完,还把那些边边角角的馅料也扫荡干净了。回到家,当三平问起饭团口味的时候,肖飞把饭盒拿出来放在饭桌上,转身就去洗澡。三平打开饭盒,看到里面空荡荡的,心里原本的忐忑顿时烟消云散。
肖飞慢慢踱到三平旁边,伸头一瞧,嗯,这次的卖相比前几次的相比,看着还不错——圆滚滚的饭团,被海苔妥帖地包着,侧面看,馅料也被裹得紧紧的。没散,也没漏,肖飞帮着三平,把案板上的饭团小心地码进饭盒里,然后用筷子把那些切得奇形怪状的水果,拨进了饭盒。路意靠在厨房的墙上,静静地看着他们。
因为是周日,所以地铁站里人很多。到了地铁站,三平和路意这两个很少坐地铁的人,还在跟其他旅客挤在路线图前面看路线的时候,肖飞拉着他们进了大开着门在等候的地铁里。地铁车厢里已经没有空位了,过道上都是站着的乘客。路意和肖飞让三平站在最里面。三平抬起头,看着正小声地交头接耳的路意和肖飞,暗暗比了下他俩的身高,发现肖飞的头顶,差不多到了路意的耳朵处,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身高才到她腰位置的小男孩。
要乘差不多一个小时的地铁,中途并不需要换乘。路意拉着肖飞和三平一起坐在了刚空出来的座位上。肖飞看着对面车窗,被映照出来的、自己的脸,发现原来自己在无事可做的时候,是这样的一副神情——有点诙谐,还有点憨。他想笑,连忙低头忍住。抬起头,又看到对面车窗映出来的,头已经慢慢偏向路意的、已经开始打瞌睡的三平,和正襟危坐到有点严肃的路意,再也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路意的头还是保持着朝向正前方的姿势,但他的眼神已经斜到了肖飞身上。肖飞玩味地笑着。路意斜着眼睛,做着嘴型:
“笑啥?别吵!”
肖飞笑着点点头。他把身子转回来,然后完全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低头闭眼,他打算休息一会儿——反正也没事做。
他知道路意的心思,路意也不否认。肖飞即使看出来了——每次三平在场,他的眼睛就像黏在了三平身上一样——但他也实在没有兴趣去管这两个大人的事情。只是他也比较好奇,为什么路意表现得都这么明显了,三平还是无动于衷。
“她不知道的。我都没跟她表白。”那时是在路意的家里,他们两个刚画完画,一起瘫在懒人沙发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而且她是越来越迟钝了。只要我不明说,她就会把我为她所做的一切,当做是纯洁的革命友谊。”
“为什么不表白?”肖飞奇怪地问。
“为什么要表白?”路意的身子已经全部陷进了懒人沙发里,修长的四肢懒散地搭在沙发边沿。他仰着头,并不看肖飞,“其实有的时候,也真的很费解,喜欢了就一定要在一起吗?在一起的目的是什么?你看,当我们说到目的,就感觉味道都变了。原来的那些喜欢啊,爱啊,都感觉不单纯了。我和三平,三平和我……啊,怎么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能用爱情去概括了。是比爱情更深的情谊。我就走近她,陪着她,就行了。”
陪着她,这一件事,他已经是轻车熟路了的。路意看着被自己刷得发白的天花板,发起了呆。
肖飞似懂非懂,“你从来就没想过要拥有她?”他不喜欢看电视剧,但还是会看一点,电视剧里的爱情桥段无非就是,两个男演员在争夺一个女演员的“拥有权”。
“三平,不是一件物品。”路意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少看点肥皂剧,尽教坏人。我们永远没有办法去拥有其他的独立人格。我们只能陪在他们身边,如果他们愿意的话。”
肖飞彻底蒙圈。他挣扎着坐起身,又想问些什么,扭头却看到眼皮子已经耷拉下来的路意,他往后躺回去,心里想:“爱情真的能让人不知所云。”
刚走出地铁站,17路公交车刚好停在了地铁站前的公交站里。肖飞惊呼一声,往车站跑的同时向后招手。慌里慌张间,三平一直拿在手里的便当袋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她下意识地叫出声,路意转头一看,连忙跑回去要帮忙,这个时候,原本已经上车在等的肖飞却越过他,冲到了三平面前,接着迅速地把从袋子里滚落出来的便当盒子全部放回到袋子里,然后顺手拿了过来,拉着三平,往车子跑去。
他们三个坐到了车子后面,三平心疼地看着被护在肖飞怀里的便当,可惜地说:“这次便当要摔坏了……”
肖飞抖了抖袋子,“也只是摔坏了个形状,还是能吃的。而且你这次包的形状,很好看。”
车子慢慢启动了,开始平稳地在公路上行驶。肖飞坐在车窗边,向车窗外眺望。虽然初春的空气还带点寒冬意犹未尽的冷气,但长在树上的叶子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冒出头来了。嫩绿的新芽争先恐后地挤在坚硬的树杈上,吵吵嚷嚷地要赶那些往它们脸上吹气的冷风走开,并齐声呼唤还没进入状态的春风,让它们赶快过来。一些在寒冬中活下来的、坚强的、深绿色的老叶子,宠爱地把这些小嫩芽抱在怀里,用蓄了一整个冬天的热能,慷慨地传送出去。这股慷慨,温暖了小嫩芽,也吸引了小雀儿。它们站在枝桠上,嘻嘻哈哈,推推嚷嚷,欢天喜地。世界都是它们的,它们也是世界的。
车厢里很安静,三平和路意偶尔说一两句简短的话,肖飞扭头看向车窗外,那些从自己眼前、鼻尖掠过的阳光和风,像温温柔柔的海浪,轻轻拍在他的脸上。车子轻轻地在马路上摇晃,摇晃,他感觉自己正乘坐着的,是一艘小小的船,坚固的小船在柔和的海浪中微微荡着,他的身体在轻柔的晃荡中,渐变轻盈,连同意识,也变得轻盈松快了,跟着晃荡的小船和海浪,飘到了随海浪翻飞的嫩绿色叶梢上——肖飞睡着了,呼吸绵长,面容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