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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守阳垂着脑袋。
脖颈上犹如压着一座山,叫他抬不起头来。
那在天师背后乍现的漆黑轮盘一闪而过,恐怖悚然的余韵却依旧充斥于他的心神。
他长长地呼吸了几次,借此调匀自己的气息,摒去了心中的畏惧情绪,发出微颤地声音,向张正阳解释道:“当时情形危急,与我正一道有累世之仇的大日宗僧人就在眼前。
那青年武夫虽是杀了少阳的凶手——但他秉性不坏!
此人性情纯一,胸怀坦荡,曾数度要向我明言少阳之死是其一手导致,皆被我阻止。
唯有与此人联手,令他炼化青莲精魄,增进实力,我方才能重创大日宗地狱主法王。
大敌当前,实在由不得贫道计较小节得失了……”
祖师殿内,呼啸奔腾的气息,如山般重压着齐守阳的气势在这一刹那忽然消失无踪。
唯有天师张正阳的声音徐徐响起:“吾儿殒命于此獠之手,你反将他毕生修行得来的纯元精粹,赠予杀害他的仇敌。
你觉得这是小节?”
“大日宗僧众作恶多端。
地狱主法王行事邪诡,双手沾染无辜人命不下一城之数。
与赶绝此等恶贯满盈之辈相比,本宗弟子因争强好胜,意图凌压他人,反被他人所杀,确实只是小节。”
齐守阳身处于这看似平静,其实逐渐封冻,渐将凝固,仿佛要窒息一样的环境里,神思依旧未受干扰,向天师直陈利害,表明自己的心迹。
他之所言,皆是他之所思。
清风明月,坦坦荡荡,无有丝毫遮掩。
正因为他这般坦荡清白,反而叫张正阳不知该如何再训斥于他,其秉受天师府律条约束,天师律条几乎刻印在了张正阳的神魂之上,如今每一道律条皆在提醒他:齐守阳做得没错!
天师亦无有资格惩罚一个无错的门人!
齐守阳做得没错!
齐守阳做得没错!
那些律条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张正阳的神智,他处于大道轮的簇拥之中,受正一道诸宗派拥护,成为正一盟主,当代天师。
他在正一道可称一言九鼎,言出法随!
然而无论何种身份,何种头衔,凸显得张正阳如何伟岸高大,但他此时面对着低着头的齐守阳,却似在面对一座自己永无可能逾越的高山,在这座高山脚下,他看到了隐藏在道袍内,自己那一丝无可摒弃的‘小’来。
张正阳沉默了。
齐守阳在正一道非是一般长老。
其秉性仁厚淡泊,虽然修为层次不高,只是虹化之境,但却与堪称正一道支柱的正一七剑关系深厚。
如若贸然处置于他,又拿不出合理的说法,本就因为理念与天师府不合,互相已在决裂边缘的正一七剑,未必不会借此时机向天师府发难,整个正一道从此土崩瓦解!
正一道盟岂能沦亡崩灭于我之手?!
张正阳纵知有些事情无从改变,但亦要延缓结局到来的时间,免叫自己背上一世骂名。
他想清楚个中利害之后,叹息了几声:“罢了,罢了。
你既无过,我纵是天师,又岂能惩罚无错门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终究意难平:“天师府为亲传弟子张少阳安排了随侍仆从,乃是两头后天灵精,价值连城。
你纵未能护住张少阳周全,却也不该连他的随侍仆从也带不回来。
本门因你之过,损失颇大!
正好我先前窥察张少阳神魂行踪之时,意外发现了其一缕气息投向冥冥世界。
既如此,你便去冥冥世界寻找他流落的那缕气息去吧,以此作为惩罚!
如能寻得,可以将功折过!”
张正阳三言两语,就完成了对齐守阳的发落。
他不曾给予齐守阳关于张少阳那缕气息流落冥冥世界何处的一丝线索,偌大冥冥世界,无有具体标的几乎不知从何处搜罗起的冥冥世界,就得凭借齐守阳神魂步步丈量了!
天师所言,张少阳气息流落的真实性都还不能确定!
毕竟张少阳神魂陨灭,乃是在齐守阳一再探查之下方才确定的,既然神魂都陨灭了,怎么还可能有气息流落入冥冥世界?
但张正阳既如此下令,齐守阳却也不得不遵从。
其微微叹息了一声。
听闻张正阳对自己的发落,内心愕然过后,便只剩淡淡的失望了。
“天师之命,弟子不敢不从。”
齐守阳应下了此事,便即起身,缓缓退离了祖师殿。
祖师殿两扇大门在他前脚刚刚退出之时,轰然一声闭拢得严丝合缝,一阵劲风在大门忽闪之际汹涌而出,拍打在齐守阳的面门,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垂着脑袋,退下台阶。
站定,仰头望着巍峨高耸的祖师殿。
在四周苍翠林木,怡然气韵的簇拥下,他看到一抹阴影渐渐笼罩上了整座祖师殿。
……
时间悠悠而过。
王安呆在李清儿的洞府之中,修补体魄,疗愈伤势,转眼又过去了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以来,他甚少见到李清儿。
——听清儿姑娘的仆从周伯言说,她如今正在闭关参悟一门功决,正处于关键时期。
王安猜想,她所参研的功决,应当就是自己教授给她的虚空五印。
清儿不在的时间里,负责为王安凝聚药液灵雨,修补他体魄伤势的人,自然就成了周伯。
周伯虽然内心对王安仍有疑虑,但对自家圣女的嘱托却是不敢有丝毫怠慢,因此为王安凝聚药液灵雨也极尽心。
今日,周伯照例为王安凝聚了药液灵雨。
眼看对方盘腿坐在玄玉床上,如长鲸吸水一般吞噬着药液灵雨,补充进其犹如无底洞般的体魄之内,周伯眼中浮现一抹肉疼之色。
诸宗相赠王安的种种灵丹宝药,早就已经消耗一空。
如今王安修补体魄所用到的种种丹药,皆出自李清儿私人的库藏。
身为圣女仆从,周伯眼见圣女不计消耗,把种种宝药都用在王安一人身上,自然要为圣女肉疼一二的。
不过这是圣女的要求,身为仆从,他只管照做就是。
手伸的太长,管的太宽,下场多半凄惨——这一点周伯倒明白得很。
过不多时。
王安缓缓睁开双眸。
他气息平平,神华内敛,给人的观感就像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路人。
即便周伯当面观察,亦未在其苏醒之后,感应到一丝强横气息的散溢,而他的体魄之内,神魔真血犹若大江大河,覆盖雷霆,席卷经脉,浸润骨髓。
一根根遍布裂缝的骨骼中,神魔真髓犹若黄金做成的脂膏,不经意间散溢让人心神震荡的芬芳。
化生雷霆精粹推行周天,集众生之力的人愿神雷浸润王安血髓,使他的血髓终于开始由神魔至于‘人道’的蜕变。
他的每一粒真髓,如今都渐生活性。
每一滴真血,都蕴积了群龙武道之力。
血髓冲刷着王安的体魄,开始弥补他五脏六腑之上的损伤,将一根根布满裂缝的骨骼质地洗练得坚逾金刚,一丝丝裂缝弥合。
如今王安炼开祖识窍、秘藏窍,填封心脏、脾府,自身损伤每时每刻都在加快恢复之中。
再加上化生雷霆精粹,戎宣王首的补益,已经用不了四五载时间,甚至用不了一年时间,他的伤势就尽可复原!
他心脏之内填封的吞噬神魔,虽然凶狂强横,更上承天道气息,但终究难及直接可以比拟一尊太古后天神魔的戎宣王首,以及作为王安人愿神雷众生雷之中枢的‘雷祖投影’。
二者相持,相互转化之下,王安的整颗脾脏神雷缭绕,血气如龙,雄浑悠长的气势已然超越了心脏散发的吞噬转化之力!
五行五窍五脏互相平衡,任何一方过于突出,对于王安鬼神之境的修炼都无有裨益。
因此,他近来除却修补体魄损伤之外,亦在将脾脏血气分流另外三大内脏,强壮内脏的同时,亦使五行五脏维持住平衡。
戎宣王首、雷祖投影底蕴过分雄厚,想要将之平衡,非是一朝一夕之功。
但王安每日水磨工夫,分流气息一个多月时间,如今也是稍有成效。
归属于五行之中的肝、肾、肺三脏,已经显出莹莹光辉。
五脏合成体系,互相气脉相连,气机周转,映射王安自身三百六十五大穴窍,构成了王安的人身秘藏宇宙。
剩余三大内脏还未完成神魔填封,还有虚空三大窍穴未有炼开,气势道韵无能与心脏、脾府相提并论,却也是正常之事。
王安收敛着自身气息,向周伯颌首致意,面露笑容道:“多谢周先生为我凝聚药液灵雨,助我疗愈伤势。”
周伯面上并无笑意,其将摆在地上的瓶瓶罐罐收拾了一番,回应道:“老夫只不过是奉我家圣女之命行事而已,公子不必挂怀。
既然公子今日已经吸收过药液灵雨,老夫就不过多耽搁了,这便离去,还请公子保重!”
说着,他已将一应物什收拾完毕,起身向王安行了一礼,随即就要迈步离开。
“周先生稍待。”
王安闻言跟着起身,叫住了对方,与其对视一眼,说道:“清儿姑娘参研功决已有月余时间,不知她可有传出什么消息?”
“却不曾有。”
周伯摇了摇头,对此亦有些隐忧:“近些时日,教内亦频频传出消息,催她回转本宗,圣女都不曾理会。
老夫亦是担心,如若这般一直耽搁下去,本宗或许会派人过来,将她迎回宗门。”
派人过来,将清儿迎回宗门?
这个‘迎回’,怎么好似有一种逼迫的感觉?
王安有所察觉,周伯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向自己透露着什么消息,他神色一正,接着道:“清儿姑娘已是先天教圣女,在宗门之中,想来亦该有一分自由才对。
缘何她这不过离开宗门数月时间,先天教便要急匆匆催促她回转宗派?
莫非是先天教内出了什么大事,非得需要清儿姑娘亲自处理方才可以?竟要先天教派人来将清儿姑娘迎回宗门?”
“这……”
周伯闻言稍作迟疑,目视王安面孔,道:“老夫所言涉及圣女隐私,阁下是圣女极为看重的朋友,将此事告诉阁下却也无妨。
不过,阁下可能保证,知悉了此事亦不会外传,不会告诉圣女,此事是由老夫透露?”
“我愿意为此保证。”王安点了点头,立下承诺。
“那就再好不过。”周伯眉头舒展,笑道,“此事其实也不算是什么秘辛。
只是阁下并非修行中人,因此并不清楚我先天教的规矩。
本宗每一代教主即位,会自门下诸真传弟子之中,遴选出一位圣子,一位圣女。
下一任掌教至尊即从两人之中选出。
抉出掌教候选之后,剩下的那一人则会迎娶或外嫁其他大宗派之真传、嫡传子弟,以应大道阴阳合和之理,为本宗开枝散叶。
我家圣女如今已当婚嫁年龄,此次宗门催促她回转,多半是为此事。
阁下或许不知,正一道亲传弟子张少阳、麒麟元氏嫡传元天歌皆曾向圣女的师长相问过,皆有意于她……”
周伯所言看似是在提醒王安,实则是存了打消王安不该有的‘妄想’的心思。
他自觉圣女与此人过从甚密,这等事情传扬出去,对圣女名誉有损。
然他身为下仆,不好直言劝谏主人。
便选择从王安这里入手,旁敲侧击,希望王安知晓自己要面对麒麟元氏、正一道天师府那样的对手时,能知难而退,收敛言行。
可惜他至今仍然不知,他所提到的那两人,皆死在王安手下。
王安对于殒命己手之辈,又何须多做些关注?
因而听得周伯这番言语,内心只觉惊讶:怎么这样事情,清儿从不曾对自己提起过?
不过,她大概率是有心竞逐先天教掌教候选大位,因此毫不在意这样事情。
她或许没有想到,自家仆从对她竞逐掌教大位并无信心,如今已经开始替她操心将来的夫家了吧?
王安内心颇觉好笑,面上不作表露,向周伯点了点头道:“此事在我看来,却是不必着急。
我不知贵宗竞逐掌教候选大位有何要求,但想来清儿姑娘对此亦有一分信心。
将来她是否是外嫁出去的那一个,尚未可知。
周先生也不必因此忧虑过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