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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晚膳,安蓂玖一行人便一同上街玩。
尘藻一看这混铃集市果然很不一样,虽然满街的人都戴了银花铃在身上,但是有的人的铃铛会响,有的人的不会。即使是会响的铃铛在他们身上行动起来声响细小清脆,倒是不惹人烦。街边树上都挂有较大的花铃,风一吹叮铃当啷好似奏乐非常悦耳。
安蓂玖在前面的摊贩间跑来跑去,腰间的铃铛摇来晃去响个没完。买来好吃的就往尘藻手中塞,尘藻常常是还没吃完这样,又接了一堆东西。尘藻手中快放不下了,瞟到安蓂璃手中空无一物,有些尴尬,便暗自清了清嗓音,问道:“安姑娘,你要不要也吃一些?”
安蓂璃也是一愣,她没料到这人会跟她说话,但她也注意到尘藻的尴尬,便笑了笑,解释道:“不必了,哥哥他一直是这样,他若是喜欢谁就恨不得把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给谁。他既然给尘公子,尘公子就勉为其难都收下吧。”
“他……一直是这样吗?”尘藻定定看着手中的东西,眼睛里被铃铛和五色的灯笼光交织得泛起了涟漪。安蓂玖出门前扯了一对他的铃铛,在尘藻腰间也系上一枚铃铛,虽然他走路无声,但也显露出几番温柔。
安蓂璃笑着说:“是啊,我觉得哥哥对尘公子不仅是喜欢,而且尘公子是他十分重要的人。哥哥这个人虽然为人随和,对所有人都好,但是真真放在心尖上的,又是不一样的。”
说罢,她从腰间扯出一只埙给尘藻看,这梨形九孔埙通身晶莹朱红,朱红之上又有蜿蜒暗绿的纹饰,不细看倒挺像小蛇盘桓在上的。而且这埙十分精致,所用材料皆非凡品,不像是买来的那样,应该是特意制作的。
“这是哥哥自己做来送给我的,好不好看?”
尘藻看着这埙,心有所惊,如此煞费心思找来的材料,竟是为了做一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埙。
安蓂玖对安蓂璃天下第一好,在这混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安蓂璃不受待见,其实不仅是因为安蓂璃的母亲星痕是安家家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安蓂璃出生那天,天有异象,竹染堂上空一直凝着一阵妖风,无论安叙用什么办法都散不去,有位道行高深的仙人路过,告诫竹染堂的修士,安蓂璃是天煞孤星,留不得。虽说星痕不受安叙宠爱,但好歹这也是他女儿,也是一条生命,虎毒还不食子,安叙为人善良,怎么能把这条生命说断送就断送。于是就许她们母女在,同其他下人一起在涂月苑生活。
母女不得宠,受到欺负也是难免的,更没有人跟她玩,母亲又郁郁不悦,她的童年可以说是没一天好日子。所以安蓂璃小时候脸总是脏兮兮的,也没衣服换,又不爱讲话,眼神里也没有寻常儿童的天真无邪。
安蓂玖是稍微大点后才知道,自家下人住的涂月苑里还有个妹妹,所以就常常来找安蓂璃玩耍。一开始,安蓂璃不跟他说话也不理他,只当他又是和别人一样,要拿她来寻开心。但安蓂玖天天来陪她,她不讲话,他就自己自顾自地讲;她走开,他就绕着她转,她走哪里他也走哪里。
安蓂璃第一次同安蓂玖讲话,是有一次安蓂玖在吹一只埙,安蓂璃从没见过这东西,满心好奇,就主动跟他搭话,可把安蓂玖高兴坏了,后来安蓂玖就教安蓂璃吹埙认字看谱,待安蓂璃再大些,就教她习武练剑修行。
安蓂璃和安蓂玖真正亲近起来是在有一回安蓂璃偷偷溜出去玩,在翻墙时被安蓂玖发现了,安蓂玖不仅没告诉别人,还跟安蓂璃一同溜出去。他们去了别的城镇,还遇到了精怪,两个人被打得遍体鳞伤才虎口脱险,差点没能捡条命回来。回来后被安叙责罚,安蓂玖一个人担下所有的责任,被打的满身是血。安蓂璃一下子就哭出来了,安蓂玖见她哭,还安慰她:“你是我妹妹,宠你爱你护你都是我的责任。此次出行没把你护好,父亲罚我,是应该的。”
从那以后,安蓂璃就渐渐地从一个满心防备的人,变得开朗了许多。虽说后来和安蓂玖两人又闯下许多大祸,但两人的关系是越来越好了。
尘藻听后心生动容,他只知安蓂玖待人宽容,待友真诚,竟没料到他待放在心上的人如此掏心掏肺。
安蓂璃见他看这埙看得出神,便又说道:“先前哥哥三天两头就去邻城偷竹子,我一直不知道他要干嘛,尘公子一来,我就大概知道了。”
尘藻还没说话,安蓂玖就从远方气吁吁地跑来,抖了抖袖子,匆匆往他怀里塞了一支竹蛟龙,“给你,喜不喜欢?”
尘藻拿起竹蛟龙细细看着,这只蛟龙虽不如之前双龙城所见的那样活灵活现,但是十分精致,边边角角的细节都打磨得十分精致,没有半点毛糙。
尘藻注意到安蓂璃在偷笑,于是心中了然,淡淡回道:“我一路走来并未看到有摊贩在卖这个。”
“我……在前面看到的,你们两个走这么慢,哪里看得到啊。快些跟上吧,还有好多好玩的呢。”说完安蓂玖又跑得没踪没影。
尘藻只是看了看怀中的蛟龙,又看了看安蓂璃还没有收起来的埙,心中有一处好像是突然被什么撞开了似的,开朗豁达了起来。
待到集市散了,众人才恋恋不舍地回去,恋恋的是南风修途,不舍的是安蓂玖。但无奈皓月高升,街头巷尾的摊贩已经凌乱收摊,只剩下一些纸碎趁着风高作祟般在原地打转。
安蓂玖回到竹染堂后睡不着,便跳上屋顶躺着,也并非赏着什么美景,只是这树影黢黢,树叶围着风打着拍子还挺好玩的。他往含晖园那边一看,只见安蓂璃趁夜还在勤奋练剑,月光配着碧翠的剑身让整把剑宛若是什么夜光珍宝一般,主宰着夜的方向。
安蓂玖轻笑一下,心里想道:“勤奋者又何尝不是夜光珍宝,在万古暗夜各自发光。”
他将头撇去另一厢房的方向,想看看尘藻是不是睡了,不想却看见尘藻也陌然坐在屋顶,深色的衣服几乎要与青瓦融为一体,只剩一张比皓月更皎洁的脸惹人注意。
安蓂玖飞身跳向尘藻身边,却见他神色凝重地看着月亮,眉头比万里堂珍宝库的锁还要牢,好像誓要将一轮圆月看出个缺口来。
安蓂玖在他身边坐下,道:“我只当你对旁人苦大仇深,没想到月亮也对不住你啊?”
尘藻闻言,便垂下了睫眉,神情松了片刻便又愈发比方才还紧了。
安蓂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月亮,对他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么面无表情,要么凶神恶煞了。”
尘藻空白着一张脸看向他,像一个刚刚入世未知险阻的婴儿。
安蓂玖道:“你是不是觉得作为一个杀手是你天生的任务,而后又觉得既然你作为杀手,便无法做你自己?”
尘藻稍稍歪了歪头,双瞳来回在安蓂玖眼中扫来扫去,但是他却没有真切地在看安蓂玖,而是在企图去回忆起有关自己的往事。
安蓂玖被他的视线牢牢抓住,无法出逃,像是掉入一个深渊,没人知道底有多深,或许,根本无底。尘藻的双瞳中有一潭死水,他常年习惯于将自己禁锢其中隐于一隅。游离于尘世之外,用旁观的心态眈视一切,静候猎物掉落。其实大部分时候有没有猎物,他却是无所谓。
安蓂玖见他未答,又道:“其实你不用这样的,你既可以是等烟阁的尘小少爷,也可以是万里堂的尘藻,还可以是大家的尘兄。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你是我的砚台糕。”
尘藻听完了最后一句,双瞳从惊慌失措的搜索记忆中戛然停止,定定地被他的话吸引,好像只凭借这一星半点的字句,他就突然找到了迷宫的出口。他问:“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安蓂玖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回道:“宇宙洪荒,万古千秋,九州四海,双龙莘莘,唯你一人。你说重要不重要?”
尘藻骤然捏起拳头,他甚至不知道这才是二月中,手心躲在大袖之下竟然已经微湿。但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给了他确切的时间、地点和人,像是拿定主意,买定离手要赌他的笃定,让他心烦意乱。此刻,眼前的这个人正被月光笼罩,整个轮廓都在微微发光,皓光是他熨帖的铠甲,就连月亮都信誓旦旦要他赢。
“安蓂玖,这世上可有光明?”他问完才觉得自己问得甚是惨淡。
“有的。”回答却没有片刻犹豫。
“我不曾见过。”
安蓂玖从他被熄灭了的目光中找到一个出口逃出生天,便发现他已经在这样的诅咒中活得足够久了,久到他甚至一次都未曾看到过真实的自己。
安蓂玖吸了一口气,笃定道:“砚台糕,你若不曾见过,我便带你见,带你找,好不好?”
他只这么几个字,尘藻便了然,月亮与他都会赢。
没过几日,安蓂玖和尘藻就准备出发去万里堂了。
二人拜别了济禾后,又偷绕到竹染堂后边接安蓂璃。安蓂璃此次修习打扮成男装样,说是安蓂玖的家仆,别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安蓂玖提前与南风修途还有安夜梧都通过口信,所以他们两人也不会乱说。安蓂璃本身在安家存在感就低,除了安蓂玖也没人会来找她,所以她若是不在也没人会管。而且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周边,帮村民驱驱邪,修炼一番,十天半个月不在也是常有的事情。
南风修途要带上同门修士,便迟几日骑马出发。于是安蓂玖三人便率先启程。
一路上安蓂玖都在对安蓂璃千叮咛万嘱咐,顺带还提到了姻缘问题。
他抱着安蓂璃的肩,伸着手给她指出一二三四,“还有啊,你到了万里堂看看可有中意的仙修,我与南风修途和他们关系都不错,到时候可帮你们牵个绳。”
“好啊。”安蓂璃答得干脆,她一身小家仆模样的男装,脑袋上一个小巧的发髻,两缕沧绿的发带在后脑勺上甩来甩去,看起来颇为秀气。
安蓂玖原先也只是顺带提了一下,听她答得这么痛快便不乐意了,他撅起嘴瞥着她,脸色一墙灰,闷闷道:“安蓂璃你怎么回事啊,答应的这么干脆利落。以前不是总听你说要仗剑走天涯匡正扶持什么的嘛,怎么如今叫你找夫婿答应得这么干脆啊。你别忘了你才十三哦,还不到成婚年纪,不许给我搞出什么幺蛾子,喜欢谁也得放在心里憋着听到没?”他边说着还边威胁道。
安蓂璃晃了晃脑袋,一脸大义凛然回道:“仗剑天涯与找意中人相干吗?我还是很向往找个意中人,一辈子与他一起,给他磨墨擦剑、生儿育女的好不好。只不过若非要比较起来,让我为了那人丢了自己的本心,我还是独身一人好了。”
安蓂玖心想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貌美如花的妹妹竟然迫不及待地要与别人跑了,便怨道:“人家的妹妹在你这个年纪都是说什么‘我愿一辈子侍奉父母不愿远嫁’你倒好,放着竹染堂安家小姐不做,非要给人磨墨擦剑去……”
安蓂玖说完其实就后悔了,安蓂璃自小没受过什么善待,这个在他心中当做宝贝一样的妹妹,在别人眼里哪里是大小姐。
想到这里,安蓂玖的话就少了许多。他看着身旁正摇头晃脑,对未来的叵测寄托了无限期待的安蓂璃,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躲在他身后需要他来保护的小女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