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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浓浓的夜色已覆盖整座殿宇,屋内仅剩煤油灯的隐隐光亮。涵元殿内的那个身影已独自坐了良久,幽暗灯光下,映出他紧蹙的眉间。
“以后,您一切的吃食都要格外警惕,必须要见试毒之人亲口吃下才能享用!”
“皇上,太后最近病情渐重,她实在太担心自己过世后,局面会被您重新翻转。她的眼里向来容不得一粒沙子,着实绝情,但您却不能放弃!抗争到最后的,才是胜者。”
想起她白日满目焦虑恳切的话语,他的心依旧不由抽紧;这么多年来,他知道自己已再难弥补和皇额娘之间裂开的深深沟壑,但听到她竟对自己起了杀意的那一刻,原以为已经木然的心还是重重一疼。
他知道这一劫自己已无法躲开,这瀛台层层都是亲爸爸派来的士兵,就连身旁的宫女太监也不外乎如是。但是她呢?她竟一直处于险境之中,想要凭借自己的小聪明在亲爸爸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而他,太清楚亲爸爸的手段,就算未能发觉她是珍妃,但已知她“背叛”了她,亲爸爸定会像当初她毫不留情的斩首那些相助过他的人那般夺走她的性命。?若被瞧出她的身份,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他双目黯然失色,手指拧成了拳头,气恼而又无力。但这次,他定不会再眼睁睁的看着亲爸爸取她性命。纵然,让他倾尽所有之力。
整座京城都已陷入沉睡,寂静间,仅有宫殿窗纸的响声,坐在御塌边的女子靠着椅背,已昏昏沉沉的睡去。
他不安的翻了一个身,喉咙中一阵发痒,耳边轰鸣,止不住的咳了几声。缓缓睁开眼,见到她,虽已入眠却依旧难掩疲惫的面容,心底一疼。
他之前一直让她去内室在床上歇息,但她却总说谨慎起见倒不如坐在椅子上打盹。自她到涵元殿来,干着下人的活,还总是免不了小心翼翼。如今,又因为他而陷入险境,他的双眸一阵刺痛。
兴许,能够让她全身而退的只有……放她离开。一闪而过的这个想法让他一滞,可是,若让她离开,他或许便再也见不着她。又要再次受那当初他再不愿经历的离别之苦。但这一次,不该让她再冒着生命危险自私的为了相伴而紧紧的将她和自己一同锢在这涵元殿。他微闭上眼,却再也难以成眠。
储秀宫内,进出的太监宫女都蹑手蹑脚的放轻了脚步,唯恐扰了卧在病榻的皇太后。她昏昏沉沉的睡着,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一醒来便觉通体都是不自在。
“午膳时候到了,皇太后却还未醒,咱们还传不传膳?”一名公公将在旁伺候的白柢召了出去问,十几名公公已捧着热腾腾的膳食在外侯着。天冷,他们担心膳食会凉,近些日子身子不适的皇太后已让人愈加捉摸不透心意,让他们只能更加小心谨慎的伺候着。
白柢有些为难的扭头瞧了一眼。
“白柢。”慈禧沉声叫她,她蓦然一惊,以为是他们扰醒了她,心惊胆战的走了进去,见皇太后已微微睁开了昏黄的眼珠子。
“是传膳的时辰了?”慈禧似乎并未有不悦,而是如此问她,她跪下轻声说:“是。”
“你,带着几样膳品去瀛台,就跟皇上说这是哀家的心意。”她咳了几声,白柢心中存着诧异,在病中,老太后怎会突然又想起了皇上,还特地让她送膳食过去。
“顺着替哀家瞧瞧皇上,瞧他的身子骨如今怎样了,以示哀家关切之意。”她缓缓说,白柢愣了愣神,却还是磕头称是。
慈禧半睁着眼,瞧见白柢离开,心中的不安缭绕,她差涵元殿掌事办的事也不知究竟怎样了,竟迟迟不见动静。但拖得越久,那个叫芸初的丫头便越是可疑,至少,纵然她不敢全然确认她和珍妃有什么瓜葛,但至少可以肯定,她的心早已不向着她这个老太婆。她的眉间逐渐染上一层恨意,这世间,她不信会有不惧怕死亡之人。
轻轻的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近,皇上虽然背对着那人,却还是一顿。珍儿,又来了么,自他下定决心要放她离开时,他便时时牵制着自己,刻意的对她冷淡。
如果,她能恨他,到时出宫便也能少了些许苦痛吧。而他,必须逼迫自己不去看她,若是多瞧上一眼,见到她委屈的眸子,他定会立刻心软失了这好不容易下的决心。
“皇上,这是老佛爷让奴婢送来的几样膳食。”身后的声音有几分陌生,竟不是她,他缓缓回头,见到的那张面容却也透着熟悉。搜寻着记忆,她似乎是以前在景仁宫的丫头,后来和珍儿交情匪浅,甚至,她曾提起那个丫头对她有恩。
“奴婢……告退。”白柢微低着头,正准备告退却听到皇上静静的说:“朕一直想谢谢你当初照顾珍儿之恩。”
“……那是奴婢的职责,奴婢不敢让皇上言谢,况且……原也是珍主子对奴婢有恩。”白柢全然未料一直以来她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圣上竟亲口对她言谢,满是受宠若惊。
“那么……朕如今,再拜托你一事可好?”皇上将一包药和一只精致的怀表掏了出来,放在她面前:“这包药是朕让人千方百计从民间搜罗来的,可让人起疹子但却并不伤身,宫中的宫女大多有不治之疾时会被遣出宫,我想借此让珍儿出宫。”
“而你,是她唯一信任之人,有你相伴左右照顾她,朕大抵能放心那么些许。”皇上的话语刚落,满目吃惊的白柢扑通一声跪下:“奴婢斗胆问一句,您……您为何如此,珍…芸初她几经波折患难才来到您的身边,您忍心让她离开?”
他心底黯痛,却缓缓摇头:“纵然她不说,朕也知她如今,已陷危险境地,随时性命不保。相较于此,朕只能……出此下策。”
白柢缓缓沉下眼,她终于明白珍主子为何如此执着不顾性命危险的定要伴着皇上,虽然以前她见证着他独宠她一人,但却难料他们之间的感情竟如此之深。原本他们当是注定的天生一对,如今却不得不劳燕分飞,纵然身份尊贵于此,但世事难料,她虽只是个普通的丫鬟竟也被触得眼中一热。
“皇上,奴婢……定会竭尽所能。”她冲着他深深磕了一个头。
“这块怀表拿去民间当了吧,当够你们好一阵子的生活。”他说着又让门外的孙公公拿了些许银子呈了上来:“这是赏赐你的。”
“皇上,您倒不必赏赐奴婢了,奴婢虽不敢高攀身份,但芸初一直真心待奴婢。况且,此番能够出宫,也算是皇上的恩典,又哪能收银子呢。皇上便成全了奴婢吧。”白柢一片恳切。
他闻之一顿:“你有这片心,当真不易。快起吧,记得万不要向她透露朕的主意。”
白砥点了点头低垂着脸站起来,皇上沉声幽幽然说:“如果可以,让她忘了朕……才好。”
仿佛一声无奈的轻轻叹息,白柢也心头一沉。
锅炉房的茶水刚刚冒了泡,浸出了袅袅茶香来,一名宫女仔细的照看着,将茶壶率先备好放在一旁。
“你,对!就你!”孙公公站在门口指着她:“这是刚刚送来的茶叶,你过来给好好看看,是不是和往日一样。”
“可公公……这是皇上让准备的茶水,正在烧着,若离了人,一会儿烧干了……”她满面为难。
“我给你照看一会儿就是,去吧去吧。”孙公公走了进来,她迟疑了一会儿,但她心知孙公公是皇上最宠信的太监,既是他看着,到时出了什么差错也有他担着,况且也就一小会儿,去也便去了。
见她离开,孙公公机警的观察四周,赶紧将那包依皇上所嘱的药粉撒进茶水中。
“那个荷包,您还留着吗?”见他一直背对着她,韫璃的声音已有一丝颤抖:“当时绣它的时候,其实,我绣入了一根发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在汉人的礼节里头,夫妻成婚时,各取头上一根发,合而作一结,听说,如此……便能一同白头终老。?”
皇上微微垂下眼眸,尽力让自己维持平静的神色,虽然,依旧抑制不住紧紧捏着书的扉页那双手早已指骨泛白,书中的文字早已到眼不到心,许久停留在同一页。她却握住了他的手,他的身子骤然僵硬,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绝望。
他只能微微扭头不去看她,纵然心已插上千道箭,他担心,下一秒,这段时间他坚持着的隐忍就会溃不成堤。然而,他感觉到她渐渐松了手,心中骤然一空,本能的伸手想要去抓住她,却又久久的滞住,终是缓缓垂下了手。
他听到她轻微的脚步声,接着便是笔滑过纸面的声音,她低声的啜泣声渐渐清晰,如重锤般敲击在他心头。心痛如斯,但他却始终未回头,纵然他多想再任性一次,什么都不顾的紧紧握住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但一想到要用她的性命来换,他便只能咬着唇生生隔断那些冲动的念想。
“不值,不当如此。”他终于还是止不住装作冷静的开了口,不忍再听她扯痛心扉的啜泣声。
“奴婢……告退了。”她微颤的一句话竟似乎又像是道别,他的心胸忽然沉闷得仿佛喘不过气来。听到她渐渐离开的步伐,他轻咳了几声,眼眶已红,紧紧抿着唇起身走到御岸前。见到那张沾满泪迹的纸上还在流动的墨汁,是她方才留下的墨迹。
人折牡丹妒色娇,
瓣也残抛,
枝也断梢,
花魂萦绕君王飘。
外寇牙獠,
厉鹗飞跑。
昔日东皇甘澍浇,
圣主龙韬,
民主歌尧,
西风怎奈雨潇潇,
谢了琼瑶,
哭了花朝。
见到她作的这阙词,隐忍多时的泪珠终于止不住从他黑如墨色的眼眸中顺着鼻沿滚落下来,心痛得难以自持。她果真是他在这庭院深深中唯一的红颜知己,理解他的抱负他的痛苦。只是无论是他的理想,还是她和他的感情都怎奈一并都被现实狠狠折断。
仿佛字字都是她的血泪,他的眼眸蓦然收紧,心中已隐隐猜测到了什么,心脏猛然一疼,泪痕未收便满面焦急的喊着孙公公。
“皇上,皇上,奴才来了。何事您忽然如此着急?”孙公公不解的步履匆忙的进殿。
“我差你之事是否已办妥?”他问。
“您说下药……奴才那日着实是亲手放到茶水中的,那日也是您瞧着芸初姑娘喝下的。”孙公公想了想压低声音说。
估摸着此刻时辰也该到了,药应当已开始发挥作用,方才听她的话语,他便有不祥之感。声泪俱下,像是在和他……诀别,又留下如此绝望的一阙词,她知道自己的处境,那个傻丫头恐怕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刻再耽误不得片刻。
他果断的拟好谕旨交给孙公公:“你速速带几名侍卫去芸初的居所,以她有疾为由立即将她逐出宫去。”
孙公公一愣,原本皇上让他下药他便已不知其意,这会竟让他将芸初姑娘逐出去。虽在宫中这几年来他早知不该问的便不能问,只需依照主子意思行事,但他记得皇上一向待这芸初姑娘特别得很。
“愣着作甚?速去!不得耽搁!”皇上又急又恼,直让孙公公一惊,不敢再犹豫。
颐和园的乐寿堂内温暖如春,烧得火红的暖炉源源不断的冒出热气,两名奴婢侍候着慈禧服汤药,轻轻用绢帕擦去她嘴角残留的药水。
躺在床榻上的她感觉呼吸不畅,浑身都不自在,一名公公进殿带进几丝外头的风霜:“禀报皇太后,在储秀宫那边当差的一个叫白柢的丫头浑身起了不明疹子,依照宫规当立即将她驱逐出宫以免染了他人,依您看……”
慈禧皱眉摆了摆手,懒于开口,示意他按照宫规处置便是。虽然那丫头尚算伶俐,但也不缺她一个,卧在病榻中,她更不待见听这些。
那两名宫女侍奉完汤药,一人端来了漱口的清水和小瓷坛。一人拿着精致的洒兰描金寿字茶壶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又一名太监敲门进了来。
他望了在这殿里头侍奉的宫女几眼,慈禧知他是从瀛台来报信的公公,示意屋内之人全部都退下。
“皇太后,奴才刚得知的消息,便马上从宫中赶了过来,那个叫芸初的丫头不知怎的竟浑身起了疹子。”他的话未毕,慈禧昏黄的眼珠转了一转,只觉有些说不上来的异样,缓缓道:“那么,她现在呢?”
“皇上将她给逐出宫去了。”他低下头。
“什么?”慈禧头脑骤然清醒,忽又想起方才有人禀报白柢浑身起了疹子,这个世间竟有如此巧事?白柢和芸初,似乎平日里便关系素好。偏偏这会子双双出宫,其中疑点重重。况且芸初本是逃脱不了一死,倒是如此便宜她出了宫。
“你们就那么放她走了?”她指着他满腔怒火。
那公公满身颤抖:“皇太后,原本掌事公公想阻拦查个清楚,但皇上却亲自来责骂掌事一通,说是……说是驱逐个宫女莫非他都做不了主。奴才们……也不敢再多说。”
皇上?她渐渐明了这一切,他当真好大的胆子,不过一会儿不在紫禁城,他便竟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设这么个局助那个丫头逃脱不算,只怕那白柢也是派去跟着她的。他竟甘愿冒险如此护她,此刻已不得不怀疑她的身份。
“还愣着作甚?还不速速让人去将那两个丫头给押回来!”她火急攻心的吼道,那名太监直惧怕得连滚带爬的忙不迭的走出去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