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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初以芸洛妹妹之名芸初入了储秀宫,一步步取得太后的信任,趁机自请来您的身旁,以替她……监视您的一举一动。”我的话语让他的神色渐变。
“可是,想必您会相信我,这只不过是唯一一个能回您身边的借口。只是,一个谎需要更多的谎来圆,此后,我便借着点小聪明和太后周旋。”我垂下眼帘,紧咬嘴唇,字句艰难:“可是,这一次却得知她对您已……”
勇气推动着我开口,却终究亲口说不完整这句话,我不想见到他亲耳听到他的亲爸爸待他如此残忍时的绝望神情。
“以后,您一切的吃食都要格外警惕,必须要见试毒之人亲口吃下才能享用!”我恳切的说。
他的面容渐渐苍白得近乎透明,指骨不自觉的抓紧桌角,他已全然明了,我扑通跪了下来,扯着他的衣襟:“皇上,太后最近病情渐重,她实在太担心自己过世后,局面会被您重新翻转。她的眼里向来容不得一粒沙子,着实绝情,但您却不能放弃!抗争到最后的,才是胜者。”
两行冰冷从我的眼角掉落,见他仿佛骤然失了魂魄的模样,我的语速焦急。
“您听见了吗?”我晃了晃他的衣襟,他苍白着唇,却异常平静,声音有些寂冷?,眼珠子木然的转动?:“那么,你呢?一直往返于两处,你的身份,又能瞒过她多久。”
“我……我会想法子周旋,反正,这么多次,我都得以全身而退。”我不自觉的话语有些颤抖失措,用一根弦强力镇压着汹涌如海浪的情绪,避开他的目光。
他唇角微动,却未发出声音,在一片沉默之中,他黑亮的眸子仿佛也蒙上了一层薄雾。
我颇为担忧的望着他:“皇上,此事我不忍告诉您,却不得不告诉您,万事都需防着点!”
“行了,你……下去吧。”沉默半晌,我却等来他看似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只是他已泛白的指骨和他满面青白之色让我深知,他也在强迫着自己残存最后一分冷静。只是,他越是如此,我反倒越加担心。
绿叶已渐黄,枝交零落的在枯老的树枝上摇摇欲坠,每一步踩在落叶之上都是沙沙的声音,我的心底却如压千斤重石。不知为何,在这仅剩不多的时日里,他却反倒待我愈加冷淡,总是一人独自坐在桌案前,一言不发,或者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似乎谁都不想多理。
我想着,不由心底更加沉重,刚刚走到涵元门,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涵元殿内走出来,竟是白柢,她拧着眉步履匆匆。
“白柢。”我叫住她,她回头见是我,反倒一愣,这才渐渐有了笑容。
“难来一次涵元殿,竟也不来找我便急着走了。”我看到她亲切万分。
“老佛爷让我来给皇上送东西,我不敢懈怠,得快些回去交差不是。”她仿佛也有心事,望着我的眼神有些复杂,寒暄了两句便急着离开,我虽心存奇怪但此时却也无心去想。
涵元殿里一阵凉风,格外冷清,刚刚步入,我便听见一阵急剧的咳嗽声,他瘦削得仿如纸片,眉眼轮廓愈加深刻清晰。
“我为您去泡茶来。”我心疼却又无助,自恃聪明,却保全不了自己,也无法再为他做什么。
“不必了。”他淡淡的声音传来:“我已差人去备了。”
我一顿,?有些失落,见窗子在风中摇摆不定,我前去合上,将越来越织乱如麻的心绪尽力抛除,又扭头冲他浅笑:“皇上,天又凉起来了,日子……过得真快啊。”
他却仿佛并未听到,手拿一册书,微微垂着眼,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冷意,让我心里头也寒凉下来。
自那日起,他便很少再和我言语,兴许是恼我瞒了他许久,也或许是不能接受此事。我也心知他并不知我已做好赴死的准备,也不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已在倒数。
我张口欲言又止,无法告知于他。只是,莫非最后几日,我们就如此消耗度过,连一番体己话都不曾说,总会难免有那么些许遗憾。
“您……还在怨怪我吗?”我步履轻轻走到他的身旁:“怨怪我欺瞒了您许久。”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扉页上,只是久久都未曾翻动这一页。
我轻叹,不希望在最后的时日还让他对我有所误解:“还是,您不相信我吗?认为我向皇太后透露了什么。这么多年来,您究竟将我想成怎样一个人呢?”
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一名丫鬟端了一盏茶过来,待她退下之后,皇上竟主动拿起了那盏茶斟了一杯递给我。我有些错愕的望着他,却还是接过。
“你为我泡了那么多杯茶,今日,朕便为你斟一杯。”虽然话语轻柔,但他的面容间却不存喜怒,望着我的眸子也并不存往日柔情。我虽然心头有些慌乱,却还是牵起笑容饮了一口说:“为您奉茶,是我之幸。”
他淡淡浅浅的模样让我恍然失神,究竟在哪有那么些不对劲,明明他不像是怨恼我的模样;只是面目异乎沉静,就如同他出了涵元殿后对待每一个人的样子,仿佛将我都封锁在心门之外。
步履沉重的出了殿门,垂下头却见到一双黑色靴子在我面前停下,心底一颤,缓缓抬头,如我所料,正是掌事公公那张上了年纪布满褶子的面孔。
“记住,这是你的最后期限。再不下手,你当知道……”他从我身旁擦肩而过之时在我耳边轻声说,已下最后通牒,掠过了一丝寒意停留在我的脊背。
夕阳如水中落下的一点朱砂淡淡的、潮湿的红。瀛台被树木掩映的道路安静,天空深蓝,大殿门口的草木叶子缠绕着仅剩的一抹枯黄。
我眼圈微红,这恐怕已是我最后一次入涵元殿,殿内已被寒气占领,比外头还要冰冷几分。然而寒风吹入我的衣袖,手臂却奇怪的开始作痒。
我并未在意,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竟怎样都想不出该如何向他道别才是最好的方式,才能让他再次承受失去时能够心头好过些许。只是,心底无尽的酸楚不能道亦不能明说。
他的身影背对着我,殿内安静如斯,只能听见不时窜入的凉风刮着窗纸的声音。
“皇上……”我轻声开口,离他越近,便越是有根线拉扯心扉,一步一疼,仿佛一端系着玄铁。
“最近,您似乎总待我如此冷淡。”我唇角努力的上扬,双手如从前那般搭在他的脊背上:“您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不是被皇太后发觉我的身份,也不是当初入井前的那一刻,只是最害怕您如现在这般冷冷的模样,什么也不肯对我说。”眼前逐渐如晕染的墨画,已然看不清楚,我控制住那抹一涌而出的酸涩:“这么多年,我们每一次不欢而散,您便会如此。可是,这一次您却连理由都不肯多说。”
“我一直还记得当初在冷宫里头的那个噩梦,您就如现在这般背对着我一言不发,我眼睁睁的……见着火焰就那样窜上了我的衣裳。”
他的手停留在书页上顿了顿,我依旧自顾自的说着,纵然甚至不知他现在是怎样的神色。
“那个荷包,您还留着吗?”我的声音已有一丝颤抖,其间藏了这许久的秘密我一直埋入了心底,连着当初那抹少女般的憧憬:“当时绣它的时候,其实,我绣入了一根发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在汉人的礼节里头,夫妻成婚时,各取头上一根发,合而作一结,听说,如此……便能一同白头终老。?”我将唇咬得生疼,却依旧还是控制不住眼角滚落的一串泪珠,伸手拉住他的右手,却冰凉如许,只是能感觉到他明显的身子一滞。
那时候我将青丝绣入,幻想会是生生世世的相随,却无奈拗不过上苍,只是,虽多了几年的陪伴,我却依旧如此贪婪,留恋着不肯走。
我不想让他见到我眼中噙满的泪意,也没有勇气抬头看他的眼。只是,怎样都料想不到,最后的道别竟如此冰冷,我想捂热他的手,?可惜我的手掌不够温暖,以至于我拉着他手的时候他都没再说话。
他微微扭头,却并未看我,我垂眸满心失落的缓缓放开他的手,如已下定决心般决然的起身走到他的御案那边,暗暗借他的笔墨,在纸上写下一阙为他所作的一剪梅,源源不绝的泪珠混合笔墨晕染开来,我终已泣不成声。
“不值,不当如此。”他忽然冷然开口,我的身子滞住,不知他此话是否是对我而说。然而除了简短的这几个字,他却不再言语,甚至不愿回头。
“奴婢……告退了。”我将笔搁置下来,在情绪失溃之前终于完整的对着他的背影说了最后这句话。心中只存黯痛,我不明白,为什么心曾经那么紧密的两个人,在此刻却反倒遥远。
深蓝的夜幕已降临,闪闪发光的星斗下?,夜晚的微风带着白日里不曾有过的凉意,竟也有了一丝柔和沉静的味道。我一步一回头,望着他宫殿中的煤油灯渐亮。
心间一片荒凉,纵然再触痛,含着嘴角的咸涩却依旧化作面上一抹淡淡的浅笑,如此也好,没有割舍不开的别离。他或许,也不再是以前那个隔着一道门紧紧拽着我的手明知不可能却依旧痴傻的说定要救我出去的冲动少年。
这一回,我信,历经沉浮的他已不会再被什么轻易摧垮。时间,终会冲淡一切。唯一的遗憾是他会否后悔最后这几日都吝啬于和我多说字句。
轻轻推开屋子里的木门,我却越来越觉手臂上的痒已渐渐蔓延,仿佛有众多蚂蚁攀爬上身。我挠了挠,手臂上似乎渐渐显现出一块红。
心如死灰的我却并未在意,燃起了一根蜡烛,就着幽暗的烛光我将衣袖中的瓷瓶掏了出来。望着它,我的唇似乎都快被咬破,一阵咸腥蔓延,空气中仿佛都充满着绝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