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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戏折子都拿来。”慈禧说道,又扭头对皇上说:“今儿虽是你生辰,点个寻常的戏也不算坏规矩吧。”
“亲爸爸喜欢便好。”他说。
掌事公公赶紧将平日的几出戏折子全都拿了出来。
慈禧戴着长长金护甲的手指最后停留在了其中一页,她指着那出戏仿佛随意的说:“就这出吧。”
“皇帝,你认为呢?”她温和的语气仿佛有商有量,然而见到那出戏名的皇上本是不在意的一瞥,却骤然面容煞白。
然而在慈禧轻柔的笑容中,他咬着唇滞固的点了头,眼眸中似乎有什么在渐渐碎裂,唇角已失了血色。
掌事公公满面笑容的接过折子却也是面色一变,以为是自己看错又细看了戏目两眼,止不住的惊愕。
“怎么,这出戏不能演?”慈禧见他犹犹豫豫的,面色一沉。
“能能能,奴才…奴才这便去备!”他不敢抬头看神色迥异的皇太后和皇上一眼,也不敢多想,而是战战兢兢的点头。
“连营寨”瞥到这几个字但却并不懂戏的我心生疑惑,莫非这场戏又和之前她点的用来讽刺他的《天雷报》那般如出一辙?但今天好歹是他的生辰,心中隐隐生出不安来。
锣鼓声渐渐响起,一名老生踏步出来,竟是大名鼎鼎的谭鑫培,然而反常的是他那一身白色盔甲;紧接着一群配角接连上台,他们同样都是满身缟素,就如同丧服那般,在戏台上格外刺目。
台下的人皆面面相觑,就连宫女太监都悄然交换着怪异的神色。
慈禧侧身向李莲英耳语几句,让他将掌事公公叫了来。
“做戏便要做全套,台上的布景和这出戏不符,瞧着膈应得慌。”慈禧慢条斯理的说,然而话语中却透着不悦,直让掌事公公哆嗦着赶紧去差人布置,将戏台上的红幔也全都换成了白色。
一旁的皇上死死咬着唇,面色逐渐铁青,所有的王公大臣都不敢多言一句。气氛沉郁而压抑,再无之前半丝庆生的喜气可言。
谭鑫培的唱腔声调婉转,却略带感伤,仿佛透着如残云遮住月那般压得人喘不过来气的凄凉;怎么听都是悲调,饶是我也渐渐明白过来了什么。
他们拿着长矛,还有飘扬着的纯白旗帜上写着蜀字,满目皆是诡异的白色。谭鑫培的声音从云遮月的朦胧凄凉渐渐转化为愈来愈重的凄楚,这一出《连营寨》竟是哭灵之戏!谭鑫培扮演的刘备失去了他的二弟关羽和三弟张飞,因此而痛不欲生,他对着台上的“灵位”痛哭流涕。
我藏在衣袖里的手指紧紧拽着,直拽得生疼。很显然,这一出戏是慈禧刻意寻他的晦气,莫说这是生辰,就是平日,他最不喜的便是悲凉凄楚的唱调。况且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上演这么一出,犹如重重扇在他脸上的耳光,却刺得心头生疼。
我已不忍去看他此刻的神情。虽然之前我便觉慈禧执意为他办寿宴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但这次竟对他不单单只是讽刺,而是变本加厉的暗箭伤人。
虽然不知这是临时起意还是从她问皇上对寿辰的意见时就已早早决定好,若是一场预谋,那么她实在太绝情。
“总有一日,她会谅解朕的对吗?”想起那日一心以为他的亲爸爸此次是真心为他办这场寿宴的他满面欢喜的笑容,心中便一阵刺痛。
戏台上的谭鑫培一面在戏词里唱得哀婉沉重,一面对着“灵牌”开始磕头哭祭,他生生磕了三下后,嘴中的唱词却随之戛然而止。
出人意料的,他突然转过身来一步步走下了台,所有人都诧异的望着他惊人的举动。
按理说此刻戏才演了一半,他却如此猝不及防的停下;然而唯独台上的配角自觉为他让出了一条路,并不惊讶的神色,似乎是早已计划好的一切,就连锣鼓声都未停下来,旁若无人的继续敲击着。
空气却骤然凝结,不明其意的众人瞪圆了双眼大气都不敢出。
他的步伐透着那么些大义凛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走到慈禧面前,霎时突然跪下,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重重的冲她磕了一个头,慈禧向来镇定的眼中也闪过诧异;按理说,这场戏还未完,而戏台上的刘备也是一国之君却此刻给台下的太后磕头。
慈禧眼中闪烁不定的光渐渐化为微怒,她已明了谭鑫培是在暗自为皇上求情,他的面容中仿佛透着几丝恳求。虽然不发一言,然而那磕头声却声声血泪,眼中满是对如笼中鸟般的皇上的同情。
仿佛是在为皇上叫屈,就算他对纷乱的朝局不甚了解,但他对于这一切景象都历历在目,亲眼目睹皇上从当时意气风发的少年君主一点一点被扼杀了一切,成为慈禧的摆设。尽管他明知为皇上求情是慈禧不可触碰的雷区,连王公大臣都不敢言的话,他却用声声磕头声全部道出。他不敢奢求慈禧还政于皇上,只求她放过他。
他虽是戏子然而却出了名的为人豪迈,从不屑于谄媚之事。尽管在外人眼中显得有那么一丝特立独行玩世不恭,然而他却依旧我行我素的潇洒。
同情皇上的人并不少,却唯有他才敢此刻不顾性命的遵从自己的心胆敢站出来触碰逆鳞,他甚至都不知此次戏谏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无人敢出声,都紧张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虽然谭鑫培一直备受皇太后赏识,然而以身试险说不定下一秒慈禧的唇角一动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她的面容阴沉,然而却紧紧闭着唇一言不发,既不怒斥他却也不心软,仿佛五味陈杂的情绪都被她硬生生的压了下去。不知,在此刻,她会不会也有过那么一丝顾念旧情的心疼而放过皇上的念想。
谭鑫培见她不语便毫不间断的磕着头,台上的锣鼓声愈加喧天,他的磕头声更加沉重;随着急促的鼓点声,他的额角已经从青紫磕出一抹殷红。满目的白色缟素,还有在寒风中猛烈飘扬的白色长幔,愈加衬出他额头上的血迹斑斑刺目惊心。
兴许,从他未唱完这段戏擅自下台的这一刻,他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一旁的皇上紧紧抿着唇,泛红的眼眶溢出几许隐忍的泪。
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怔仲的望着固执的他,台上的配角依旧在走着台位,锣鼓声依旧未停,仿佛这还是在继续着那场戏。也许是谭鑫培早已起意要借戏上谏,整个戏班子才会压制着即将触怒慈禧的怯意如此默契而固执的将它完成。
最后一声的鼓点仿佛震慑天际,一声重击后许久似乎还有余音缭绕。天地忽然无比寂静,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口,仿佛一截绳子已拉扯到最大限度,下一秒便会随之断裂。
慈禧依旧一言不发,虽没有料想中的狂风暴雨却气氛沉闷无比,她蓦的站起身,带着太监扭头便走,众人怔怔的望着她,却没有一个人敢兀自挪动半步。
“赏小叫天四两高丽参,让他去看病治伤。”
半晌,慈禧深沉的声音这才传来,又仿佛透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叹息;我们错愕的望着她在公公的搀扶下离开。
谭鑫培也愣愣的扭转过头,未料到,慈禧竟待他如此仁慈,紧绷的弦渐渐松软下来;然而他却无力的跪坐在地上,并无喜色,这费尽心力的一出,或许依旧只是徒劳罢了。
皇上的面容毫无血色,惊愕震撼过后,现实的一切却都变得那样苍白无力。
他起身迈了几步亲手将谭鑫培扶了起来,尽管什么都未说然而他如墨色的眼眸中浸染着动容和一丝感激,谭鑫培失落的叹了一口气。
夜晚,月凉如水,树影婆娑,随着风窸窸窣窣的晃动。瀛台的涵元殿又开始逐渐阴冷,凉风从袖子灌进来,桌子上燃着的并不明亮的煤油灯映出窗边人清立却瘦削的身姿。
从回来他已站在那边许久,清冷的月光隐隐透过窗子,映照着他神色沉郁的半边侧脸。
听到他不时传来的几声咳嗽声,我拿起那件搭在椅子上的黑色皮绒披风为他披上,轻声问:“皇上,您还在想白日的事吧?”
今日的一切都那样出人意料,他又受了一场严重的精神虐待,隔着好些距离,我都能感受到他的痛心和愤怒。慈禧毫不留情的打碎了他对他们母子之间关系的最后一点幻想,他该怎样失望。
我拉住他的手,却触到冰凉,再无往日的温热;担忧和焦急涌上心头,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抬头望着他。
“皇上……”
“亲爸爸,有多恨我。”他的声音似乎也带着透彻心扉的心凉,像是已全然冷却的一碗茶,嘴角闪过一丝自嘲:“也怨我,如果我从来都没有期盼过,现在便不会难过至此!我该知道的……她再也不愿原谅我,早该知道的……”
他垂下眼眸,似乎又有几丝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一直尊敬的皇额娘的气愤;?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从高处摔下来,掉落在自己的心里摔得粉碎的声音。他搭在窗台上的右手指骨泛白,唇齿间尽力遮掩着话语中酸楚的颤抖。
(ps戏谏这事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