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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魏王赶到之前,就有人来处理这件事了,正是赵天放。他官帽歪斜,官袍被扯东扭西歪,边擦汗边上前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原来今日是发放赈济粮的日子,为了节约人力,赈济粮并不是天天发放,而是三日一次。
所幸现在天气寒冷,也不怕发下的赈济粮坏掉。
这赈济粮也不是第一次发放,城东这片的百姓也都知道规矩,到了时间在衙役的监督下排着队,按照临时现编的户籍黄册发放。
也就说在册者有粮,不是登记在册者无。
这也是魏王在那几个师爷的建议下,临时定下的荒政条例之一,为了防止发生流民四处迁徙,以及奸人趁机作乱。
也是魏王自打来到太原后,发生的乱子太多,算是防微杜渐吧。
灾民们领了赈济粮,有的藏在怀里就匆匆走了,也有的没有家累当场就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谁知人群中突然生乱,竟是几个灾民吃了赈济窝窝后,倒地不起,口吐白沫。
因为人太多,人群里又有人趁机煽动,说钦差贪了朝廷赈灾的粮食,发下这不能吃的窝窝头充数,才害得有灾民被毒死。
本来最近城中就谣言不断,这下更是印证了谣言之说。
灾民们朝不保夕,人人自危,这下更是群情愤涌起来,冲击了赈济粮发放点,还打伤了负责发放的衙役。
似乎发现魏王不同寻常,被兵卒挡在外面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隐隐喊着‘这就是钦差’,人群里骚动更大,随着有人叫喊着让钦差给个交代,让给交代的声音越来越多,汇集成一道巨大的声浪。
负责挡住灾民的兵卒被人流推着往后退着,眼见局势快要失控,这时人群外响起阵阵脚步声。
这些脚步声节奏一致,嗵嗵嗵作响。
人群被从中分了开,一队戴大红折上巾和肩巾,穿短罩甲,手持着雁翎刀的兵卒小跑进来,为首的是个穿着山文甲的将士。
正是王百户带着人来了。
这些人方一站定,就半抽出手中的刀,做防卫状态。
随着长刀的出鞘声,人群顿时安静了。
魏王回身环视人群。
他一身玄色长袍,身姿挺拔,满脸寒霜,目光像利剑也似,以至于被他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垂下头。
他一句话都没说,往一侧走了几步,弯腰在地上捡起一个赈济窝窝。
因为方才发生的混乱,发放点被砸了个稀巴烂,赈济窝窝也撒了一地。有的窝窝被人趁乱抢了,更多的却是被人踩在脚下,这大抵是现场唯一一个还算干净完整的赈济窝窝。
魏王捡起窝窝,拿在手里拍了拍灰。
似乎明白他要做什么,赵天放欲言又止,王百户也想阻挠,却没有魏王的动作快。
所有人都看着魏王的动作——
不大的窝窝头,被他一块一块掰下喂进嘴里,直到一个窝窝头被他慢条斯理地吃完。
吃完后,他再度环视人群:“若再有下次无故生乱,全部按谋逆论之。”
丢下这话,他就带着人走了。
人群里依旧静得落针可闻。
如果窝窝头会毒死人,为何钦差会吃?这定是有人故意作祟,意图挑起民乱。
这些话不用说,灾民们就能明白,看着满地狼藉,那些能救命的赈济粮被来来回回的人踩得稀巴烂,有许多人都羞愧地低下头。
魏王走了,赵天放却不能走,他抹了一把脸,上前安抚灾民处理善后,还不忘替钦差解释。
不为站队,不过是他的治下不能乱罢了。
他是地方父母官,治下乱了,他首先就跑不掉。
一场混乱就这样过去了,可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结束。
混乱的起源就是有人打歪主意,在目的没达成前,一切都不算结束。
所有人都忧心忡忡的,唯有魏王依旧安之若素。
连舒永泰都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去求见魏王。
“殿下,如今广丰仓日夜不停地做赈济窝窝,截止至今仓中余粮所剩无几,高粱、小麦仅剩……米糠麦麸等还剩有许多……现在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那些虫恐怕也快绝了,前来用虫换粮的越来越少……”
魏王打断他的话:“还能坚持多少天?”
舒永泰想了想,道:“若是保持当下的比例,大约还能撑二十多日,若是加大其中米糠麦麸含量,还能坚持一个半月左右。”
魏王如玉般的指节叩了叩桌案:“按照一个月的量来配。”
仅此一言,再无多说。
舒永泰闻言叹了口气,也不好再多问,只能尽量往好处想,也许一个月之内就会有新的赈灾粮食送到。
可送来的会是什么?
也许旁人明白,帮着魏王琢磨出这种赈灾窝窝的舒永泰之流,却十分明白恐怕借粮借得艰难。如今内忧外患,那些个作壁上观的大人们恐怕接下来会有大动作。
毕竟之前演的这一出出,不就是为了堂而皇之的来逼问钦差余粮有多少,如若广丰仓如今的处境被人得知,殿下就功亏一篑了。
其实在来这里之前,舒永泰并不是报着效忠魏王,又或者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态而来。
他半生蹉跎,落魄不堪,不然也不会在坐四望五之年,沦落到晋江书院那种地方。当然也不是说晋江书院不好,而是与他同龄有交际又有大运气者,谁不是封疆大吏的座上宾,又或是早已自立门户混得风生水起。
唯独他,自诩纵然不是天纵奇才,但也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可惜运气不如人,屡屡怀才不遇。弄到最后,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才。
到晋江书院不过是为了谋生,本打算教书育人,浑就当把一身本事教给别人,也算不白活这一场,没想到逢魏王入朝办差奉旨山西赈灾,魏王妃将自己挑出来做了魏王的随从。
舒永泰不知什么时候入了魏王妃的眼,但他对魏王妃的一些见地和所为却是敬仰已久,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入山西之时的谏言,是为了不白食月俸,他心想以魏王高高在上的出身,恐怕听不进他们这些人的谏言。
毕竟但凡是人,难免自以为是,尤其是这些出身高贵的爷们,恐怕毕生都没见过灾荒之下的残酷。
却万万没想到魏王竟是准了,还给了他一定的自主权。甚至之后他种种匪夷所思之言,魏王并不质疑,而是完全信任地交由他去操作。
须知信任才最难得。
也许这就是他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一次机遇,可机遇与否,如今说来却为时尚早,若是魏王此次不能逢凶化吉,他们这些人好点的下场是各奔东西,不好的下场说不定会丧命。
在性命之忧的威胁下,哪怕舒永泰向来识趣寡言,也忍不住想多说两句了。
“魏王殿下……”
魏王看过来,目中闪过疑惑的光芒。
一般这种时候,舒永泰就该下去了,不用让人多言,怎么——
“你有什么话想说?”
舒永泰长揖为礼:“殿下,其实当下我们还可以再唱一出空城计……”
魏王向来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他是,丽皇贵妃也是。
大抵是丽皇贵妃的隐忍遗传给了他,不然他也不会本就胸中自有沟壑,也能隐忍到近而立之年才冒出头。
所以他给了舒永泰说话的机会。
只是没想到此人竟与他所想不谋而合。
本来魏王就很欣赏舒永泰,如此以来更觉得他深得自己的心,只是他素来是个情绪不外泄的,倒让舒永泰琢磨不透魏王是否听进他的进言。
“此法只能解一时之危,一劳永逸的办法还是需要…粮食。”
这是谁都知道的问题,却也是谁都避免不了提及的事情。
又是两声轻叩声响起,魏王说道:“舒师爷所说之法不错,倒是值得一试。德旺,你去把德财和霍五叫过来。”
很快,德财和霍五就过来了。
之前那趟运粮过来,霍五留下来并没有回去,至于德财则一直跟随在魏王身边,去办一些他分身乏术的事情。
这趟来山西,魏王没有带幕僚,本来幕僚于他而言,不过是帮忙拾遗补缺之用,舒永泰也清楚这件事情。此时见魏王的心腹都来了,魏王却没让他离开,一股清气不由从腹腔直流而上,冲上脑门,让他情绪不禁为之一振。
魏王向来强势,尤其是对他本就计划好的事情。
叫德财和霍五来,不过是为了吩咐他们下去办事,将该安排的都安排完,该补足的地方也由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补足了,之后就让他们下去了。
霍五也就罢,本就是个武夫,若论聪明才智他不如人,但若论忠心耿耿,绝对是毋庸置疑。但凡魏王吩咐下的事,他总能一丝不苟的完成。
从来都是魏王吩咐,他下去办,也因此霍五并没有多想其他事情。
可德财和舒永泰就不同了,这一出空城计是好,可同样也十分危险,若是没粮的事被人洞悉,所有一切都将毁之一旦。
这也是方才舒永泰为何会多此一举,说那句一劳永逸的办法。万万没想到魏王比想象中更具有赌徒的性质,竟就这么赌了。
此时,舒永泰不免后悔自己为何要为了表现自己多说这么一句,他哪知晓魏王早就定了计,会这时候提出来不过是恰巧罢了。
“殿下……”
舒永泰踯躅着不想走,德财将他拉出书房,并道:“殿下自有主张,你不要做无谓担忧。”
言简意赅。
因着这一句话,舒永泰不禁又想多了,难道说魏王殿下又弄来粮食了,所以才会这么胸有成竹?
只可惜,德财并不会答他。
他跟随魏王多年,很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是。
什么都是循序渐进,毕竟舒永泰不过刚得到魏王的赏识,哪能事事说得透彻。
至于魏王,此时心情正不好着,他当然明白舒永泰担忧之事,可他也同时响起江苏那边的事。
那个范晋川,再没有比他更狡猾的人。
别人去借粮要粮,都是能躲就躲,能拒就拒,铁面无私到让人发指。偏偏凤笙一去,他就那么爽快的把粮给借了。
虽然数量不多,也是他能力极限了。
据说还是提前留下的。
他到底想做什么?献殷勤吗?
什么时候轮到他献殷勤了!
所以哪怕已经收到江苏那边的来信,说不日就会到一批粮食,魏王此时却并不高兴,只可惜鞭长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