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假面的盛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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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淮之盐出于海,海水取之不尽,则盐取之不尽。

    不过煎盐需要柴薪,所以每年灶户们都会在秋季存草为垛,以供来年煎盐之用。等这些存草用完,新草也接上了。

    早在去年泰州县衙清丈土地时,就有人暗中揣测这些被充公的荡地会如何处理。那些隐匿田产被充公的富户们,各种揣测观望,终于有人狠下心来托人打听,想走了正门路将荡地买下,谁知却得来这些荡地早就售出的消息。

    买下这些荡地的人是谁,县衙这边并没有透露,据悉不止一人,当初这些荡地被收缴上来,就有人花银子将之买下。

    消息引起一片哗然,这些大户、富灶、场商们说是同盟,不如说是对手,不过是在县衙清丈这件事中,才暂时形成了同盟。

    如今有人不声不响就把地弄走了,买地的这个人或者这些人是谁?免不了暗中诸多猜忌,因此引发了一系列后遗症,此事暂时不表。总而言之,这些荡地全部易主了,那么来年的草料又从何处出?

    淮南一带盐场制盐的法子,依旧采取的是摊灰淋卤煎法,又称淋灰法,这种法子重卤也重料,缺一不可。

    大致就是开辟摊场,使潮水浸灌泥土,再将草木灰摊放在含盐的地面上,吸附盐花,经日光曝晒后,刮取饱含盐分的灰土,放入深坑用海水淋浇,制成卤水,再把卤水煎制成盐。

    这种制作法子省燃料,出盐量高,广泛使用于各大盐场。

    可之前也说了,这种法子重卤也重料,这料不光指的是煎盐时需要的燃料,也是摊灰时使用的草木灰。古书上有云:淮南之盐用以煎,其煎以草……草有红有白,其含咸味,白者力尤厚。

    这白草指的就是当地盛产的一种白茅,含盐量极高,对卤水有提纯之效。而白茅滩地的土卤,卤力旺盛,在其附近开辟滩地,晒灰制卤,效果极佳。这种荡地一般称之为老荡,是新荡地不能与之相比的。

    而这次被收缴的隐匿荡地,多为老荡,不怪这些大户们会着急。

    偏偏这时县里突然有消息流传,说是有地主寻求合伙人。这合伙之法有两种,或是以草换盐,或是将荡地赁于他人,租金是以盐代之。

    自此终于有人明白,这购地之人恐怕是盐商,也只有盐商才有这个资本买下这么多的地。

    其实这么干的盐商并不少,从盐场出来的盐,要经过灶户、场官和场商层层扒皮,中间价格高了数层,但如果是自己请灶户制盐,则可省去很多银两。是时,只要地方县衙的荡税,以及盐课司那里的盐课交齐,盐商拿着课完税的盐引前来运盐,沿路经过监掣、抽检,就不算私运。

    不过有能力这么干的盐商极少,因为泰州的荡地有限,而这些地都被富灶大户们紧紧抓在手中,容不得旁人沾染分毫,这次也算是出了意外,才会让人捡了这么大的漏子。

    对比那些大户们的不甘愿,下面一些灶户们是非常高兴的,自打朝廷几次更改盐课,从课实物到折色成银子,他们很多人都沦为一些大户、富灶、场商的奴隶,不光要交盐课,还得花钱购买草料,现在很多大户和富灶早就不制盐了,而是改为请贫灶制盐或是直接摇身一变成为草商。

    虽然这些地的主人,似乎也打着同样的主意,但光那项将地赁出,以盐代之就足够很多人心动。只要能把这些地赁下,就算仅凭一己之力做不了,也可以请其他灶户相帮,这等于是复刻了一些大户富灶发家的模式。

    所以说在资本面前,人的立场是可以很快进行转变的,前一刻还受人压迫,后一刻有机会转变角度,谁也不会放过。

    ……

    位于某处滩地附近的一个小村子,说是村子,其实不过是数十间简陋的茅草房。盐民居无定所,哪儿需要人力就住哪儿。

    显然他们是打算将此地当做暂时的聚集地,茅草房还在搭建,甚至有的把老婆孩子都弄到这里来了。

    “姓李的为难大伙,咱都知道,可大家也要拧成一股绳。好坏我就不再多说了,往日大家的日子过得有多苦,我也不说。我就说这是咱们的一个机会,王老爷说是把地佃给我,其实也是佃给大家伙,这些地能出多少草,草又能出多少盐,大家都是老把式,心中也都有数。除过额定要交给王老爷的数量,剩余多出来的都是我们的,不比平时咱们偷偷摸摸,从牙齿缝里抠出的那些强?

    “王老爷说了,多出来的盐,他以比市价高两层的价格收。你们自己算算,平时咱们偷摸把余盐卖给那些私盐贩子,能换银换粮几许?现在又能换几许?这是我们的机会,以后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就看这一次,所以大家坚持住喽。那些人没有什么好怕的,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还怕他们?”

    村头,一个黑脸身形壮实的汉子,正站在盘铁上对下面人训话。

    这些个灶户们长年累月在日光下暴晒,个个黑得见牙不见眼,却也个个壮得像头牛。

    “牛哥说得对,咱不怕他们,不就是干仗吗,咱们跟他们干!再说还有县太爷在那儿,县太爷可不是他们一路人,事情如果闹大,县太爷肯定会给我们做主,所以不要怕他们,他们不敢闹大,就是吓唬咱们!”

    “对,大家可都想好了,是吃香的喝辣的,盖了瓦房让老婆孩子不用风吹雨打,还是吃糠咽菜,住这种破草屋,每次下雨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咱们不怕!不就是玩命吗,咱们跟他们玩!看是他们的命精贵,还是咱们的命贱!”

    “跟他们干!”

    见把大家的士气鼓舞起来,叫牛哥的汉子露出满意的笑容。

    ……

    相同的场面,同时也在很多地方上演。

    那些大户富灶们眼见受了阻,情急之下打算从佃地之人身上下手,却突然发现以前是群小绵羊的灶户们,突然变成了狼。

    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指点,他们态度罕见的强硬,甚至一言不合就翻脸动手,或是动不动就上升到朝廷律法、县衙公断之类。所以说人性就是欺善怕恶,以前觉得这群愚民又蠢又笨,只配被人鱼肉,突然鱼肉开窍了,让许多人都无所适从。

    当然也有矛盾激发动上手的,各有伤亡。

    事情闹大,出了伤亡的案子,盐场根本插不上手,只能由地方官府审理,范晋川亲自出面处理,自然是大户不占理,下面动手的人都被抓进大牢,上面谁指使的也没放过。

    一时间整个泰州风声鹤唳,都知道这是天变了。

    “方师爷这一招釜底抽薪厉害!”勾庆道。

    可不是厉害,如此一来就等于一举改变了整个泰州的局势。

    其实方凤笙完全可以不用做得这么复杂,可她偏偏绕了一圈将地赁给那些贫灶们,等于是将这些人全部绑在自己的战车上,就算那些不服气的大户们再想出什么幺蛾子,也得掂量掂量能否犯得起众怒。

    毕竟有能力佃下地的,就不可能是普通的贫灶,最起码在贫灶中是数一数二,凝聚力极强的。方凤笙此举等于给自己找了一帮打手,所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事完全不存在。

    凤笙笑了笑:“当不得勾巡检如此夸赞,我以为这是您能预想到的,毕竟就算我们合作,也得我把障碍都清理掉,不是吗?”

    这是实话,以勾庆的为人和心机,从他答应与凤笙合作开始,其实就是个试探的过程。他居高临下,坐等着凤笙展现自己的实力和手腕。

    清丈田地是一,魏王的出面又是一,光是这些还不够,还有与下面这些大户富灶的机锋。这些事看似小,实际上阻挠大事的,恰恰就是这些细枝末节,有多少人都是死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以为自己有银子有人,就一定通行无阻,实际上恰恰是笑话。

    “不,我没有预想到。好吧,正确是说我没想到方师爷会做得这么让我出乎意料。”勾庆眼中异光频闪,看着凤笙的目光充满感叹。

    “那这种出乎意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自然是极好的。”

    “那就行!既然勾巡检还满意,我就放心了,希望我们首次合作能顺利。”

    “肯定顺利。”

    “我先失陪了,县衙还有公务。”以茶代酒敬了勾庆后,凤笙站了起来。

    “公务?范大人可真是物尽其用,方师爷成日忙着外面的大事,县衙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需劳烦你。”勾庆诧异后,笑得有点讥讽。

    这话有套话之嫌,凤笙才不会上他的当,只是干笑了一声,表现很无奈的样子,就匆匆离开了。

    其实凤笙倒不是有公务,而是最近范晋川也不知哪根筋抽了,总是抓着她要教她学问。

    凤笙拒不得,因她当初来范晋川身边当师爷,本就打着便于请教学问为名。

    自己说的话,苦处只能自己受。现在凤笙不光每天都要被范晋川教上一个时辰,还要写一篇八股文给他看。

    “贤弟,你四书五经都已读完,但我看你做的那文章,实在惨不忍睹,俗话说书读千遍,其义自见。你这基础太差,还得打磨打磨,将这些书融会贯通,倒背如流,做起文章来自然水到渠成……”

    凤笙赶在范晋川到之前回来了,额上的汗还没干透。此时听着他在上面念叨,精神却在神游,还想着和勾庆合作上的事,看哪里还有疏漏。

    “贤弟,方贤弟!”

    凤笙回过神:“子晋兄。”

    “若你不用心,下次乡试如何下场?怎么对得起当初自己发下的宏愿。”范晋川说得痛心疾首。

    “子晋兄,我没有不用心。”

    “那为兄方才讲到哪里了?”

    呃,这个凤笙还真不知道。

    “你看看,你说你哪儿用心了?罚你今天写两篇八股文,题目等下我给你出,之前讲过的,我再讲一遍,贤弟需用心聆听。”

    经过这么一遭,凤笙总算集中注意力了,实在是范晋川太铁面无私,若是让他再抓住自己分神,可能会罚三篇四篇八股文。

    因前衙有公务,范晋川去了前衙,留下凤笙独自写文章。

    以前做学问,凤笙最讨厌的就是八股文,死搬硬套,条条框框特别多,她最是不耐烦。

    “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这人和鸟和穆文王什么关系?这书呆子出题未免也太刁钻了,这种无情搭拿出来让我写。”

    知秋在一旁给凤笙磨墨,见她嘴里念念有词,神态颇为气愤。忍不住道:“少爷,你既不想写,那就不写了,反正咱们又不去考功名。”

    凤笙犹豫道:“我们知,但他不知,他费心教我,我若敷衍了事,不是太不知好歹。”

    语毕,凤笙也意识到自己的气愤颇有些无聊,遂认真静心下来写题。

    另一头,范晋川其实并没有走,杵在外面听凤笙大骂他出题刁钻,才领着小七离开了。

    “大人,您明知方师爷不喜八股文,您还总是这么出题给他,不是明摆着故意惹他生气。”

    范晋川露出一抹笑:“我不是故意惹他生气,不过是觉得他做文章的基础太差,让他多写多学。你不觉得他最近往外面跑的次数太多,心不静则神不安,他需要多静静心。”

    可小七却觉得自家大人有公报私仇之嫌,都知道方师爷最近去找勾巡检的次数多,大人就弄出个‘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若说他不是公报私仇,小七还真不相信。

    小七犹豫了一下,道:“大人,您不觉得您对方师爷的态度太奇怪?”

    “哪儿奇怪了?”

    “勾巡检和方师爷,那是他们自己的私事,您从中间拦路,就未免有些……管得太多……”说到这里,小七缩着脖子,但还是要说:“您素来厌恶这个,不管不理即可,您可别忘了老太太那儿,还一直等着您成亲好抱孙子。”

    说完,小七低着头,没敢去看范晋川的脸色。别以为范晋川是个书生,是个老好人,就以为他不会发脾气了,反正小七见过,是挺吓人的。

    他低着头胡思乱想一会儿,见一直没动静才抬头,却发现范晋川已经无影无踪。

    他四处看了看,抹了一把汗,喃喃道:“老太太,我可是拼死进言了,剩下的我也管不了。”

    说完,他步履匆匆离开这里,显然是去找范晋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