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假面的盛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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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话说,金角银边草肚皮。

    围棋注重布局,一般下棋的思路是先占角,再拆边,呈包围之势,往中间发展。毕竟围棋,主要就是一个围字。

    而落子天元,指的是开手就落子在整个棋盘最中心的位置。倒也不是不能这么下,只是第一子就落在这个位置,不是不会下棋,就是自诩棋艺高超,存着蔑视对方的意思。

    宗钺自然不可能不会下棋,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他是蔑视。

    凤笙不为所动,十分平庸地在左下角落下一子,也并未对宗钺的蔑视做出任何回应,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起来。

    对于高手来说,一盘棋刚开始时并不难,几乎不需要费什么脑子,就知道自己该如何布局。所以两人下的非常快,奉茶上来的知春,只觉一阵眼花缭乱,两人便落了十几子。

    她小心翼翼把茶放在桌上,正想退开,被凤笙叫住了。

    “寻些零嘴来吃。”

    知春看了宗钺一眼,默了默,去一旁打开茶柜,从里面端出几个小碟子。

    有瓜子、栗子、茴香豆、五香花生,光瓜子就有两种,还有一碟子蜜饯。知秋去挪了张小几来,摆在一旁。

    凤笙挥挥手,两人便退开了,她则摸了瓜子来吃。

    而此时此刻,棋局已经到了紧要处,都下得很慢。凤笙吃着小零嘴,倒也能打发时间。

    看得出她下得游刃有余,不然会这么嘎吱嘎吱吃零嘴。

    宗钺听着这声音,再看棋面,紧了禁后槽牙。

    “这瓜子不错,是不是换了一家?”

    知春道:“以前经常买的那家关门了,这是新找的一家店,少爷要是喜欢,奴婢让人再去买一些。”

    “不错。”

    宗钺终于落下一子,凤笙空出一手提起棋子,风淡云轻地放在棋盘上。

    又轮到宗钺了。

    又下了几手,宗钺将手里捏的子,扔到一旁。

    “你没话对我说?”

    “什么?”

    宗钺绷着嘴角,看着对面那张无辜的脸。

    还真是无辜,棕黑色的围脖将她的脸衬得十分白净,明明寡淡的脸,却因为那双墨染似的眉眼,多了几分肆意飞扬。

    与第一次见到的她,完全不同。

    也不同那日孙家,众目睽睽之下,她伶牙俐齿的虚张声势。甚至与扬州再见也不同,有时候宗钺真的很疑惑,她到底有多少张脸。

    “需要本王提醒你?”

    凤笙眨了眨眼:“魏王殿下是说救命之恩吗?学生与你道过谢,既然殿下再提此事,那我再次跟您道谢,若不是殿下您,那日恐怕我性命堪忧。”

    宗钺就感觉腾地一下,无名火更甚。

    “方凤笙,你跟本王装傻?”他不信她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魏王殿下,你说的话学生实在不懂……”

    宗钺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打翻了棋盘。他并未停留,像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哎,你说这人也真是莫名其妙,发什么火嘛。”

    嘴里这么说着,凤笙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却有些怪异。站了会儿,她蹲下去捡棋子,被吓愣住的知春知秋,也忙过来捡棋子。

    “扫兴!你们捡,我出去一趟。”凤笙直起腰道。

    “少爷,您去哪儿,外面那么冷,您的病还没好。”

    “我去找范兄。”

    范晋川不在后衙,在前衙。

    凤笙在二堂后面的书房,找到了他。

    “贤弟。”

    看见凤笙,大案后的范晋川目光一阵闪烁,“可有事,我这里还有些公务。”

    “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好几日没见到大人了,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什么?”范晋川站起来,去书橱前佯装找东西,“我这阵子公务实在繁忙,才会无暇去看贤弟,贤弟的病可好些了?大夫既让你多养些日子,你还是少往外面跑,现在天气寒冷,恐会招来风寒。”

    “我在房里待闷了,才会出来走走。”凤笙走近了些,在书案上看了看,又扬眉看他:“至于我奇怪什么,当然是范兄的态度了,我总觉得范兄最近似乎在躲我。”

    “躲你?怎么可能,贤弟是不是误会了,我就是最近公务繁忙。”

    所以人太正直老实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就例如范晋川吧,他说这种谎,简直太明显了,一看就很心虚。

    凤笙无奈,去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是发生了什么事?”

    “真没什么事,贤弟不要多想。”

    “但我是你的师爷,如果你一直这么闪烁其辞,态度回避,可能我这个师爷就做不下去了。”

    范晋川浑身一震,有点苦涩道:“是因为魏王殿下?”

    凤笙好奇问:“大人为何如此想?”

    范晋川有点站不住了,总是这么背着身,太失礼了。他随手拿了一卷书,往书案那处走,却又没坐下,而是又开始整理桌面。

    “魏王这趟似乎为你而来,他又曾动过想招你为清客的念头,看得出来这种念头还没打消,所以……”

    “所以你觉得我会和魏王离开?”

    “他对你有救命之恩,如果他开口,想必贤弟不好拒绝。”

    凤笙的脸冷了下来:“那是谁告诉你,我会跟他走?”

    范晋川抬眼去看她:“那贤弟不跟魏王走?”

    他这个眼神实在太澄净,又带着点说不明道不清的忐忑,凤笙明明很生气,火儿却莫名其妙地没了,变成了无奈。

    “我们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我怎么可能会离开。”

    范晋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原来贤弟没打算要走?”

    “你很希望我走?”

    不知为何,范晋川没敢去看她的眼睛:“当然不,只是……”语调突然变为低落,过了会儿,他才说:“为兄心中实在有愧。”

    “何来的愧?”

    范晋川起先不说,实在架不住方凤笙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他狠狠甩了下头,有点破釜沉舟的味道。

    “贤弟将污名尽揽于自身,我却置身事外,贤弟在外面历经艰险,我却高枕无忧。甚至包括这次,魏王殿下都能意识到贤弟可能会有危险,唯独我丝毫不觉,如果不是魏王殿下执意前去,恐怕贤弟……甚至这次,我明知背后罪魁祸首是谁,却无能为力……在这里待的时间越久,有时候我真会质疑自己是否能当好一个官,而当一个好官的定义又在哪儿……”

    这是迷惘了?

    但凤笙又不奇怪范晋川的迷惘,将一个书呆子丢到这种地方来,势必会打碎他的三观重组,而这个重组的结果可能会是两个极端,可能会斗志高昂,更加坚定信念,也可能会一蹶不振,随波逐流。

    凤笙当然不希望范晋川一蹶不振,不管是基于她想做的事上,还是作为朋友甚至幕客的立场。

    “关于我揽污名,你置身事外这件事,这不是我们之前商量好的?一场戏,总要有人扮黑脸,有人扮红脸,缺一不可,所以范兄看似什么都没做,你又怎知自己没起作用?至于能否做一个好官,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我只能说,觉得气馁的时候,想想自己的初衷。”

    “你的初衷是什么?”

    他的初衷是什么?

    当一个好官。

    可这个好官的定义却太模糊,‘好官’这个词,不过是外在给他的固有理念,他知道好官是好的,贪官污吏是坏的。就好像纸上谈兵,他以为的好官是只要我去做,就一定会是个好官,可来到泰州这段时间,才发现想做一个不随波逐流的好官,为百姓干点实事的好官,太难。

    就好像深陷一张巨网,总有一些你想做,却无能为力的事情。他笃信的君子之道,似乎并不是那么有用,他甚至要学会迂回,甚至去做一点表面去看,并不是那么‘对’的事……

    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那张老农的脸——

    “其实这里的人都知,却没人敢说,没人敢跟您说!我老了,一家子都死绝了,都死在水灾之中,就剩我一把老骨头浑浑度日,我不怕死……”

    “都在堵,怎么疏?上天不仁,贪官污吏横行,当官的只看见银子,看不见百姓,所以这是老天要绝了这里!”

    他的眼前又出现方凤笙的脸——

    “冒天下之大不韪,你敢吗?”

    “只有两淮乱了,乱到圣上无法忍受,才能破而后立……”

    “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我只能说,觉得气馁的时候,想想自己的初衷。你的初衷是什么?”

    ……

    “贤弟?”

    范晋川回神,却发现方凤笙不知何时已经走到门外。

    “贤弟,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何事?”凤笙含笑回眸。

    看着她的脸,范晋川却有些发愣。

    想着那日魏王抱着方贤弟的情形,以及勾庆与他说笑喝酒的神态,他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只觉得这样回头看来的方贤弟,莫名很好看。

    “怎么?”

    “没、没事。”

    下午在前衙时,范晋川鬼使神差总会想起这件事。

    晚上回到后衙,他没忍住问了小七一句。

    “你觉得方贤弟相貌如何?”

    这话可把小七给问懵了。

    “公子,小的没听懂你的意思。”

    “就是、就是……”话到嘴边,范晋川咽了回去,“算了,没什么。”

    小七更是被弄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挠了挠脑袋。

    说是这么说,范晋川却忍不住开始留意方凤笙,甚至为了弄清楚好看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多次找借口去见方凤笙。

    “范兄,该你走了。”

    范晋川回过神,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灯光晕黄,让凤笙白皙如玉的脸上,染上一层蜜色。她正低头看着棋盘,显得浓睫格外卷翘,墨染似的长眉,刚毅又不失娟秀。她半靠在软枕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摸着暗红色的佛珠,神态慵懒而惬意。

    “范兄,你到底还下不下了,不下就去歇着吧?”

    “下,当然要下,这一盘还没下完。”范晋川慌忙放下一子,这一子恰恰是羊入虎口,凤笙忍不住皱了皱眉道:“算了,我看范兄似乎有心事,心思也不在下棋上,时候也不早了,我要休息,范兄也回去休息吧。”

    “好、好。”

    范晋川站起来,匆匆往门外走,凤笙疑惑地看了他背影一眼。

    ……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①……”

    “范大人,念叨着什么呢?”

    范晋川猛地停下步子,借着廊下的灯,看向站在黑暗中的宗钺和德旺。

    说话的正是德旺。

    夜风很凉,感觉似乎要下雪。

    被寒风一吹,范晋川当即觉得脑袋清醒了不少。

    “没、没什么,魏王殿下怎么站在此处?这是——”

    “本王无事出来散散。”

    这种时候出来散步?

    不过这会儿范晋川也没心思关心这个,他对魏王点点头,又说了几句天寒地冻,以免受寒的话,就匆匆走了。

    德旺偷看了宗钺脸色一眼,道:“这范大人还有这种怪癖,是不是书读多了把脑子读出了问题,走路还背书。”

    “他念的是道德经。”

    “道德经?”好吧,跟德旺说道德经,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见宗钺驻足,他小心翼翼问:“那殿下,还去找方师爷吗?”

    宗钺没说话,转身往回走。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什么东西让一向知礼懂礼的范子晋发狂了?

    德旺隐隐似乎听见什么碎了的声音,却没有敢抬头,跟在后面亦步亦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