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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齐那其貌不扬,微驮着背,面容昏聩沧桑,看装束也不是大夏人,萧沥很奇怪顾妍身边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但心里更好奇阿齐那的话中之意。
顾妍问道:“齐婆婆说的是什么意思?”
阿齐那有些干白的唇抿成了一条线,嘴里唱念一句。
繁冗的语调听着古老而悠远,她缓缓说道:“那个孩子,是不被祝福的存在,她的母亲背叛了巫神,报应最终降落到了孩子的身上。”
顾妍微微一怔:“婆婆是说,孩子的母亲,是巫女?”
阿齐那点点头,看着顾妍的眸光几经变换。
“小姐不要与她有接触。”
阿齐那最终这么说。
身为巫医,阿齐那十分清楚,这个孩子是无救的。
或者说,在完颜大公主的身份揭露之前,这个孩子都只能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不被祝福的、衰老枯竭的生命,需要更加新鲜纯正的血液灌溉,才能破茧重生。
那是完颜一族仅有的祝祷和庇佑。
阿齐那说得郑重,顾妍点头应下。
萧沥蹙起眉,忽的想到了一些事。
太皇太后如少女般幼嫩光洁的双手,传说中宁太妃青春靓丽的不老容颜……
他又记起斛律长极那日展开的画卷……与记忆里的那副何其相似!
阿齐那收了药碗慢慢退下,掀开帘子的同时回身望了眼顾妍对面那个英挺的少年,嘴唇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
若是离得近了,便能听到她极浅淡的笑声:“你关不住他们的……”
帘幕落下,屋外的碎光阻绝。趁机窜进来的冷风让人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什么时候回京?”萧沥蓦地问道。
顾妍心想怎么也得等自己的脚伤差不多痊愈……外祖父书信了一封让亲信随着昆都伦汗的人一道去姑苏,带着柳江氏的牌位走一遭女真完颜部落。
本来应当外祖父亲自去迎的,再不济也可以带着她一起,可现在自己这腿脚,外祖父又不能离开太久……只好在辽东边境处接应。
之后还要去关外的吧。
顾妍便道:“应该要等明年开春……大冷天的赶路回京,浑身不舒坦。”
萧沥只当她还要静养一段时日,并未多想。
也好。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足够他筹备了。
他站起身来,身形颀长英挺。
顾妍需要仰着头看他,只觉得他表情有些严肃。
他道:“等你回京。我就上门提亲。”
“……”
死一般的沉寂。
顾妍怔住,觉得自己耳朵大概是出了点问题。
她下意识地回身去看青禾和忍冬,二人显然也被这没由来的一句话骇得不轻,俱都睁着大大的眼睛。满脸震惊。
鲜少的呆滞出现在她脸上,萧沥原先还有些无措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了些。
憋了许久的话吐出口。如释重负,陡然发觉,其实也并不是那么难。
他复又说了遍:“三书六礼一样都不会少,我会把你风光娶进门。”
很奇怪。顾妍每个字都听得懂,可这话串起来是个什么意思,实在就费解了……
她茫然地看着萧沥。萧沥就皱起了眉。
于千军万马中面不改色的少年将军,这一刻觉得自己掌心一片汗腻。
他摸不透顾妍是个什么意思。
等了会儿。顾妍回过神。
她先吩咐青禾与忍冬出去,然后就看着脚边火盆里木炭噼里啪啦地燃烧。
于安静中,她淡淡开口:“为什么?”
娶她这种话,萧沥也不是第一次说了,头回若是震惊,这回便觉无奈。
她以为外祖父已经和他说的很清楚……她的脚伤与他无关,所谓的女子名声她也不在意,何况这儿是辽东,与燕京城差的远,那些有的没的还不至于影响到那处,他大可不必如此。
萧沥默了默却说:“我想娶你。”
这只是他单纯的意愿,无关其他。
明亮如秋水的眸子深沉,有某些光点一闪而过,他补充道:“我是认真的。”
顾妍不由愕然。
不说她从未考虑过嫁人的事,单凭这种话从萧沥嘴里说出来,已然匪夷所思。
前世的萧沥,三十多年的生命里,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孑然一身,唯一的花边传闻,便是他与弟妹顾妤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
有传言他强辱顾妤,也有传他是顾妤孩子的生父,更有传他和顾妤是两情相许……
可这些谣传者,悉数被他斩于利剑之下。
都道他恼羞成怒,他却连顾妤都杀……
而在眼前的少年身上,顾妍还看不到那种血腥暴虐。
现在的他就是一块美玉,沉敛温润,价值连城。
可偏偏这样子的萧沥,现在说着想要娶她的话……
顾妍还不至于自恋到以为萧沥是看上她了。
这张俊美无俦的面孔,前世让多少名门闺秀对他倾心?他勾勾手指,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可他不屑一顾,没有教他动心愿意娶进门的姑娘。
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顾妤,还偏偏死在他的手里……
而自己又究竟是哪点好,让他说得出“想娶”这两个字?
顾妍垂眸摇了摇头。
他面色微变,不由脱口而出:“你不愿意?”
愿意吗?
顾妍说不清楚。
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以前羡慕舅舅舅母伉俪情深,舅母总说她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一句话,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年少的姑娘有一颗懵懂稚嫩的心,却在夏侯毅身上摔得粉碎。
母亲和父亲不幸的婚姻,本就脆弱的感情根本经不起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或许她潜意识地便不想面对这种事吧,所以宁愿缩进龟壳里逃避现实。
顾妍抬头看向他。
面容昳丽精致的少年正凝视着自己,一双眸子波澜不兴。大概是室内太热了,额角鼻尖沁出了些许汗珠,他的表情却是从未见过的专注。
上世有关萧沥的记忆又浅又淡,她也从没想过这辈子会和他有纠缠。
而以后的路,谁也说不清楚……
顾妍不由失笑:“萧世子。这么说似乎有点奇怪。”
她还真没当面拒绝过这种事。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
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如何要既拂了他的意,又不伤了彼此情面。真是个难题……
萧沥静静等着她的下文,眸光一错不错。
顾妍拧着眉想了许久,觉得屋内确实有些燥热。
“你看,过了年我才十三。这个时候说这事,是不是太早了点?”
她模样十分无辜。
“不说我前头还有个姐姐待字闺中。娘亲身边也只有我们几个孩子,姐姐迟早是要出嫁的,衡之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私心自是想着多陪娘亲几年。承欢膝下,自己的事,一点儿也不急。”
顾妍一口气将话说完。咕噜噜就灌了杯茶,没好意思去看他。
萧沥想了想。只从话中听出来一个意思:她没有不愿意!
只是,还不到时候。
眸光陡然大亮,晃得人眼花。
萧沥点点头道:“应该的……是我太心急了。”
他的兴奋来得好没道理,顾妍觉得这话好像有哪里奇怪,可一时又说不上来。
晕晕乎乎地看着他似乎很高兴,迷迷糊糊地又听他说要先回燕京,接着恍恍惚惚就送了他出门。
直到那个高大的身影消失,顾妍还是懵的。
她开始回忆,是不是自己说了什么话,让人会错了意?
站在风口吹了会儿风,仍旧不得而知。
不由就回到方才那个问题。
愿意吗?
若换了任意一个人,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拒绝的……
冷风吹得人面颊生疼,顾妍赶忙戴上了帽子。
有些事情变得不一样了,这一点她必须承认。
……
明启帝虽只在位二十九天,但这一年依旧记为明启元年。
待冬去春来,才是真正的成定元年。
深冬腊月里,顾妍和西德王去了回女真部落,由着昆都伦汗主持,见证了外祖母的归宗仪式。
外祖父眼眶微红,神色激动,可看得出他是为完成外祖母一桩心愿而高兴的。
成定元年正月,昆都伦汗率四万大军攻打海西叶赫部落,建州军连克海西大小城寨十九座,直逼叶赫东西二城,逼得叶赫不得不向大夏求援。
同月里,西德王带着顾妍回京。
阿齐那不随昆都伦汗上战场,反倒跟随顾妍的脚步,一道前往燕京城。
顾妍觉得阿齐那很神秘,她总摩挲着那几块骨牌,双眼锃亮发光,笑吟吟的,问她也只说着一些“天意”、“善缘”等奇奇怪怪的话。
顾妍很快便不放在心上。
柳氏写过几封信来询问顾妍的身体,十分关切,若不是靠外祖父拦着,柳氏兴许要和顾婼一道来辽东。
所幸顾妍的腿脚已经大好,只有在快步走路时会有些微酸痛,再适应一段时日便能恢复如初。
二月里,顾妍回到了燕京城。
因着国丧,这个年过得不是很好,尤其在天子脚下,大家格外小心翼翼。
待到这个时候,沉沉的死气挥散了不少,京城也在逐步恢复往日里的欣欣向荣。
西德王府在南城千阳胡同,坊里就数这间王府最大,周围又分布着几户官宦人家。
顾妍挑起车窗帘瞧了瞧外头。
有半年多没回来了,京都发生的变化一定十分大。
她看到王府旁一间大宅院修葺了一番,墙面也重新粉刷了一遍。
南城的地段寸土寸金,从前这里是空置的,不知属了谁去,也不知现在是哪家搬了过来。
旋即,眸色微凝,她看到了威武的石狮头顶那黑漆红木的门楣上,书写的两个灿金大字——“顾府”。
心中倏地一滞,顾妍不由攥紧了袖下双拳,心跳如鼓。
似乎母亲在信里未曾提及过半分……
柳氏算着日子,早早地便在府里候着了,听到下人禀报说马车进了胡同口,亟不可待便出门去迎接。
顾妍刚下马车,柳氏就已经到了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眼睛不自主便红了圈。
“又瘦了……”
她看着顾妍的锥子脸,低声喃喃了句,十分心疼。
顾婼也赶紧拉起她问着问那,连大门口还没进,已开始寒暄。
西德王便摇头酸溜溜地叹道:“一群没良心的。”
瞧瞧他都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了,合着全看小丫头去了……他也瘦了好吗?
柳氏和顾婼失笑,依次上前唤了声“父亲”和“外祖父”,西德王这才喜笑颜开。
顾妍心头的疑虑不安在这张张笑颜里散尽了,拉着顾婼的手倚在柳氏身边。
几人才开始说笑,一句突兀的声响闯了进来:“我当怎么这般热闹,原是西德王回来了呢!”
顾妍笑容一窒,转头望去。
青帷油车缓缓停下,从帘外探出了安氏那张熟悉的面孔。
她看着不似从前憔悴了,比最初还要珠圆玉润不少,穿着身织金褙子,梳着倭堕髻,略施脂粉,容色正好。
车里头应该还有一个人在,正狠狠瞪视着他们。
顾妍顺着视线望过去,只能瞧见一角青金石的耳坠来回晃荡。
想到刚看到的顾府,心头的猜测已被佐证几分。
顾家又发达了……魏都一人得道,其一众党羽鸡犬升天。
李氏是魏都的至亲,魏都怎么舍得让李氏受委屈……原先被人压制着,他情非得已,然现今翅膀硬了,他只需动动手指,提拔一下这户落魄人家,又是什么难事?
从西城平安坊迁到南城千阳胡同,还刚刚好在王府的旁边,两家就这么做了邻居……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羞辱他们吗?
顾妍沉默地看着安氏下车,但车上那个人却没有多余动静。
柳氏和顾婼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西德王眯起眼,笑了笑说:“安夫人,别来无恙。”
他笑出一口大白牙,满脸虬髯张牙舞爪,就这样静静看着人,安氏不由缩了缩脖子。
讪讪笑说:“以后都是街坊四邻了,见面的日子还有许多……”又看了看顾妍道:“许久不见,配瑛县主都清减了不少呢。”
而反观自己,气色红润,意气风发。
这人就是要比较才能有个优劣,苦尽甘来,可不就是说的自个儿?
安氏没由来地就挺直了腰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