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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仪又要北上徐州了。
这一次却不像去接徐思那次一样去去就回,而是要长久坐镇,恐怕两三年之内是回不来的。
东魏想要议和,徐州的局势便不再如先前那般紧张,一定要徐茂留在淮南坐镇。因此萧怀朔想要调徐茂回朝主政。
但徐州也不能没有可靠的人选镇守,这个人选,徐仪当仁不让——作为新朝最异军突起的年轻将领,他的才华举世目睹,战无不胜的威名有井水处凡人皆知。更重要的是他曾亲自率军击退东魏重兵,解除淮南的重围,同时拥有徐州人的感激、信赖和东魏人的忌惮、畏惧。能顺理成章的继承徐茂在徐州留下的威望和人脉……
舍他其谁?
所有这些道理,如意都懂。
可是懂归懂,要毫无芥蒂的接受,却也没那么容易。
这两三年来,她和徐仪聚少离多,似乎总要有什么事横在他们之间,令他们不得团圆。先是徐仪北伐,生死不明,如意苦守消息。好不容易他有喜讯传来,又赶上李斛叛乱,如意被围困在台城。台城陷落时,他凭借孤勇杀进城来救她,如意却已先一步逃亡出去了……随后他们共同反抗李斛,然而徐仪在东、如意在西,依旧不得相见。
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他们似乎再没有理由分开了,谁知徐仪又要出镇徐州。
并不是如意迷信,而是他们之间一直以来运途多舛。如意总觉着这一分别,只怕又要横生枝节了。
一个是她的弟弟,一个是她的未婚夫,这件事又堂堂正正无可指摘,她也不知该向谁抱怨,只能一个人生生闷气罢了。
徐仪抽空来找找过她两回,但如意也很忙——城中的生意且不必提,她近来又在长干里南郊筹办绣庄,用以安置城中许多无处安身的女子,譬如庄七娘和叛军逃亡时丢下的那些被他们强占过的民女。
徐仪来的两次不巧都赶上她出城去考察,竟都没见着。
如意回来后得知他来过的消息,也十分哭笑不得。
忍不住向徐思抱怨,“有时真忍不住想,是不是上天不肯玉成。我们两个竟没有赶巧了的时候。”
徐思如今安心带孙女儿,闲暇时写一写读书札记,间或帮着如意看看账目、出出主意,日子倒是过得十分舒心自在。听如意这么抱怨,就道,“刚生下你那会儿,每日都过得惴惴不安,生怕哪一日先皇改了主意,忽然就容不下你了。直到你舅母带了你表哥入宫,说想要将你聘回徐家,我才略略松了口气。”处置自家螟蛉子是一回事,处置旁人聘去的儿媳妇又是另一回事了,“你和你表哥的缘分,自幼就性命牵绊。哪里还需要讨这一两个巧。”
如意道,“……阿娘说的是恩情,却不像缘分。”
徐思疑惑道,“你不喜欢他?当时定下这么亲事,确实也是——”
如意脸上一红,忙抢道,“才没有不喜欢。”
徐思便笑着揉一揉她的脑袋,道,“你喜欢他,那就是缘分,而不是什么恩情。”又道,“君命难为,你也别怪他不同你商议。心里要是在意,就和他约个日子,开诚布公的聊一聊。别光一个人闷闷的生气,否则等托到他要去赴任的时候,你后悔就晚了。”
如意叹道,“我倒是想聊,可是聊什么?本来他也没做错什么。”
虽如此,她还是选在徐仪休沐这天,约他去长干里总舵相见。
直到长庚西起、华灯初上时,徐仪依旧没有出现——他这一日又被召去议事了。
如意用过晚饭,便在灯下读书,等他前来赴约。
灯芯结蕊,更深夜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剥啄的敲窗声吵醒,才知道自己竟困倦的伏案而睡了。她便抬步往窗边去,拉开阁窗。
夜色幽蓝,天心月正圆满。徐仪单手把住窗棱,半跪在窗阁前的屋檐上,明眸如星,正含笑看着她。
“见楼上亮着灯,知道你没睡——可外头正门已锁住了,只好翻窗上来。”
如意无奈笑道,“……我这就去给你开门。”
徐仪抬手拉住她,道,“别。外头夜色好,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屋顶上坐坐?”
如意道,“好。”便握了他的手,借力翻窗出去。
幽蓝的空中片云不生,万里明净。他们并肩坐在屋顶上,看满月的银辉遍洒金陵。
夜风习习吹来,地上繁茂的草木如叶海般低缓的沉吟。树影投入河中,似荇草乱摇。河边夜泊的舟船上,偶有船灯亮在船头。船篷一排排如低矮的屋宇。
河的那一面,白墙黑瓦的民居依水而建,栉次鳞比。一直延伸向目不可及的远方。
“生我的气了?”徐仪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如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道,“……也算不上是生气。”
徐仪笑望着她,无奈说道,“我这阵子却很惶恐,还以为你又不肯见我了。今日本想尽早来,谁知又被琐事拖到此刻……”因此哪怕得翻墙敲窗,也非得见到她向她解释才好。
如意愣了一愣,才想起来她有过躲着徐仪不肯见的前科。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她无奈的笑起来,向他保证,“真不是。”顿了顿,又垂眸道,“……我也很想尽快见到你。”
徐仪握住了她的手。
如意心口便砰的一跳。
月色如幔如纱,令人心如在梦中一般肆意乱飞,难以控制。
如意不由抬头望向徐思,四目相对时,那乱飞的思绪便有片刻寂静。只是目光一触,便已自然而然知道想做什么。
仿佛得到准许般,他们凝视着对方,相互靠近。如意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
然而漫长的屏息之后,他们各自以指掩唇,红着脸别开头去——到底还是止之以礼。只交握的那只手,不由攥得更紧了。
徐仪舒了口气。道,“这次去淮南,是非我不可。等过两年局势安定了,我一定回到你身边,再也不和你分开了。”
如意道,“你别说的太早了。若到时候又有旁的事‘非你不可’了,你也不去?”
“我会在这两年里把一切都安排好,定然不会再让非我不可的事出现。”
他总是对自己抱有奇异的自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当然他也确实横空出世,总在所有人都以为结局已定、束手无策时奇迹般的逆转局面。但这会儿就做下这样的承诺……
“明明就已经失信过一回了……”
徐仪被噎住了。
还是如意自己打破了僵局,笑道,“……只管安心去吧。”
“可是……”
“我有我想做、该做的事,你自然也有你想做、该做的事。”如意道,“我都明白的。”她笑望向徐仪,道,“所幸,我比你自在些。等我忙完了这阵子,就去淮南找你——这一次,我去找你。我可从没失信过。”
“你不怕人议论——”
如意忙道,“当然是去办正事的,不会触犯礼法啦!”
徐仪不由轻笑出声,“嗯。”
如意只觉得他笑中有话,“你不许乱想。”
徐仪依旧轻笑,“嗯。”
如意脸上热得发烧一般,和徐仪握在一起的手也烫得厉害。她忙悄悄将手抽回来,挪得里徐仪稍远些。
徐仪也不羞恼,只含笑凝视着她。直看得如意将脸埋进膝盖里,只留一双耳尖都红透的耳朵在外头。他才抬手轻轻揉了揉如意的头发,道,“不早了,快些下去休息吧。”
他便扶她跳过阁楼的窗子,回里屋去。她的手指搭在他的掌心,指尖精致又柔软。她正要抽回手时,徐仪却不由又攥住了,道,“如意。”
如意回望,月辉落了满身,徐仪愣神片刻,才记起自己要说的话,便轻声说道,“我该做的事——我在做的事,未必就是我想做的事。”他说,“我给你的承诺,也都是我心里的愿望。”
如意回想他的许诺,脸上一红。轻快的一点头,便抽回手去,揽裙飞快的离开了。
这一年七月底,徐仪再度离开建康,北上淮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