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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六年六月,徐思还朝。
萧怀朔本打算率领朝臣勋贵亲自前往京口迎接,但徐思一路上轻装简从,直到渡江之后才打发人来给他送信。等萧怀朔接到信儿时,徐思已快到建康城郊了。
萧怀朔又无奈,又觉着也在意料之中。只好顺着徐思的心意约略减省了阵仗,只按礼制率领朝臣和公主宗亲们出城郊迎。
宫城依旧没能修缮完备,萧怀朔提前将东宫一分为二,留出北院儿来给徐思居住。
徐思一路上鞍马劳顿,入城后只简单接见了一行命妇,便将其余礼节一并免去,独留下琉璃和如意说话。
张贵妃殉国之后,徐思自然接过了照顾琉璃的责任。而琉璃和徐思一起经历建康陷落后的逃亡生涯,知道徐思对她尽心相待,面对徐思时虽依旧免不了矜持拘束,却也能领受好意。母女三人倒也颇说了些知心话。
徐思提及天子生前为她们姊妹俩选定的婚事,对琉璃道,“恰好顾六也在建康,你可见着人了?”
琉璃道,“见着了。”虽说到底意难平,但也不能不承认,“人还好。既是阿爹选的,我当然没什么可说的。”
……她对顾景楼的感受很复杂,但归根到底,这桩婚事是她死去的阿爹留下的最后一件她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了。纵使顾景楼再不讨她喜欢,她心底也总归对他存一份亲近感。
徐思便道,“等出了孝,你们若觉着彼此还合心意,那就把婚事定下吧。”
琉璃默然点头。
徐思又道,“玉华和玉瑶姊妹俩如今是住在你府上吗?”
玉华和玉瑶正是维摩留下的两个小公主。琉璃道,“是,她们没了爹娘,总得有个长辈照顾。大姐姐离的远,二郎……陛下又还没成婚,带两个小侄女儿过日子不像话。”她看向如意,“四丫头又忙得很,所以我就把她们接到我府上去了。”
她难道说一次场面话,如意便接话道,“原本她们和庶母郭贵人一起住,结果郭贵人削发出家去了。她们年纪还小,还离不开长辈扶养……但也不能总住在三姐姐府上。”
徐思自然明白如意的意思,她也正要提这一茬,便对琉璃说,“我想让她们搬到我这儿来,跟我一起过。”琉璃一时情急,便要开口,徐思抬手止住她,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她们,但也先听我说完——你到底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哪里知道该怎么照顾孩子?何况过两年你总归是要成亲的,到时候莫非让她们和姑姑姑父一起住?再怎么说,她们的叔叔还在呢。更何况,我也算她们俩的祖母辈。”
徐思如今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她其实就是这两个小姑娘的祖母。
琉璃也是立刻就冷静下来——对两个小公主而言,跟着徐思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便道,“嗯,稍后我就把她们送来。”她早先没想过这一茬。此刻意识到了,脸上一时就有些泛红,道,“本来该带着她们一道去接您的,偏玉华有些不舒服,玉瑶又太小,起不早……”她确实不太会带孩子,总觉着彼此隔阂重重,难以坦诚沟通。更兼疼爱心切,难免就事事迁就她们。
徐思笑道,“不碍事,本来就没有让小孩子起大早长途跋涉的道理。”
琉璃便就势起身,道,“那我先回去和她们说这件事,您也早些休息。”
徐思也不留她,只道,“回去先让老嬷嬷给大囡看看,不舒服是厌夏还是怎么的,小孩子说不清哪里难受,有经验的老嬷嬷一看就知道了。”
琉璃道,“我记下了。”
如意一同起身,琉璃按在她,道,“你就留下多陪娘娘说会儿话吧。”
——这一日确实多是琉璃和徐思说话,如意反倒没怎么开口,只在旁陪聊。琉璃知道她们是在照顾她的心情。
如意也领情道,“嗯,那我先送你出门。”
琉璃这才点头。
待送走了琉璃,母女二人终于能再独处。
东宫和辞秋殿当然不同,但只要有这个人来,不管多么陌生的地方,仿佛立刻就有了令人安心的意味。
母女俩相互凝视着,确认彼此的平安,片刻后就红了眼圈。徐思抬手摸了摸如意的脸颊,几次开口,最终只说出两个字,“……瘦了。”
如意眼中泪水便涌了上来,到底还是没说出话来。只上前圈住了徐思的脖子,用力的抱住她。
她个子已比徐思还高,这一抱便压得徐思往后一退,反倒将徐思给逗笑了。徐思抬手拍了拍她的背,道,“好了,别哭,仔细让人看见了笑话你。”
如意道,“嗯。”这一声似喜悦又似委屈,带了些娇俏嘤咛的尾音,如幼猫撒娇一般。却是不经意而为。
徐思不由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权当给猫顺毛。如意撒了娇才觉出羞赧,忙放开徐思,抬手背悄悄蹭了蹭眼泪。然而回头见徐思含笑看着她,目光慈爱,眼泪又涌上来。所幸这次总算能说出话来了,“阿娘,我好想你啊。”
徐思道,“……我也很想你。”
徐思的情感极少外露,如意没料到她竟就这么直抒胸臆,泪水哗地就滚落下来。徐思笑着帮她揩去,揽着她的肩膀道,“快进屋吧……阿娘给你带了好东西。”
彼此的近况早些时候在信上就说过,徐仪更是辗转传达过。可此刻见了面,还是忍不住互相问了又问。总觉着大难之后,还能再这么全须全尾的相见,令人不敢相信是上天垂怜,倒仿佛是在梦中一般。
就连徐思这么矜持的性格,也忍不住将如意的手握了又握。
这一日天色微阴,空气暖而润,有幽竹映窗流风穿户,静谧舒惬得能听见鸟鸣和溪水。她们就这么细细碎碎的说着落难的往事,也说着平安后近况。真仿佛是在梦中。
如意最终还是说起了自己在含水殿里遇到天子的事——那一日她不能救天子出去,反倒目睹了他的死去,那一份沉重的压力始终梗在她的心头。如意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连二郎都没有,她只在徐思面前才有勇气坦白。
徐思得知天子最后的光景,不由失神了片刻。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泪水倏然滚落下来,她便随手拭去。她几乎没流露出哀戚,可那眼泪却是真的。
她很少为什么事落泪。
如意不由就顿了一顿,“阿娘……”
徐思叹道,“……他那性子真是至死都不改。”她便随手揉了揉如意的头发,道,“他嘱托你带出去的遗旨,你不是好好的带出去了吗?”如意点头,徐思便道,“那就算完成他的嘱托了。日后多照顾着二郎,就是不辜负他的心意了。”
如意道,“嗯。”
如意直觉徐思对天子的感情只是平平,尤其后来知道了一些他们之间的往事,更觉着以徐思的性格,很难再对天子有什么余情——可徐思终究还是为天子落泪了。而此刻徐思说起天子时的语气,也确实是只有老夫老妻才会有的了然相知。
她知道这疑问不免忤逆,可还是忍不住想问,“阿娘您,是不是很喜欢阿爹……先皇?”
徐思一时愣住。顿了一顿,才道,“……喜欢过。”
“……后来呢?”
“后来啊……”徐思似乎是在回想,又似乎只是单纯的失神,语气坦然又平淡,“说来可笑。不枉他引我为知己,他做每件事的缘由我竟都能理解。所以也不至于去恨……天子和寻常人,原本就不是同一种人。所以也就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
她们一直聊到近晌。渐渐的往事叙完,便又说起手头在忙的活计。
如意说她在南陵为萧怀朔筹运军需,说她如何收服何家庄,如何一路从何家庄打到宣城,再去姑孰同萧怀朔汇合,这会儿又说起她为建康城的重建所做种种。徐思只含笑凝眸听着。
虽说如意做这些的时候并未旁人的赞扬,可此刻见徐思在听,还是不由期待起她的肯定。
而徐思只在最后油然感叹,“真好……”
真好……
是赞许,是欣慰,可更多的却是追怀和欣羡。
如意忽就想到,她从未听徐思说起过她自己的年少时光——她必定也是年少过的,那时她是什么样的?她有过什么样的际遇,什么样的期许?她做过哪些事,结果又如何?
但想了想,她还是没有追问——她所知道的徐思,是全天下最美好聪慧的女子,可叹因缘不济,辗转半生都为人所困。徐思的少年时代,结局必然不那么美好。
可是真要追究起来,如意手头的商队和人脉,最初有大半都是从徐思手上继承来的。她之所以能行走得更远,只是因为徐思已为她铺好了最艰难的那段路。她在做的,应当就是徐思所期许的和想做的事吧。
到底旅途劳累,聊着聊着徐思便有些犯困。近晌的时候她们一道简单用过午饭,如意便服侍徐思睡下,在旁边为她打扇驱蚊。初时徐思还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如意说话,渐渐的就缓长入睡了。
这一年盛夏没有天子下令为她驱蝉,蝉鸣不休的午后,她依旧安于枕席,一晌无梦。
如意见她睡得熟了,便为她放下蚊帐,点起安神的合香。这才悄悄的去后殿沐浴。
一时她沐浴完毕,更衣出来,见徐思依旧酣眠,便没有吵醒她。只从徐思从徐州给她捎回来的一匣子书卷里拾起一本,去外间竹林中的石桌前坐着闲读。
萧怀朔穿过竹林幽径,远远的便望见如意在林下读书。那竹林高且浓密,翠得深浅错落浓墨重彩。独她一袭素白纱衣,如墨乌发,安坐其中。一时风过,衣袂轻扬,宛若谪仙子一般。
萧怀朔脚步顿了一顿,便转而往她那边去。
走近时,她闻声抬起头来。见是萧怀朔,便阖上书卷起身。她想对这位新天子表示出尊敬,但自幼同他亲近随便惯了,一时竟有些进退失据,便有片刻静默。
“阿娘还在歇晌。”她只说,“你那边忙完了吗?”
——徐仪从徐州带来前线的消息,似乎是东魏打算议和。故而迎回徐思之后,萧怀朔并没有久留陪伴,而是又去前朝听取徐仪和使者的汇报。
萧怀朔觉出她的拘束来,只不露声色,一如既往的任性的抱怨着,“听是听完了,忙完还早着。我是觉着快要到晌午了,赶紧过来陪阿娘和你用午饭,谁知你们又没等我。”
这语气实在是久违了,如意不由会心一笑,道,“一会儿等阿娘睡醒了,我们再陪你吃一顿就是了。”
萧怀朔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出来,这才缓声道,“就让阿娘再睡会儿吧,我在这边等一等也不碍什么。”
他们对面坐下。
如意无多话说,只略问了问北疆的进展,萧怀朔却不大爱和她说这些——因是这徐仪传达的消息,他总觉着如意问这些其实是在问徐仪。因此片刻之后,他们便又相对无言。
如意复又要拾起书本,萧怀朔下意识的便抬手按住了。
如意疑惑的望过来,萧怀朔忍了几忍,才按下脾气,道,“平日里还找不出空闲看书,非得这会儿读?陪我说说话。”
“近来确实忙得很,真快要连看书的空闲都没有了。”如意便笑问道,“你想聊什么?”
“原来阿姐最近很忙,我还以为是你是在故意回避疏远我。”
他骤然发难,如意猝不及防,一时便愣了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