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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晨曦到了医院换上白大褂,别好胸牌,走进急诊办公室。陈绍聪无精打采地拿着一叠病历资料进来道:“这是今天重点交代的几个事,你看一下。”
“你过来得真早啊。”陆晨曦接过来说,陈绍聪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你昨儿晚上怎么没回去?又不是你值夜班。”陆晨曦看着资料的记录问。
陈绍聪蔫蔫地回答:“有个高烧不退的病人,我得守着他。”
“值班的大夫护士都睡觉了?非得你盯着。”陆晨曦看他一眼。
陈绍聪垂着头闷声说:“我的病人我愿意。”
陆晨曦没办法,只能继续看病历。
陈绍聪在旁边说道:“一个肺炎,双肺啰音,体温三十九度,白细胞一万二,给了抗生素了,需要两小时后查体温、心跳,血压、电解质;一个产后哺乳期乳腺炎,高烧,刚才给清洁了化脓部分,加了引流管,输液之后,要查个体温和血常规、白细胞计数。这两个病人交给你了,我去眯半个小时,有事儿叫我。”他说完转身刚要走,被陆晨曦一把拽住:“你先别睡……这个‘男,四十九岁的王铁松’,是哺乳期乳腺炎吗?”
陈绍聪赶紧拿过病历来看,尴尬地道:“哎哟哎哟,错了错了,记录写错了……不过你看啊,医嘱没错,你帮我改了吧。”他刚要走,陆晨曦又一把抓住他:“你下次要是写错医嘱呢?我还给你改?”陈绍聪哎哟一声,嘟囔着:“自己改行了吧。”他伸手要拿病历,陆晨曦挡开他的手说道:“算了算了,你去睡吧,睡会儿有精神。不能有下次了啊!”
陈绍聪晃晃悠悠走到门口,扭头补了一句:“别跟杨羽说啊。”陆晨曦点头:“知道了。”陈绍聪这才晃出办公室。
庄恕坐在杨帆桌前,铺开林皓的病历:“林皓的菌培养出来了,但在实验室的药敏试验所示,林皓感染的ECOLI多重耐药菌株确实对几种抗生素都不敏感。这就说明,不见得仅仅是因为他体质差,而是他感染的菌株,很有可能跟其他人的有所区别。”
“这个患者之前有长期使用青霉素类药物的历史,对抗生素不那么敏感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怀疑他的感染,同其他患者的感染不是一回事。他感染的是一种顽固的新型耐药菌株。只是两者恰好发生在同一时间,误导了我们的判断。”庄恕蹙眉道。
杨帆略感不解地看着他:“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患者已经去世了,你还想做什么?”
“我想做更高精度的菌株分析。”庄恕的回答让杨帆一愣。
庄恕郑重地说:“杨院长,我能否申请把标本送到美国加州微生物中心,做一次全面分析呢。资金上,我个人来解决。我想知道,到底是菌株亚型有变化,还是我在处置上确有不当之处。”
杨帆淡淡地道:“你对这个患者,额外上心啊。”
“我对每一个死亡患者都额外上心。”庄恕坦然地说。
杨帆一笑:“说得对,医学是从过去的经验中成长的科学,从失败里学的永远比从成功中学的更多。”
庄恕也一笑:“是的,中国和美国的老师都是这么说的,所以我希望尽可能地找到原因。”
“也好。不过送到美国去做分析,需要经过一系列的审核,中国的伦理委员会,美国的IRB,这些都通过审核,才能够成行,不是我同意就可以的。”杨帆点点头。
“我知道,光中间要签的字,恐怕就要排到明年。”庄恕表示明白。
杨帆继续说道:“是啊,尤其最近救灾还在收尾,有一堆的报告要做、总结要交,日常患者流量又上来了,我们没有这个精力吧?要做的话,忙过这段时间再说?”
庄恕沉吟了一下,笑笑:“也好,耽误您了。”他说罢,转身走出杨帆办公室。杨帆看着他出去,神色颇为不安。
陆晨曦按陈绍聪说的一一看过了病人,自己搅着米稀走进休息室,恰好碰到杨羽走进来接水,问:“你早晨就吃这个啊?”
“米稀当早饭挺好的。”陆晨曦喝一口。
杨羽拿起边上的包装看:“我也给陈绍聪买点。他天天不吃早饭,胃非坏了不可。”听她说起陈绍聪,陆晨曦苦恼地道:“他不都到钟老师家道歉了吗,乔姨跟他说了半天,到最后都快成了乔姨劝他想开点儿了,他怎么还这样?”
“说的是啊,我现在觉得,要是那天乔姨骂他一顿,打他两下,说不定他心里还能好受点儿。他老这么憋着,心思越来越重,更过不去了。”杨羽也是叹气。
陆晨曦竖起眉毛道:“行啊,你要是没意见,我来打!我绝对让他长记性!”
杨羽又赶紧护着男朋友:“算了吧,你一出手我还得把他送骨科去。”
“自从他跟了你啊,我是打不得骂不得,狠话都不敢说了,你就看着他这么蔫下去啊?”陆晨曦继续喝自己的米稀,发愁地问。
杨羽看她一眼:“蔫儿的又不止他一个,我看老庄最近也蔫儿了。”
陆晨曦立刻道:“打住啊,说你们的事儿呢,瞎联系什么啊。”
“我知道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行,你不说我也不问了。”杨羽抽出一袋米稀,“我尝尝啊。”转身走了。
庄恕走后,杨帆自己坐在办公室想了半天,还是起身走到微生物培养研究室,进门和一位正在试验台上用显微镜观察玻片的试验员打招呼:“老李。”
老李抬起头:“哟,杨院长,你怎么有空来?”
杨帆摆摆手:“考察期没过,‘代理’不能省啊!”
老李笑了:“还是那么谨慎!对我们辅助科室,有什么吩咐啊?”
“哪有什么吩咐,请教专家,前两天送来的一个死者的耐药菌感染分析,你们开始做了吗?”他凑过去,“这个死者情况有点复杂,上面都很关心,我是想来先看看什么状况。”
“哪个死者?”老李问。杨帆回答:“名字叫林皓,六十五岁,胸外伤,术后感染耐药菌,发生多衰抢救无效去世。”
“哦,那个已经送走了。”老李说道。
杨帆吃了一惊:“送走了,送美国?”老李有点莫名:“北京啊。”杨帆一愣,重复一遍:“北京?”这时庄恕和另一个研究员一起从里间走出来。
庄恕招呼他:“杨院长,您也来了。”杨帆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庄恕走过来道:“林皓的标本我本想送到美国去,但您说得对,程序太烦琐,我就来请教孙主任。孙主任说,目前北京疾病控制中心正在和加州微生物中心合作,资源共享,我就直接把标本送北京了。孙主任今天约我过来,是把林皓从发病到死亡的过程,探讨一遍。”
杨帆愣怔地看着他们,又问了句:“送北京了?”
“是啊,孙主任说仁合跟北京的疾病控制中心也签约过了。”庄恕坦然回答。
杨帆低头紧张地思索着。庄恕盯着他说道:“这违背规则吗?还是您有什么顾虑?如果不妥的话,我可以把标本先追回来。”
杨帆抬起头来苦笑道:“合规则,你这行动力,可真强。”
庄恕笑了笑,淡淡地道:“还好。”
杨帆回到自己办公室,立刻锁起房门给小唐打电话:“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之前说的那批器材不能进了。”
小唐惊讶:“怎么又不能进了,不是之前都说好了吗?救灾一结束就签合同。”
“现在有人已经开始着手调查了,避嫌吧。”
“什么调查啊?不就是杨子轩那篇论文嘛,过分紧张了吧。”
杨帆烦乱地道:“你知道什么?不是他,是庄恕。”
“庄恕,他不是你的人吗?他想干什么呢?”小唐不高兴地说。
“他刚把耐药菌株的样本送去了北京。要是他继续研究耐药菌株,这个引发感染的器材是避不开的,一定会有人注意到器材的来源问题。”杨帆按揉着自己的眉心,心里隐隐觉得这事的发展会不太妙。
“这有什么?先锋公司和仁合合作也不是秘密,我们的器材质量也都是合格的,咱们都不怕查啊。”小唐满不在乎地说。
杨帆恼火地道:“你是不是脑子缺根弦啊,现在说的不是质量,是数量。仁合跟你们先锋公司器材方面的合作幅度有多大,你不知道啊?正常吗?这事儿要是因为调查器材和耐药菌的关系给曝出来,我还干不干了?”
小唐终于醒过味来,说道:“那您不是院长嘛,这人也是您请来的,把他踢出去吧。”
杨帆叹气:“师出无名啊。”
陆晨曦也没什么时间再来操心陈绍聪的事,一杯米稀没喝完,办公室内的叫人灯亮起,发出刺耳的声音。
值班护士高声喊道:“陆大夫!”
听这声音就知道出了不小的事,陆晨曦把剩下的米稀一放就冲了出去,抓过电话听120现场急救人员报告情况——
“车祸,出事地点就在仁合医院往西一公里处,一辆出租车被钢板压住,车顶严重凹进,驾驶员已经成功救出,后排车门边框断裂,刺入后排伤员胸部,伤者还有生命体征。”
“我们怕现在撬开车门,伤口失去压迫立刻大量失血,急需胸外专家在场指导,才能移动伤员。”
陆晨曦听罢和陈绍聪、杨羽一起提着药箱、简易器械飞快地从急诊大楼往外跑,跳上车,救护车鸣笛开出。到达车祸现场后,陆晨曦第一个冲下救护车,陈绍聪、杨羽等医护人员提着药箱和设备跟上。
消防员立刻迎上,引领他们赶到变形的出租车跟前,焦急地道:“伤员之前还清醒,现在已经失去意识了。”
出租车后排的另一边车门已经被拆除,可以看到伤员被断裂的车框插入胸部,头侧向一边,花白的头发散乱地挡着半边脸,大概是被碎玻璃划伤,满脸都是鲜血、血痕。
消防员小心地移开窗框上残留的两片玻璃,陆晨曦迅速戴好手套、护镜,从另一边进入后座,但车顶塌陷,陆晨曦施展不开,只能侧探身向前查看。她第一个动作是在车内探查伤员的颈动脉搏动,检查她受伤的胸部。她用手指极轻地探查着,神情沉重,沉声道:“断裂部分插入的位置,恐怕是腔静脉,如车门撬开,压力释放一定会大出血。”
陈绍聪急道:“如果是腔静脉,六到十分钟就会重度失血性休克!现在咱们还在外面,回去就要十多分钟,完全来不及啊。”
“只要能取出断裂部分,我能在三分钟内找到出血点,暂时阻止出血。”陆晨曦道。
“即使是三分钟,腔静脉出血量也可达两两千毫升以上。路上不耽误,最快也得四十分钟后进入手术室,到那会儿心脑缺血是不可逆的损伤!要不要先打电话送血浆来?”陈绍聪额头上沁出汗珠。
陆晨曦果断说道:“根本来不及!而且这个位置并不稳定,只是暂时的平衡,车框已经有移位了,伤员已经开始继续出血,现在拔出来我还可以堵住血管,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陈绍聪犹豫片刻,用力点点头:“好,听你的!”
陆晨曦转头冲消防员道:“你们要尽量快、尽量稳地撬开车门。杨羽,准备大量纱布、止血钳、强心针!”杨羽应声而去。陆晨曦与陈绍聪从两边一手扶住插入伤员胸口的车窗框,一手扶住伤员的一边肩膀,正要进行操作,突然,陆晨曦看到了伤员颈上的金项链,一下子如受雷击地呆住了——她认得这条项链!这是她爸爸送给妈妈的结婚周年礼物!陆晨曦向来稳定的手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拨开了伤员散乱的头发,露出了她妈妈那张被鲜血沾染的脸。
陈绍聪觉出异常,低头一看,也大惊失色:“程阿姨?!晨……晨曦。”
陆晨曦闭了闭眼睛,极力克制情绪,颤声喊着:“快锯车门!”
两名消防员开始用电锯锯断车门。陆晨曦止不住地流着眼泪。
电锯冒出火花,不多时,消防员将割断的车门抬开,鲜血迅速从程露胸口溢出。
陆晨曦从杨羽那儿抓过纱布,听陈绍聪的声音紧张得嘶哑:“体内部分已经挪位了!”陆晨曦头都没抬地说道:“是腔静脉,确实是腔静脉!稳不住了!必须拔出断裂窗框!”
陈绍聪失控地大喊:“等一下,两千毫升!你想清楚出血量是两千毫升!
陆晨曦满脸是泪地抬头喊道:“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负责!”陈绍聪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陆晨曦控制住情绪,勉强缓和口气道:“听我说,你拔窗框,拔出来之后,给庄恕电话,打总值班,我扩开胸部开口。”
陈绍聪咬牙看着她,终于坚定地点点头。陆晨曦吸口气,从杨羽手中拿过手术刀、剪刀,眼中含着泪看着昏迷的妈妈,沉了沉气息,一咬牙喊道:“准备——拔!”
陈绍聪双手握住车窗框,猛地拔出,鲜血立即涌了出来,他随即按下手表上的计时器。
陆晨曦迅速用剪刀配合手术刀划开皮肤肌肉层,只以三根手指探入,喊道:“杨羽,填纱布!”
杨羽递过纱布,陈绍聪立刻将纱布在程露伤口周围铺展,纱布迅速红透,杨羽递过更多的纱布。陆晨曦额头全是冷汗,领口早已全湿。陈绍聪对杨羽嘶声喊道:“快给急诊总值班电话,开启急诊紧急广播,请庄恕立刻做手术准备,告诉他,伤员是晨曦的妈妈。”
鲜血继续涌出。
陆晨曦焦急地寻找腔静脉伤口,眼里满是泪水。
杨羽迅速打了电话后,不断递过纱布,陈绍聪不断用新纱布填充,陆晨曦咬紧牙关坚持着双手手指探入妈妈胸腔内寻找,终于,在陈绍聪看着计时器快要露出绝望的神情时,她哑声道:“我应该找到了,撤纱布!”
陈绍聪小心翼翼地撤开染血纱布——伤口没有继续涌出鲜血。
陈绍聪长长地出了口气,闭上眼道:“告诉我你妈妈的血型!我们可以直接输血,免了等待配型的一小时!”
陆晨曦哽咽地说:“杨羽,开放静脉通路,平衡溶液,保持血压。”
杨羽拿过早已准备好的输液装置,立刻找到程露左臂血管,入针,回血,架起输液袋,液体缓慢滴入。
交警指挥着救护车开过来,停在他们附近,卸下轮床做准备。
陈绍聪焦急地问:“为什么不输血?”
陆晨曦声音哽咽得越发厉害:“通知急诊,紧急联系血站,求调RH阴性O型血六个单位。”
闻言,陈绍聪和杨羽都震惊地抬起头,陆晨曦只看着母亲,喃喃地道:“从血站调齐六个单位RH阴性血……送来医院,不知要多久。”
庄恕听到院内广播,急忙往急诊科跑,边跑边拨手机问情况,护士对着电话紧急说道:“庄大夫!陆大夫和陈大夫在车祸现场,请求支援,伤员是陆大夫的妈妈!”
庄恕猛地站住:“陆晨曦的妈妈!我知道了。”他随即深呼吸一口冷静下来,开始边走边给陈绍聪拨电话。
救护车往仁合医院疾驰,程露毫无知觉地躺在轮床上,胸前盖着一件剪开了一个圆口的衣服,陆晨曦的手指穿过衣服剪开的圆口,按住她胸腔内的止血点,不敢有分毫移动。
“晨曦,护士长联系了血站,有备用RH阴性血三个单位,立刻送到医院,大概四十分钟。剩下的三个单位,在一小时内可以调齐。”陈绍聪道。
陆晨曦含泪:“一个小时……哪有人能承受心脑缺血一小时?”
陈绍聪额头上全是汗,低头不语,突然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来,屏幕上亮着“庄恕”的名字,他立刻接起:“庄恕,我们在路上了。”陆晨曦听到“庄恕”两个字再也克制不住情绪,猛地冲着电话大喊:“庄恕,是我妈妈!是我妈妈受伤了!”
陈绍聪立刻把电话调成免提,放到陆晨曦面前,陆晨曦泪水汹涌:“庄恕!受伤的是我妈妈!”
“我知道了,具体什么状况?”庄恕竭力维持镇定。
“车祸,异物刺入胸部,腔静脉损伤。”陆晨曦呜咽。
庄恕一惊:“什么,腔静脉!”
“对,是腔静脉,我用了五分钟暂时止血,我妈妈是RH阴性血,血站送到最快也要一小时,庄恕,”陆晨曦哭出来,“她失血已经超过了两千毫升,你救救我妈妈,你能不能救救我妈妈?!”
庄恕皱眉紧张思考着。
陆晨曦无力地哭诉着:“我知道,你也没有办法是吗?庄恕,我妈妈……我真的救不了她。”
庄恕凝神思考,脑中快速闪回一幕施救场景,他静了静,冷静地说:“晨曦,不要放弃,我们可以尝试给她‘强抢’出一个小时!”
陆晨曦一愣,救护车内一片安静。陆晨曦不可置信地问:“强抢?!”
“没错!Therapeutichypothermia!”庄恕沉声道。
陆晨曦震惊地脱口重复道:“therapeutichypothermia?”
“是的,相信我,现在只有这个办法!”庄恕挂断电话。
陆晨曦看着自己伸入母亲胸腔之中止血的,已经几乎僵硬的双手,再看看母亲苍白的没有任何反应的脸,喃喃地轻声再次重复:“therapeutichypothermia.”
陈绍聪不解地看着陆晨曦,焦虑地问:“什么强抢?什么意思?”
陆晨曦艰难地说:“他的意思是用人工制造低体温的方式,给我妈妈抢出等血的一小时。”
“人造低温,能抢出一个小时?”杨羽和陈绍聪对视,一脸的不明白和不相信。
庄恕边拨着电话边向着急诊奔跑,一路迅速做出安排。
值班护士挂了电话对另一护士快速交代:“庄大夫要六个单位零度生理盐水,赶快去拿!”
抢救室护士惊讶地问:“零度?你没听错吗?”
“没错,就是零度,快去!”值班护士急道。
张默涵得到通知,疾步向手术室走,边走边讲电话:“好,我五分钟后就可以在二号手术室做准备。”
庄恕对着电话说道:“伤员送到之后,会是持续出血的状态,你立刻做开胸,开胸和麻醉同时做,一秒钟都不能耽误,我会在你完成开胸之后进手术室。”
张墨涵大声应道:“明白!”
庄恕在急诊抢救室迅速穿上白大褂,戴上口罩、帽子、手套,看着抢救室的护士抬着冰盒冲进来,随即将冰盒中的生理盐水用导管接出,接上输液装置,他脑海中的记忆迅速浮现……
那是两年前,在美国匹兹堡医学中心,全美创伤医学年会的现场,全美著名创伤学、重症监护学泰斗Dr.Tisherman关于inducedhypothermia(人造低温)的主题发言,他说:“……Becauseitcausesthepatient'scellactivitytoshutdown,thismethodessentiallyplacesthepersoninasortoftemporarylimbo-notdead,butnotfullyalive,either-asawayofbuyingsurgeonsmoretime.(因为低温降低了细胞活性,这就将病人置于某种程度上暂时的植物状态——没有死亡,但是又并没有“活”着——这种暂时的状态,给外科大夫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这个发言在现场备受争议,当场有一位医生发言质疑:“canweknowexactlyhowlongisthiscertaintime?Weshouldknowthat2minutesthanthecertaintimecanputthepatientsintopermanentlimboratherthantemporary.andeventhebestsurgeoncan'tpromisethatthefollowingsurgerywillbesuccessful.Everythingcouldhappenduringthisperiod.Actuallythismethodcanonlyincreasethesurvivalrateofthetraumapatients,notguarantee.(能够精确计算这段时间究竟是多长吗?要知道,比极限超过两分钟,就能让暂时植物状态的伤员,变成永远的植物状态。而且,最好的外科医生也无法承诺接下来的手术一切顺利。事实上这种方法只是提高了患者的生存可能,而不是保证。)”
Dr.Tisherman的回应带着遗憾:“Nowecan’t.ThisisthereasonwhythismethodisnotofficiallyrecommendedbytheAmericanacademiccommitteeoftraumafornow.weallknowthatsometimesthisistheonlychancewecangivethepatient.(是的,我们不能精确计算时长,所以全美创伤医学学会并没有推广这种方式,即使我们都知道在一些情况下,这是我们能给创伤患者的唯一生存机会。)”
庄恕记得当时自己也提出了一些困惑:“Yougivepatientthischance,butshefailed.Thenhowcanyouwaveoutthepossibilitythatitisthecoolingprocesskillher?Youriskyourcareertoprovidethischancetothepatient.(如果她最终还是失去了生命呢?虽然我们知道,没有低温,缺血必然造成器官衰竭。但是使用了低温,尸检的结果就可能是低温最终造成了器官衰竭。我们要用职业生涯来给患者这个机会吗?)”
不是不懂这中间的风险,无论是对病人还是对医生,但在今天,他心里只有Dr.Tisherman说的那句——“唯一的机会”。
现在,他只能不惜一切,为陆晨曦留住这唯一的机会。
护士已将所有仪器准备好,抬头看向他。庄恕将手套拉平,护镜戴上,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抬起头,眼里一片坚定的神色。他拉过移动输液装置,开口道:“救护车应该快到了,准备接病人。”他亲自领着两个护士,推着轮床从急诊楼迎出去,望着闪灯驶进的救护车。
救护车停稳,陈绍聪跳下,抬担架,陆晨曦随着担架下来。庄恕推着轮床迎过去,两人只是瞬间目光的交流,庄恕没有询问她的意见,直接说道:“开放静脉通路,由腔静脉直接输入低温生理盐水,迅速降温。”说罢,已经取过输液针,冲陆晨曦沉声道:“准备。”
陆晨曦颤抖着点点头。
“三、二、一!松手!”庄恕果断道。
陆晨曦扭开头,猛地松开被血浸红的双手,鲜血立刻涌出来,陆晨曦无法面对地闭上眼睛。
庄恕向着程露胸口处持针扎下,扎入中心静脉,开始输入低温生理盐水,然后和陈绍聪等人推着轮床,向楼内奔去。
陆晨曦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再抬头看着沿路滴落的血迹,她几乎站立不住,扶着墙疲惫地一步步往里走。
有护士上前来想搀扶她,她摇摇头,走进洗手间脱下被血浸透的白大褂扔在一边,然后木然地洗着双手,一把把捧起水扑在脸上。许久,她抬起头,盯着镜子中面无人色的自己,努力地深呼吸,擦了把脸走出洗手间。
程露被推进手术室,监护设备上的数据不断闪烁。张默涵已如庄恕所吩咐的,一秒都没有耽误地进行开胸。
血一直在涌出,张默涵一头冷汗,但动作依然沉稳干脆。他放下手术刀、开胸器的一瞬,抬起头,庄恕正走进手术室,走上手术台,镇定地向护士伸出手:“血管钳,四号线。”
手术室里响起血管钳操作的咔咔声。
庄恕再伸手:“血管钳,弯针。”
张默涵提起吸引器。正在此时,手术室门唰的一声打开,陆晨曦举着刷好的手站在门口。庄恕没有抬头,陆晨曦走到张默涵背后,转过身,跟他背对背道:“师哥,我替你。”
张默涵微微偏过头关心地问:“你行吗?”
又是血管钳咔的一声响,庄恕抬起头来道:“陆晨曦,不要勉强。”
“我行的,我来吧。”陆晨曦坚持。
庄恕冲张默涵点点头,张默涵同意地向后退下,让出位置。陆晨曦站到庄恕对面,拿起吸引器开始吸妈妈胸腔内的血水,低声道:“我只有站在这,心里才能踏实。我们继续吧。”
庄恕和陆晨曦对视了一眼,继续手术。
杨羽和陈绍聪并排坐在手术室外,两个人都惊魂未定,等得十分煎熬。
杨羽木然地问:“多长时间了?”陈绍聪看表:“三十八分钟了。”杨羽担忧地问:“还来得及吗?”陈绍聪抱着头:“不知道。”
“庄大夫在电话里提到的那种治疗方式,是什么呀?”杨羽不明白地问。
陈绍聪稍微回想起一些相关知识,皱眉说道:“亚低温方式我们都用过,可是直接往血管里注入低温生理盐水,本身就违背很多急救原则,我只是在期刊上看到过……”
杨羽不耐烦地打断:“说重点!”
“就是对于失血性休克患者,由中心静脉注入冷盐水,目的是迅速造成各重要器官低温,降低代谢,减少对氧的需求,从而延缓缺血、血氧降低给重要器官造成的永久损害。”陈绍聪解释。
杨羽深呼吸了一下,悚然道:“大概懂了,我听了都觉得凉……”
这时,陈绍聪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董学斌,正在护士台问着什么。他立刻带着杨羽赶过去,看董学斌还不知情,只说晨曦的妈妈来给他们送青团,一走就没了消息,电话也打不通,他不放心就过来看看。陈绍聪有些难以应付地含糊说道:“叔叔,您来了,晨曦……在做手术呢。”
正好护士台一护士拿着电话道:“陈大夫,血送到了。”陈绍聪忙道:“杨羽,你陪着叔叔,我去接血!”飞快奔出。
血站的专车在急诊门口停下,血站的人拿着冰盒跳下来快速说道:“这是三个单位,还有三个单位马上就到!”
陈绍聪一把接过冰盒,转身就往楼内狂奔,口里喊着:“老徐,你去急诊补签字吧!”
手术室内极安静,除了仪器的声音,没有任何人说话。手术还在进行。
庄恕、陆晨曦低头操作,配合默契。
手术野内可见心包、肺,庄恕修补肺部破损,陆晨曦修补血管损伤。
陆晨曦剪断一个线结后,抬了下眼:“我这里好了。”
庄恕点头。
陆晨曦回头看了看墙上的计时器的时间道:“四十四分钟了。”
庄恕平静地道:“继续。”
陆晨曦怔怔地盯着对面墙上的挂钟,秒针嘀嘀嗒嗒地走着。陆晨曦喃喃默念:“四十五分钟……”
陈绍聪提着冰盒飞奔到手术室外,交到护士手里,自己就脱力地滑坐到地上。
巡回护士拎着冰盒也是飞跑,一把推开手术室的门:“RH阴型O型血到了,三个单位。”
陆晨曦眼含热泪:“四十六分钟。”
庄恕手中没停,平静地交代:“输血,准备回温!”血袋挂在了输液架上,鲜血一滴滴地滴下去。陆晨曦怔怔地盯着血袋,盯着输液管里滴答滴答滴下的血液,眼神有点恍惚。
庄恕看了陆晨曦一眼,开口道:“张默涵,你来替陆大夫。”
陆晨曦一愣,张默涵已经走到她身边。
庄恕将一小片破损组织切下放入弯盘,抬起头道:“你去休息,手术完了我会叫你。”陆晨曦愣怔地站着,摇头。
庄恕坚持地说:“去休息,后面会有很多事要你做。”
陆晨曦惶然地问:“会有后面,是吧?”她的眼里充满了期待,庄恕专注在正在吻合的血管上,似乎没有听见。
陆晨曦低头从手术台上退下,张默涵接过。她缓缓地往门口走,就在她要走出门的时候,庄恕一边将电刀递给助手接过二号剪刀一边叫道:“晨曦……”
陆晨曦转过身来,看着他。
庄恕也看向她,坚定地说:“会有以后的。”
陆晨曦努力控制着眼泪,点点头走出手术室,在手术室外一块空地上,默默地靠墙坐下,抱紧自己的肩膀瑟缩着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地看着地面。
她不知坐了多久,直到一个值班护士走过去,轻声道:“陆大夫。”陆晨曦茫然地看着她。护士柔声道:“陈绍聪让我跟您说,您父亲来了,问您要不要出去陪陪他。”陆晨曦点点头:“谢谢,我知道了,你去吧。”她又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向手术室方向看了一眼,慢慢往手术区外走去。
陆晨曦走出来,听到董学斌在和杨羽念叨着:“我太糊涂了,怎么让她一个人来医院啊?青团不吃又能怎么样嘛,不新鲜就算了,着什么急啊,非要赶着送来医院……”杨羽含着泪劝道:“叔叔,您不能这么想,这是意外……您先别急,等阿姨手术完了,您还得照顾她呢。”
陆晨曦低头擦泪,董学斌看到了她,立刻过来,却没有说话,只是紧张、期待地看着她,陆晨曦哑声道:“妈妈还在手术,庄恕在里面。”
董学斌只是点头,再也不念叨。陆晨曦握着父亲的手,突然想起什么,从裤兜里掏出母亲的项链,放在父亲手里:“您给她收好了,她出来肯定得要呢。”
“你留着吧,你妈说你喜欢,这次来想给你呢。”董学斌哽咽说道,陆晨曦的眼泪流下来。
程露的手术进行了一小时三十七分钟才结束。她身上的铺巾已撤,盖上了保暖的被单。
庄恕站在她的头侧亲自监护,见她呼吸均匀但双目紧闭,手术结束后一直未醒来。
麻醉师有点紧张:“这个麻醉用量,是应该术后半小时内醒来的,现在都快一个小时了。”
“过床,送监护病房。”庄恕沉声道。
他自己走出手术区,疲惫地在条凳上坐下。陈绍聪进来坐他身旁问:“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手段,你以前做过吗?”
庄恕摇头:“没有。”
陈绍聪叹了口气:“老庄你可真敢啊。”
“我也不敢,我是没办法。”庄恕吁出一口气。
陈绍聪关切地向里看了看:“我听麻醉科的人说,阿姨一直都没醒。”
“目前,我们并不能确定低温状态下,病人究竟能耐受多久的缺血缺氧,同样,我们也还没有准确数据,确定病人能够耐受多久的低温,器官还不会受到永久性损伤。”庄恕低声说。
陈绍聪迟疑地问:“你……你不是说,阿姨醒不醒得过来还不知道吧?”
庄恕无奈地点头:“是的。但这是患者接近死亡时,唯一可能挽救她生命的方法,我别无选择。”
陈绍聪和庄恕都沉默下来。
张默涵和护士推着轮床出来,陆晨曦和董学斌急忙上前。陆晨曦走到离轮床不远处,又站住了,紧张得有些胆怯地看着轮床上的母亲。董学斌走到床边握着程露的手,不住地唤:“老程,老程……”
张默涵看着陆晨曦道:“手术顺利,只是阿姨还……还没有醒,这个麻醉苏醒的时间是……”
“我知道,不用跟我解释,送ICU吧。”陆晨曦慢慢走过去,看着合着双眼,呼吸平稳的母亲。
张默涵示意,护士推着轮床,董学斌陪在一边,一行人走远。
陆晨曦静静地看看他们的背影,又转头看向披着白大褂走出来的庄恕。
“手术做完了。”庄恕的声音有些低哑。
陆晨曦转过头:“我看到了……结果很好。”
庄恕点点头:“走吧,我要跟你父亲解释伤情,还有可能的结果……”
陆晨曦却猝然打断了他:“不用了,我全程参与抢救和手术,你不必解释,可能出现的结果……我都明白。”
“对不起,阿姨还没有麻醉苏醒,她不一定会……”庄恕声音低下去。
陆晨曦再次打断他:“你不要道歉……没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庄恕坚持说完:“我是想跟叔叔解释,我无法保证,她一定能醒过来。”
陆晨曦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你……你当然没法保证,这些都不用解释,我明白你做了最大努力。”
“我做了最大努力……又是最大努力。先是林皓,现在又是你母亲,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救活她……”庄恕苦笑。
陆晨曦第三次打断了他:“急救是我主持的,手术方案是我作为家属同意的,无论出现什么结果,我都接受。还有,这个冒险的治疗方式,如果院里或者上级追究下来,你不要说是你的……”
但这一次,是庄恕毫不迟疑地将她的话打断,沉声道:“没有这个道理。手术方案是我提出的,你虽然参与了急救和部分手术,但是对于这个病人你需要做的,只是患者家属。”
程露静静躺在ICU的病房内,依旧没有苏醒。
护士检查完出来,对站在门口穿着隔离衣的董学斌和陆晨曦道:“陆大夫、叔叔,阿姨指标正常,放心吧。”
董学斌赶忙点头:“好好好,放心,放心。”陆晨曦低头想了想对董学斌叮嘱道:“我去办点事,您在这儿别乱走、别乱动啊。”
“好,我知道,我就在这儿看着你妈妈。”董学斌让她放心。他慢慢地在病房门口坐下,不时地回过头透过玻璃窗,看向病房里的程露。
陆晨曦走到护士台,对护士说道:“小刘,把我妈的急诊和入院病历都找出来,我在你这儿写点儿东西。”
陆晨曦正埋头写着,庄恕走过来,见她写得投入,连他站到身边都没反应,便轻咳一声,问道:“还没休息吗?”
陆晨曦这才看到他,停下笔说了句“睡不着”,又低头继续写着。
庄恕忍不住问:“你在写什么?”
陆晨曦没有抬头,默默地道:“写我妈的手术记录。明天上班之前,我会把急诊病历、住院病历都写了。”
“你写手术记录,什么意思?”庄恕的声音冷下去。
“这个病例,我是主管大夫,是我做的决定。从现在起,我自己可以全权负责。”陆晨曦话音未落,庄恕就伸手抢过她正在写的手术记录,怒道:“你这是在做假病历、假数据!陆大夫,你是想替我承担责任吗?”
“我应该这么做。”陆晨曦瞪着他,还想去抢。
庄恕几下把写了一半的手术记录扯碎,狠狠丢进纸篓,愤怒地道:“我自己做出的判断、决定,是对是错我都承担得起,不需要别人尤其不能是你,弄虚作假来替我承担责任、保护我!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在医疗记录上弄!虚!作!假!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对错成败可以讨论,可是真假不能混淆!我是你母亲的主管大夫,之后的所有医疗决策我来做,所有的责任我来承担。你作为家属,请你好好配合。”说着庄恕一把拿走陆晨曦手边的病历本。
陆晨曦赶紧追上去拉住他:“你是我求助才来帮忙的,现在我可以处理所有问题,我不需要你了!”
“不需要”三个字,让庄恕的脸瞬间僵了,他低声重复道:“不需要。你不需要我了。”
而后,他回头,盯着陆晨曦问:“不需要我?
陆晨曦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满心只是“万一”结果并不理想,这个巨大的冒险,会影响庄恕的职业生涯。更何况,他的身世……他说他母亲始终在申诉,但是却没有任何证据。那么,在自己的父母心中,他就是那个害死她生父的,不负责任的护士的儿子。这样的关系,万一母亲不能醒来,谁能说父亲不会愤恨他,把责任记在他的头上呢?自己是大夫,自己明白当时的情况,自己知道选择的艰难、医学的局限,可是,不懂医学的父亲,能明白吗?
陆晨曦固执地摇头:不需要了。
庄恕沉下脸来:“我当了这么多年医生,这不是第一次用有争议的方式进行治疗,我能够,也必须为自己的医疗行为负责。”
“你负什么责?当时是我做的决定,否则我妈妈一点机会都没有。决定权在我,跟你没有关系!”陆晨曦执拗地说。
庄恕深黑的眼瞳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陆晨曦,我再问你一遍,你需要我吗?”
陆晨曦心里一沉,依然坚定地说:“不需要。”
庄恕的神情渐渐冰冷。陆晨曦看着,心中刺痛,仍是果决地说:“庄恕,我是第一接诊大夫,所有的处置和手术方式,都是我做的决定。从现在起,我作为家属,拒绝你继续做我母亲的主管大夫。这个病例,跟你无关了。”说完,她一把夺回庄恕手上的病历,转身回去,走到桌前,边擦眼泪边重写记录。
庄恕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默默地转身离开。
杨羽先上楼看过了程露,陪董学斌坐了会儿,然后去员工休息室抓人,发现陈绍聪又萎靡地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游戏。
杨羽走进去道:“待会儿下班了跟我回家,我妈想吃你做的炸丸子,已经跟我念叨了好几天了。”
陈绍聪又恢复了蔫蔫的样子,惫懒地说:“我懒得做饭。”
“那你懒得吃饭吗?好,懒得做我做。”
“你做我也不吃,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陈绍聪头都没抬,脸色被手机屏幕映得蓝蓝绿绿的,更显得没什么活力。
杨羽恨恨地道:“那你是想绝食啊,还是想成仙啊?”
“我想回家,睡觉。”
“回家也行。那你赶紧把移动初诊平台的资料准备好吧,资金不是已经批了吗?你别等杨院长问下来的时候你什么都没弄。”杨羽催促道。
“我没心情。”陈绍聪垂着眼帘。
“那你当初和钟主任吹的那些牛呢?”杨羽冲口问出。
“你非要提他吗?”陈绍聪手上一停,又继续玩手机。
杨羽有些无可奈何地在他身前蹲下:“陈绍聪,今天你帮着抢救陆晨曦的妈妈,在车祸现场不是表现得挺镇定的嘛,后来还抱着血袋来回跑了六层楼。那时候我还以为你恢复了,活过来了,可这才几个小时啊?你又变成这副死样子,你到底要怎样啊?”
“我要安静。”
杨羽真的生气了:“要安静你回家安静去,这里是你消磨时间的地方吗?”
陈绍聪没搭理她。
“陈绍聪,我跟你说话呢!不要老看着手机,你看看我行吗?”杨羽气得上前一把夺过他的手机。陈绍聪立刻起身抢了回去,挺凶地低吼道:“拿来!”
杨羽一愣,陈绍聪又变成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往外晃着走:“到点了,我走了。”
杨羽气得在后面大叫:“陈绍聪!你给我回来!”
陈绍聪晃晃悠悠地回来,幽幽地说:“这是单位,要吵出去吵。”
楚珺值夜班,路过休息室,看到陆晨曦手里抓着病历睡着了,默默地去拿了一张薄毯子过来给她披上。
陆晨曦一惊,马上直起身子紧张地问:“怎么了?”
楚珺急忙解释:“我是想给你盖一下的。医院空调大,睡着了容易着凉。”
陆晨曦怔了怔,接过来道了声谢。
楚珺在她对面坐下,柔声道:“我妈说,每救一个人,就积一层福分,会护着身边的人。陆大夫,你救过那么多病人,一定积攒了好多福气,会有好回报的,阿姨也会好的。”
陆晨曦苦笑:“我是一个医生,我很清楚医学不是绝对的,手术做得再好,治疗得再严谨,也会有很多种可能。”
“我只是想……”楚珺尴尬。但陆晨曦立刻拍拍她的手:“可我现在就是一个病人家属,我也需要跟科学和数据无关的安慰,哪怕只是祝福而已。所以,谢谢你。”
楚珺眼眶一红,坚定地说:“会醒的,阿姨一定会醒的!”
庄恕默默地来到ICU,检查了程露的心跳、呼吸、血压、血氧等数据,都还平稳。他走出来坐到董学斌身边。董学斌温和地道:“小庄啊,你也忙了一天了,回家歇着吧。”
“没事,我陪陪您。”庄恕情绪低落。
董学斌反而开口劝他:“晨曦跟我讲了,这个手术难度很大,又很危险,你阿姨能坚持下来已经是奇迹了。不管有什么结果,我们都接着,和你没关系,你别负担那么重。”
庄恕叹了口气:“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手术进程再快一点,血能再早来几分钟,可能阿姨就不会……”
董学斌打断他道:“这种话不能说,你们是大夫不是神。这可不因为我女儿是大夫,我要向着你们。我知道,不是每种病进了医院都能救过来的,你们已经尽力了。”
庄恕默默地点了点头。
董学斌吁口气:“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就是得想开点。我和晨曦妈以前都说过,不管谁先走,留下的,还得好好过。”
这时,陆晨曦走过来,看见庄恕有点意外。庄恕站起来,陆晨曦没理他,对着董学斌道:“爸,我替你一会儿,你去休息室睡吧。”
董学斌看看他们说道:“看来你们俩今天谁都不会回家了。晨曦,你回去一趟,给我拿点衣服、洗漱用品什么的,我得在医院待一阵子了。”
“哦,我回去拿。”陆晨曦扭头走了。董学斌看了眼庄恕,庄恕明白过来立刻点头:“我送她去。”说着追了出去。
庄恕开着车,陆晨曦在副驾驶,但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街灯的光亮,在两人的脸上划过。陆晨曦轻轻转头看向庄恕,但庄恕却没有看她。当陆晨曦转过头,庄恕却用余光看了她一眼,也只看到了她疲倦的侧影,随后默默看向前方,继续开车。
到家,陆晨曦拿着洗漱用品,从卫生间走到客厅,放在桌上往一个包里塞。
庄恕帮着一起收拾,说道:“我和匹兹堡医学中心的缇姆教授联系过了,他会尽量帮我收集使用人造低温后手术患者的所有数据。”
“谢谢,你可以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陆晨曦没有抬头。她把包塞得太满太乱,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拉上拉链。
庄恕伸手:“我来吧。”却被陆晨曦拦开:“不用。”
庄恕只好去收拾自己的东西。陆晨曦看到他也拿出一个包,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这两天我可能也会住在院里,随时监测阿姨的情况。”庄恕说道。
陆晨曦冷淡地说:“没有必要。”
“再怎么说,阿姨也是心胸外科的病人,我作为一分区的主管也参与过手术,你想把我完全撇开,做得到吗?”庄恕站起身沉声问。
陆晨曦拎起包往外走:“你别没完没了行吗,我不想跟你吵架。”
庄恕追上前两步:“阿姨现在是这个情况,我们没有必要像前段时间那样拒绝交流,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陆晨曦一转身低吼道:“庄恕你还不明白吗?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庄恕低头道:“对不起。”
陆晨曦索性一把把包扔到地上:“好啊,那有些话今天就说清楚吧,等回了院里也没机会了。”
庄恕不说话了。
“我到现在都想不通,为什么你之前不告诉我?”陆晨曦激愤地问。
“当初认识你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庄恕低声道。
陆晨曦不以为然,追问道:“那以后呢?你和我吵了这么多架,一起做了这么多事,你还见了我父母,你还和我谈恋爱,你还和我……你一直不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可当我知道以后,更不敢说了,我怕伤害到你。”庄恕低眉,藏住眼中一抹挣扎得痛楚的神色。
陆晨曦苦笑:“那你为什么又说了?”
“我怕自己对不起你。”庄恕黯然道。
陆晨曦激动地吼道:“你已经对不起我了!我像一个傻子一样被你欺骗了这么久……可当我愤怒过、崩溃过以后,我发现……我还是喜欢你!”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庄恕低着头,沉默不语。
陆晨曦抬手抹抹眼泪,声音凄凉:“庄恕,我不想和你分手,可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们这种关系。如果有一天我母亲醒了,我能对她说什么?如果我说我和张淑梅的儿子在一起了,她能接受吗?你说你母亲是冤枉的,在你的心里你母亲是冤枉的,而我家人的心里,她就是那个犯错以致害死我父亲的护士……我又该站在哪边?”
庄恕点点头:“这也就是我最担心的事情,我害怕伤害你,伤害你的家人,也怕你们勉强接受……而最终,这件事会成为我们矛盾的根源。我不能再瞒下去了,所以,我想我们还是……”
“也许你的选择是对的。”陆晨曦哑声道,然后倔强地看着他,清楚地说:“我希望,你在仁合待满一年以后,不要再续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