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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洛克堡之前,埃德把伊斯带到了三重塔的塔顶。
寂静的石厅里安放着孤独的黑色王座,塔中柔和的光辉,让这里的时光似乎永远凝滞在了某一刻,像一幅画一样,再也不会改变。
但当埃德望向王座正对的那两扇刻在石头上的大门,想起它似乎快要打开的那一瞬,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依然鲜明。
“我觉得,”他告诉伊斯,“如果那两扇门打开……门后就是虚无之海。”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伊斯的回答有点漫不经心,“如果这座塔……这座城市,真是那条龙为了能让自己回到这个世界而建,在这里为它自己开一扇门,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吗?只不过,尚未积聚起能让门彻底打开的力量,就有谁破坏了它的计划,它才不得不另想办法吧。”
埃德昨晚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现在再加上伊斯的肯定,他自然更安心了一点……却又没法儿完全放心。
“所以,”他说,“即使我不动手,它其实也是打不开的,对吧?”
伊斯终于把视线从王座转向他:“……这种事,你不是该问这座塔吗?还是说,你不相信它?”
三重塔发出不满的嗡鸣。埃德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看着他唇边那一点压都压不下去的、恶劣的笑意,啼笑皆非。
这不过是一座塔,虽然能力有些特别,智力却还是个小孩儿,欺负个小孩儿,你还算是条龙吗?!……不过,也没什么不对,龙的确就是这么小心眼儿。
他无奈地把什么也没能说出来的嘴闭上。他知道伊斯的坏心情是从哪儿来的——从王座被压在四条腿下的龙上。
他就该先拿块布把整个王座都蒙上才对!
看着他的眼神,伊斯就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看破,索性坦率地表达他的不满:“就算这王座是炽翼为自己而设,它也未免太狂妄了一点。”
代表北方冰原的冰龙,代表南方森林的斑叶龙,代表东方潮湿多水的平原的影龙,还有代表西南荒漠的褐岩龙,全都被踏在它脚下……即使炎龙的确是巨龙之中战斗力最强大的一种,也从来没有哪条炎龙敢如此不把其他同族放在眼中。
“它觉得它已经是龙神了嘛,”埃德说,“当然觉得它能统治一切,不过……”
这一瞬,他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分裂,这条被他们当成最大的敌人的炎龙,有时暴躁冲动,轻易就能被挑起怒火,有时又谨慎从容,老谋深算……仿佛它也有着两个不同的灵魂。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老谋深算’?”伊斯奇怪地看他一眼,“它所有的‘老谋深算’不是都失败了吗?所以它才气得跳脚,不管不顾地准备硬来——炎龙就是这样的啊,总觉得自己很聪明,连头都是巨龙之中最大的,事实上,那只是因为它们头壳厚。”
埃德笑出声来。
想一想,似乎也是这样……那一瞬的不安,大概只是昨天看着那两扇门差点打开而留下的阴影吧。
然而跨出三重塔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空要去跟罗穆安多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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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跟罗穆安·韦斯特聊天”,实在是比“陪娜娜玩”还要令人疲惫的事。埃德一直都觉得疯法师并没有他看起来那么疯,他完全能理解别人在说什么,但是要不要理,怎么理,那就完全看他的心情和兴趣,而他的心情和兴趣,则无时无刻不在变换之中……大概除了胡萝卜。
即使拿伊斯做诱饵,罗穆安的兴趣也没有维持太久。埃德意识到,他其实是见过别的巨龙的,而那些记忆,在罗穆安时间似乎已经混乱的脑子里,很有可能就在不久之前。
一条龙固然是稀罕的,在他眼里,却也没有特别稀罕。
还不如胡萝卜。
伊斯心眼儿再小也不至于跟个疯子计较……却还是坏心眼儿地把他的胡萝卜都冻成了冰,虽然没能崩掉疯兔子的牙,却粘住了他的舌头。
埃德甚至冒险带着罗穆安回了一趟他自己的兔子洞。然而整个洞里罗穆安最爱的是那幅巨大的兔子骨架,在那里上窜下跳乱蹦了好久,怎么也不肯离开。最后,埃德不得不在伊卡伯德意味不明的眼神里,把那幅骨架挪到了神殿里的兔子窝。
但他也不是没有收获的。罗穆安解开了他自己设下的防御,而那个洞里被当成垃圾一样到处乱塞的东西里,还有很多零散的笔记,以及当年罗穆安自己制作的魔法物品——就像他的人一样,疯狂,危险,但有用。
伊卡伯德又沉浸在了研究的快乐之中,埃德也从一个能组合出不同用处的、用龙骨拼成的“便携多用法阵”里得到了启发,在弄明白其中的关键之后,立刻偷偷把它送了出去,交给斯托贝尔。
他觉得他们应该用得上……而这东西可绝不能让伊斯看到。
他还在研究这个的时候随手用木头给娜娜做了一套可以拼成各种形状的玩具,艾伦看到之后,突然问他:“如果把洛克堡地底的密道都做成更小的模型,是不是更容易拼出原貌?”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冒险者,他一直赞同老昆茨的判断,这些密道之间即使并不相连,也必然是有联系的,只不过,或许并未完成,或许被刻意改变……但只要用心寻找,总是有迹可循。
埃德怔了怔。好像,也对?
这个并不需要他去做,住在洛克堡的私语者里就有一个心灵手巧的小木匠,对于能够重操旧业十分开心,开心得头上都开出花来——他的能力就是把自己变成一棵树。
但即使想到了办法,真要拼出什么来也并不容易。洛克堡有许多密道是后加的,也有一些显然并未完成就被丢弃,有一些他们也尚未发现,有一些很可能就不在这个空间……但总是有了个可以努力的方向。
这个冬天寒冷而漫长,在埃德的感觉中却过得极快。他要做的事太多,还要偷偷摸摸地计划着,准备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向娜里亚求婚。他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让娜里亚刻骨铭心,让艾伦都感动得落泪,而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无论他犯了什么样的错,只要娜里亚想起那一刻,都会毫不犹豫地原谅他,永远也不会离开他。
伊斯看他的眼神像是在说“你做什么百日梦?”,而泰丝在哈哈大笑之后却提醒他:“求婚都要‘刻骨铭心’了,到结婚的时候你要怎么办?惊天动地吗?”
埃德觉得,“惊天动地”听起来似乎不是个好词儿。
“那就比刻骨铭心再刻骨铭心一点就好了。”他信心满满,“我可以做到的!”
戒指的图他都已经画到了第十七版,每一版都能被伊斯挑出无数个毛病,最后他索性就不给他看了,反正伊斯自己画的也从来没给他看过——那可是他要戴的戒指!
新的一年快要到来时,大法师塔传来了好消息,弗尔南果然不负众望,在最短的时间里想出了将两个世界分割开来的办法,让埃德有足够的底气,面对前来向他要求一个答复的曼妮莎。
女恶魔不再那幅从南方炎热的海岛而来的清凉装扮,而是入乡随俗地裹上了带着绒绒的兔毛边的斗篷,在一个傍晚悠然敲响他们的家门。
但埃德可不敢在家中接待这样的“贵客”,依然顶着飘飘扬扬的小雪把她带去了三重塔。曼妮莎倒也不以为忤,反正她顺利地蹭到了连莉迪亚都赞不绝口的,娜里亚·卡沃亲手制作的小点心。
地狱里可不会有这样的美味。
当他们坐在三重塔光滑的地板上,吃着小点心,喝着虹弯岛的果酒,气氛恍惚美好得像是在野餐。
他们十分顺利地就达成了交易。曼妮莎并不在意他们用什么方式做到,更不在意这其中表现出的警惕与防备——倘若连这点防备都没有,她才真要怀疑这些人的脑子是否值得她冒险。
而她的干脆爽快也让埃德对她的目的多信了几分。他没指望她不做别的手脚,以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但只要整件事不是一个彻底的陷阱,他们总有更多合作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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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曼妮莎又一次提起安克兰,他不由问道:“所以,你到底是担心什么呢?担心他想要统治包括地狱的整个世界?”
曼妮莎沉默了好一会儿。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见过他一面。”她说,“我看着他的眼睛,从其中看不到任何东西……他的力量并不如从前那么强大,我,一个堪称古老的恶魔,却感觉到难以形容的恐惧。我确实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我觉得他什么也不想要,我觉得……他想要毁灭一切。而最可怕的是,我觉得,如果他想,他就真的能做到。”
她用了太多个“我觉得”,因为那的确都是感觉和猜测。
“可是,千万不要小看一个恶魔的预感。”她指指自己的眼睛,“尤其是我。”
埃德沉沉地点头。他其实想过再去拜访一下那仿佛与世无争地隐居着的安克兰……以及现在大概已经肚子大得做不了什么的莉迪亚,却又隐约觉得,如果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安克兰不会一再忍耐这样的试探。
他对他的确已经足够宽容,却也不是没有底线的。
埃德也向曼妮莎问起虚无之海。然而,虽然地狱与那片无垠海洋的距离更近一些,曼妮莎对它的了解也并不比埃德多多少。
“那地方,”她说,“虽然令人畏惧,却并非纯粹的黑暗……或如你们所说的,‘邪恶’之地。它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是不会被任何意志所改变的,真正的‘永恒’……也许正因如此,它才如此令人畏惧。但我也从列乌斯那里听说,如果是虚无之海孕育出的新世界,那世界的规则自然与它相容,相互转化的力量能成为新世界的屏障,直到某个界限之后又开始减弱……那会是一个非常、非常漫长的过程。”
但这个世界,却早就该在星燿诞生时消亡,它被强行维系的生命,比自然诞生的世界要脆弱得多,更何况,还有心怀不甘的强大力量,虎视眈眈,窥伺在旁。
即便如此……他们已经存在,便总要努力挣扎出一线生机。
“我们正在做的另一件事,其实与你们相似。”曼妮莎坦率地告诉埃德,“我们试图让虚无之海的力量转化为我们的屏障,就像你们让水成为护城的河流,而不是筑起高墙,一味地将其抵挡在外。如果有可能的话……倒是不妨交流一下。”
这样的事,埃德当然也不可能立刻答应,但曼妮莎并不着急。如今的局势,似乎陷在了某种奇妙的平衡之中,谁都在等着对方先踏出一步。
这平衡相当脆弱,但也能给他们争取一点时间。
最后,当埃德问起罗穆安·韦斯特,曼妮莎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跟他下过棋吗?”她问。
埃德摇头。他从小就不大喜欢这种需要耐心、在那里一坐老半天的游戏。
“你该试一试。”恶魔的笑容里显出了几分狡猾,“那会……很有趣。”
埃德的确去试了,可惜那盘棋,他并没能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