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沔村男孩出生后,长到十四、五岁,就要成为家庭的主要劳动力,负责田间的活计。在这种时候让他们到学校上学,还要脱产上学,对于村民而言,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至于女孩,生来就该是以谈婚论嫁、相夫教子为重,没事总跑到外面去抛头露面干什么。
总之,男孩没时间上学,女孩没必要上学。这就是村子里流传多年的观念。
褚修尧几乎是连哄带骗说服了那些家长,把孩子们送到学校里来。
有些食古不化的顽固分子还是不肯。他就天天往别人家里跑,给他们讲道理,并且主动申请加开了清晨班和深夜班,专门给那些上午和下午都要在田间劳作的青少年上课,自己的工作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倍。但是他从不抱怨,用他的话说,娃娃学文化,一个都不能落下。
等到第三年,也就是今年,入学率已经提高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九十几。
学校里的学生是越来越多,很多女生家里也愿意送来上课了。但新的问题也随之产生。
大家不可能全部挤在一个漏雨的棚子里,围着数量不多的几张课桌,在没有课本也没有笔的情况下,听全校唯一的老师上课吧。所以,教具的基本供应,以及支教老师的人员配备,就成为了亟待解决的问题。
上百人露天学习的公共课程大班授课制,让年长学生去教年轻学生的导生制,这些教育学理论中经典的制度,褚修尧都已经一一尝试过了。
但他清楚知道,这些制度上的辗转腾挪,最多只能是治标,而不能治本。
至于治本的方法,他慎之又慎地写在了年度述职报告的末尾:
“建议村委会适当提高拨款比例,增援教师人手。把我们的沔村学校越办越好。”
……
现在,褚修尧就惴惴不安地站在了村支书大院门口。
还没跨入门槛,他就敏锐地发现了气氛的异常。
自己的四个学生——钱先进、石磊、王大壮、胡李娥,站在高书记面前,低着头不做声。
只听村支书高国富,晃了晃手里黄色封面的书说:“在地下偷偷摸摸搞小组织,看坏分子写出来的反动书籍。你们是无产阶级的孩子,你们的阶级性丢到哪里去了?”
四个孩子仍不做声。
高国富手上拿的那本书,是褚修尧过去从大学图书馆借的,一直带在身边,后来图书馆拆毁了,他也就把这本书带到了乡间,有时候拿出来读一读,有时候讲给孩子们听。
这本书是俄国作家康斯坦丁·帕乌斯托夫斯基的散文集,名为《金蔷薇》。
里面的文章是作者以前在文学院讲座的整理集合,讨论的内容无关其他,只有作家在写作过程中会遭遇的一系列问题,以及帕乌斯托夫斯基本人亲身的感触和体会。
这是部创作谈类型的作品。
书名《金蔷薇》来自一个美丽又有些哀伤的故事,《珍贵的尘土》。
故事应该是帕乌斯托夫斯基原创的,他把这个故事放在全书的开头,说是一位退伍的老兵为了给心上的爱人制作礼物,为作坊打扫灰尘,从漫天飞扬、最终落定的尘埃中,筛选出一粒粒金粉,最后打造成了一朵金蔷薇,然而所爱的人已经把他给忘记了的故事。
接着,帕乌斯托夫斯基把从事写作,比喻成在灰尘中发现金粉,锻造金蔷薇的过程。
他在其中写道:“每一分钟,每一个在无意中说出的字眼,每一个无心的流盼,每一个深刻的或者戏谑的想法,人的心脏的每一次觉察不到的波动,一如杨树的飞絮或者夜间映在水洼上的星光—无不都是一粒粒金粉,我们文学家们,以数十年的时间筛取着数以百万计的这种微尘,不知不觉地把它们聚集拢来,熔成合金,然后将其锻造成我们的「金蔷薇」。”
……
在教学中,褚修尧喜欢用激发孩子们梦想的方式,来调动学生的学习兴趣。他一开始就告诉大家不要被这座小山村困住了,要学好文化,走出大山,去世界的外面看看。
他会讲城市里的生活,从江城是什么样的,讲到京师是什么样的,再讲到北边的俄国。在那个年代,褚修尧在大学里修习的外语,不是英语,而是俄语,他深受俄语文学的熏陶。
褚修尧给同学们讲果戈里、讲契诃夫、讲托尔斯泰、讲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时兴致来了,还会用俄语给他们朗读普希金的诗歌:《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记忆。
***
孩子们听得非常入迷,文学就是这样,不论你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只要你还是一个「人」,就有可能被它拯救。
根据孔老夫子的因材施教原则,他给底子不同的学生准备了不同的学习材料,一些薄弱的学生,就重点讲应用性的知识,比方说买肥料的时候怎么记账,而对于学有余力的孩子,就多讲点延伸性的知识。
年初的时候,他带着几个学习热情高涨的孩子们,成立了「红星」文学社。目标写出文从字顺的好文章。而现在,社里的四个骨干成员都正在被书记口头警告,低眉耷眼。
钱先进,十五岁,说长大想成为村干部,为了提高知识水平,来到文学社。
石磊,十七岁,想要通过今后的高考改变命运,离开沔村,到江城安家落户。
王大壮,十三岁,智力发育有些迟缓,身高却已经比所有人都高。总是褚修尧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说是因为喜欢他身上皂角的味道,村里人身上都没有这个味道。
胡李娥,十四岁,父亲是账房先生,在村里算相当有文化的了。在父亲去世之前,接受过不多的一些家庭教育,对知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褚老师总是让她想起父亲。
对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家庭,他们的心思,褚修尧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