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彩虹之下

羽悠悠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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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二,听说你们这酒肆不卖酒?”从西市赶来东市猎奇的客人撩衣坐定。

    店小二立马给客人递上擦手巾子,竹筒倒豆子似的唱道:“客官,肯德姬酒肆有荥阳运来的土窟春、富平运来的石冻春、剑南运来的烧春、郢州运来的富水酒、乌程运来的若下酒、岭南运来的灵溪酒、宜城运来的九酝,还有咱们长安西市里顶顶好的腔酒、波斯运来的三勒浆、大食运来的马朗!您要点哪样?”

    “……挺全嘛,来一壶腔酒,再来一壶九酝。我们三位客,三碟子小菜佐酒即可。”客人边说边将目光落在大堂中央那一溜木台子上。碧眼胡姬正在上面绕着铜管跳舞。

    “几位,对不住您了,一楼的规矩是一桌只能点一壶酒,咱们东家实诚,酒里不掺水,怕您喝多了……”店小二没往下说。怕客人喝多了对胡姬动手动脚。不过他很快清了清嗓子弯腰说道:“不过咱们还有二楼雅间,雅间不限数,管够!”

    “二楼有这个?”客人指指胡姬舞女。

    店小二点头,凑近了,故意装作小声,一手遮在嘴上说:“上头贵,但贵得值!”

    其实就是穿露脐的天竺装和哪儿都不露的回纥装这点区别而已。但店小二肯定不会那么说。王翰从洛阳推荐给石榴的人自然懂得如何招待食客。

    眼看着生意一日火过一日。虽比不得市中那些大酒肆的流水帐,肯德姬这间酒肆仍稳稳地在东市一隅占住跟脚,单从银钱上来说,空奴已经雇人伐倒将近三百棵槐树了。

    有铺子生意好,就必定有铺子流失客人。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开酒肆可不是单单笼络好县丞就能高枕无忧每天数钱的容易事。这天,外面阴沉沉飘着牛毛小雨,肯德姬酒肆来了一帮不速之客。俗称砸场子的。

    为首正是东市福亨酒肆的钱掌柜。大空并不熟悉这些人,那些洛阳伙计更不认识他,只如常客相待。钱掌柜占了先机,四下扫了一眼,上来就点这里的招牌菜。

    店小二不知有诈,颠着脚给钱掌柜端上一大盘酒腌xm鸭,今日掌勺的厨子最拿手就是这道。“客官,回纥烤肉明日才有,您先尝尝酒腌xm鸭?”

    钱掌柜从不认为自己是在领着一帮大厨砸场踢馆。他管这叫“斗厨”,跟街上斗鸡打擂似的,技艺高下,一较便知。

    他伸手往鼻里扇些菜肴香气,颇轻松地掸掸衣襟坐到了一边,两腿大咧咧张着,一手按在膝上,一手朝他带来的大厨们挥了挥:“开斗。”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大空和店内伙计们的脸色都变了。

    钱掌柜得意洋洋坐着去瞧自己保养甚好的双手,连眼都没抬:“胡人,你酒肆里的招牌菜就这水平?听见我那几位厨子说的xm该是什么味儿了吗?我们长安酒肆行当里有一句话叫‘羚羊角破金刚石,甭以为自己硬!’招牌菜都没,开什么酒肆叫人笑话呦。”

    “您有事请讲。”大空没遇过这样的事,他隐约觉得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你说话算数吗?”钱掌柜随意看了大空一眼。大空摇摇头,告诉他酒肆的东家拿主意。钱掌柜瞄过胡姬,捏着腔调说:“找个说话算数的人来。”

    惯常行走于东西两市间递话送信的小伙计连个遮雨油伞都没顾上拿,朝大空掌柜点了点头就直奔向后院去。他骑着马从东市跑到西市时,肩头已被细雨洇湿了一大片。急匆匆敲开女东家的门,喘着气禀告:“东家,有人找茬滋事!”

    “慢慢讲,别着急。地痞流氓么?报官了没?”石榴额上还贴着黄瓜片。

    待小伙计把酒肆里的事一五一十向石榴复述一遍之后,石榴叫他留在屋内服侍哑师傅。自己换了身衣裳,看看雨不大,便撑伞骑上他的马,一手执缰慢慢跑向东市去。

    若没有这档子事,她才不到那边给自己心里添堵。但公私要分明,砸场子拆台的人必须亲自会一会,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都是长安城里作买卖讨生活的酒肆,你开得,我开不得?莫要欺人太甚。

    石榴进巷口时特意侧过身去,免得看到对面负心郎家的院墙。

    大空迎出门来,殷勤候她下马、收伞。他还细心地掏出帕子替石榴拭去髻上雨滴。多半月没见,石榴比上次又水灵了些。

    “您更年轻了。”大空握住缰绳。

    “本来就不老呀。大空,下回我把我抹的那些膏啊粉的也给你置办一份,有中意的姑娘就送她。今天生意如何?”石榴拢好碎发抬脚往里走,巡视着一堂客人,有喝酒猜拳的,有色迷迷盯着胡姬看的,一时分辨不出哪个砸场。

    大空把石榴带到楼梯旁,小声说:“他们的厨子很厉害,说我们的菜太难吃。我怕影响生意,悄悄送了他一锭银子让他们进雅间去了。”

    “下不为例。”石榴甩甩袖子:“再有这事,直接给他上一桌子好菜好酒,先收了他的酒菜钱赚一笔,再说别的。别挨了打还赶着倒贴人家。”

    说罢领着大空走到二楼,大空指指右手边的一隔间,石榴了然,直接推门走进去施了个礼:“有失远迎,小女子便是这间酒肆拿主意的人。大家一个市里卖酒菜,我家店小,生意也小,只赚几个砍树的散钱,还望多多帮衬。不知诸位今日有何指教?”

    钱掌柜没料到当家的是位小娘子,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这要是传出去,他一大老爷们砸场子砸了个雌的,太不好听。那就不叫斗厨了,叫欺女欺弱……

    钱掌柜当下改了口:“阴着天,闲来无事到贵肆坐坐,小娘子生意不错嘛。”

    “招牌菜……”石榴笑着问他。

    “嘿,小娘子,钱某这是老毛病了,一进酒肆就要品评一番招牌菜。今日尝过了,你家厨子手艺不到家,钱某也评过了,告辞告辞。”他站起来,打算走人。

    “您请留步。这里的招牌菜就跟您身边的大厨们一样,不止一道。您若爱尝爱评,不如尝全了再走,万一有哪道菜入了您的法眼,替我家酒肆积些口碑,小女子求之不得。”你们毁了我店里的酒酿鸭子,我岂能任你们出门满口胡吣去。石榴转身引路:“楼下请!”

    钱掌柜一看,呦,我大发善心想放过你,你倒不放我了?在商言商,姑娘,待会儿可别怪伯伯掀了你的桌面。你这店里没手艺还想抢我的食客,看我怎么拆你台!

    一行人蹬蹬蹬鱼贯而下,石榴拍手止住歌舞,从容站在正中央。客人们都把注意力移了过来。石榴从容解下荷包,掏出一个精巧银盒。

    “进门都是客,招待需周详。今天外头下着雨,丝竹管弦音色都差些,正好换个乐子,给诸位来份招牌菜,您瞧着好呢,就捧个人场下回还来。”石榴顺手从桌上果碟中捡了一枚黄杏,捏捏硬度还算适合,便将那杏举起让众人看过。

    “钱伯,我听说刀工不好做不了鱼脍。”石榴在钱掌柜面前晃一晃杏子,笑道:“让您身后刀工最好的人来切这枚黄杏,能切得比鱼脍还薄么?”

    食客们纷纷搁下筷子,端着酒杯慢慢咂,才看过福亨酒肆的钱掌柜叫板斗厨,结果没斗起来不过瘾。总算赶上这家酒肆的厨娘亮手艺,今日听了看了,便是明日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些大厨摇摇头。钱掌柜以手扣桌,问她:“小娘子,莫夸大话,你能?”

    石榴伸袖覆在银盒上,怕不保险,又抽出手帕掩好,悉悉索索抖了一阵,摸索着将她的特殊工具套到指上。准备好两枚指环刀,抬头朝钱掌柜说:“我能。”

    众目睽睽之下,那枚黄杏被石榴捏在左手。她的左右袖子笼在一起,只看见衣袖在动,看不见双手。石榴不肯将哑师傅的绝学轻易现于人前。

    在宫中她得戴上四五柄刀子练习划枣,但酒肆里两柄刀足矣。石榴凭着感觉粗粗划着黄杏,拿出她两年前的水准就差不多够用了。

    外面的雨势已转急,绿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小伙计忙掩了门挡住被风吹进店内的雨丝。今天怕是做不了晚上的生意了,雨太大,即使黄昏放晴,路上也会泥泞。

    片刻,石榴手中的杏子已划过半颗去。她懒得做完,遂停了刀缩回右手,摊开左手,轻轻一捏,那黄杏薄片一整块一整块落在桌上。

    “诸位,拿去拨开验验厚薄吧。”石榴将银盒笼起,收拾停当,重新塞进荷包中去。

    一位年长些的厨子看出点门道来,这门手艺听说过,只当是唬人用的,没承想真见到了。他迟疑了一会儿,问道:“您……姓颜?”

    “我师傅姓颜。”石榴爽快地回答他们。“钱伯,您评评?”

    “不敢,不敢。”钱掌柜连连摆手,自寻了个位置坐下,声称要给肯德姬捧个场。大空适时地遣胡姬们再次歌舞起来,伙计也殷勤伺候。雨大,虽然来不了新客人,现有的这几位避着雨的工夫恐怕还能再多消遣几碟子菜。

    石榴在账房那里翻了几页簿子,又到灶间转转,皆没什么须要操心的地方。她闻不惯酒气,便独自上二楼找了个清静屋子坐着,留下大空待客。

    云重雨帘厚,本就没开窗户,愈发衬得屋里昏暗。石榴信步走到窗前,雨水往北潲厉害,红布条幅紧贴在窗棂子上面,墨字全糊成一片漆黑,污了镂花窗内贴着的半幅竹篾纸。

    “怎就直接请人写上去……该用布缝出字形才对。”石榴暗叹大空在回纥事事妥当,到了长安终究还得适应一段时间才行。她伸手推开窗户,欲将条幅扯下或先拨到一边去。

    水汽被风吹到脸上,竟有些凉。今年的第一场大雨来得忒早,眼下还没到夏至呢。石榴将红布条幅掖在窗下卡住,屋里光线顿时亮了一些。眼前再无遮掩,窗外风景一览无余。

    对面住着负心郎。

    他们的院子看上去还不错。石榴迎着雨,瞧见前院有一架葡萄,二进里头似乎还种了不少树,绿茵茵很密实。骤雨倾盆,姜家院子自然无人,整个街上都空荡荡的。

    “不如我师傅栽的花儿多。”石榴释然微笑,关窗,关上了那座本应属于她的院落。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去年也是个下雨天,他蓦地浇透了她的生活。几瓣嫣红,一捻稚蕊,雨前含苞,雨中怯绽,叫她毫无准备便作了雨后石榴花,彼时身疼,此时心痛。

    今年又逢骤雨,雨霖铃儿,叮叮沥沥所唱着的调子不是相见欢,侧耳听来,点点滴滴俱是春归怨。放下容易,不怨很难。

    “负心人。”石榴哀哀地怨了一声,踱到屋角,倚在美人靠上蜷了身子等雨停。

    外面起了风,这片云行得很快,没过多久,外面便转晴,重新现出初夏午后的光亮来。有的客人已结好帐,见雨歇了,不顾路上积水与泥泞要匆匆返家去。

    不过他须臾就返回店中。伙计不解,问:“您落下随身物什了?”

    “南边儿有虹,不吉利,避一避等散了再走。”这位客人是个商户,很讲究凶吉。

    石榴正好走到楼梯半腰上,听见他这么说,立刻跑上楼去。古人拿彩虹当不吉利的事,她可不忌讳这东西。有漂亮彩虹,当然要看。站得高,看得远,得上楼去。

    推开窗户,石榴探出小半个身子,南天果然横着一抹长虹,自西向东透出缥缈淡彩。

    “呀,都快消失了。”幸亏抓住了彩虹消失前的最后美景,她十分欣喜,在窗前张开双臂,想要远远儿地拥抱它。

    视线随着彩虹的走势慢慢移,彩虹之下,是负心人的院子。

    彩虹之下,两个仆役合力抬着躺椅从廊前过。

    彩虹之下,负心人伸手摘了一串葡萄。

    彩虹之下,他……怎么了?

    石榴愕然,捂住嘴飞奔下楼,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