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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钊本以为,在这个世界上,他跪下的这一幕只有他和陆成泽两个人知晓。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妹妹孟若姝,此刻其实就站在门后看见了这一幕。
他更不知道的是,就在一窗之隔的隔壁,还有一双眼睛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目睹了这一切,而这个人就是陆时琛。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此刻重症监护室里,一直昏迷不醒的陆时琛竟也同时梦到了这一幕。
陆时琛的梦很长,许是被送进急诊室之前最后一眼见的人是孟钊,于是这些梦就全都跟孟钊有关。
他梦见那天下午,他站在陆成泽办公室隔壁的休息间里,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目睹的那一幕。
陆时琛看到了少年就算膝盖跪在地上,但脊背还是笔直的。那时的孟钊很瘦,几乎能透过薄薄的t恤看见他的腰线和脊骨。那脊骨笔直,看上去既硬且脆,似乎只要轻轻用力就能将其折断。
他看到陆成泽站起身走过去,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少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
他看到孟钊落寞地转过身,又一次走到了门口,这一次却没再转身,而此时站在门外的那个小女孩放轻脚步,赶在孟钊走出来之前,迅速地跑走了。
陆时琛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孟钊。他记得这个人的名字,因为他抱起了路中间的那条垂死挣扎的狗。
他又想起了那条被车轧过四肢挣动的野狗。
听说那条狗最后还是死了,那这样挣扎过后的孟钊又会得到什么样的结局?
在孟钊离开之后,陆时琛走到门口,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忍不住放轻脚步跟了过去。
离开陆成泽的办公室后,孟钊的肩膀垮了下来,此刻他才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冤屈都能被洗刷,也不是所有的审判都代表着正义,更不是所有的挣扎都会带来所期望的结果。
他自以为赌上自己的全部,就一定能帮舅舅洗刷这份冤屈,但现实终究给了他迎头一击。
陆叔说的是对的,相比苍白无力的无罪辩护,以降低量刑为目的的有罪辩护,确实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但是,真的要这样妥协吗?
选择有罪辩护,就意味舅舅要忍气吞声地认罪,余生都要背负上这个莫须有的罪名。
——是站着死还是跪着生?他不甘心。他相信舅舅也一定不会甘心。
走下楼的那段路,孟钊想自己找个地方待着,甚至想痛哭一场,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孟若姝还在外面等他的好消息。
他必须强打精神,孟若姝好不容易主动提出跟他出门,如果让她知道这一次的尝试也失败了,那以后再想让她出门可能就很困难了。
还剩最后一层楼梯,孟钊深吸一口气,又变成了那个肩膀平直、无坚不摧的少年。
他看到坐在律所大厅沙发上,正在等着他的孟若姝。
孟若姝也看到了他,扬起胳膊朝他挥手。
他几乎有点不敢面对孟若姝,这个小姑娘很聪明,虽然现在说不出话,但对发生的一切都感知灵敏。孟钊无法确保自己伪装得像无事发生。
他朝孟若姝走过去,孟若姝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走,回家。”孟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松一些。
走出律所,他带着孟若姝去了路对面的商店,给孟若姝买了一支冰淇淋。
他把那支冰淇淋递给孟若姝,弯下腰看着她,低声道“爸爸会没事的。”他没提刚刚的任何事情,怕被孟若姝看出他在撒谎,“我们去那个木长椅上坐一会儿,你吃完这支冰淇淋,哥哥也休息一下,好不好?”
孟若姝接过了那支冰淇淋,抬起头看向孟钊,点了点头,棒球帽的帽檐也随之上下摆动。
她把那支冰淇淋递到孟钊嘴边,让他先咬一口,但孟钊说他不吃。
他带着孟若姝走到木长椅前,坐下来,后背倚着椅背,仰起头靠在硬邦邦的木头椅背上。西斜的太阳照到孟钊脸上,刺眼得让他想流泪,于是他闭上了眼。
一闭眼,眼前全都是那个下跪的自己,还有看守所里的舅舅。
他伸手摘了孟若姝头上的棒球帽“太阳很晒,借我戴一下。”然后他把那顶棒球帽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这帽子盖得及时,下一秒就兜住了他的眼泪。
站在律所门口的陆时琛看着路对面的孟钊,脸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是……哭了吗?陆时琛想。
继而他看到旁边一直在专心吃冰淇淋的小女孩也低下头,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泪。
孟钊。陆时琛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觉得孟钊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像一把锋利且易折的长刀。
班里的名字他记得几个,但能对得上号的只有孟钊一个。
起初他注意到孟钊,是因为觉得孟钊跟自己是同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陆时琛渐渐发现,自己似乎都周围的人都不一样,他时常观察周围的人,看他们脸上经常出现很丰富的表情——微笑、大笑、愤怒、大哭、抽泣——他知道那些表情对应的名字,但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笑,为什么会哭。
他也曾尝试过做出这些表情,但他发现,这对自己来说毫无意义,因为他并不能感受到表情之后的情绪。
他好像一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与他无关,活着变成了一件很无趣的事情,所以他时常想,为什么那场车祸没把他一并带走。
再到后来,他发现了一个同类。那人就坐在他的斜后方,似乎比他过得还要无趣,每天除了迟到翘课就是睡觉,当课堂上所有人都爆发出笑声的时候,只有他和孟钊对此无动于衷。
陆时琛看着孟钊,就好像看着别人眼中的自己,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以为孟钊跟他一样,都对这个吵闹的世界感到厌烦,都觉得生命无趣,活着像行尸走肉。
直到孟钊救下了马路中央挣扎的那条狗。
陆时琛记得,当时他看着那条被车碾过的狗,想到了那起车祸中的自己。
生命挣扎至此,真的很有意思。
会不会当年经历那场车祸的自己,也是这么挣扎着活下来的?
与其活得这样无趣,倒不如在那场车祸中彻底死了。
陆时琛看着路中央的那条狗,他在等着第二辆车碾过那条狗,等着它彻底咽气。
但没想到,他的那个“同类”救下了那条狗。
陆时琛到那时才意识到,孟钊可能并不是他的同类——面对命运,他仍在挣扎。
而如今他再一次亲眼目睹了孟钊的挣扎。
只是上一次孟钊在帮那条野狗挣扎,而这一次他却变成了那条挣扎的野狗。
棒球帽下的那张脸此刻会是什么样子的?孟钊哭起来又会是什么样子的?
陆时琛仔细盯着不远处的孟钊。
过了一会儿,旁边的小女孩吃完了冰淇淋,开始对着马路发愣。这画面如同静止。
忽然,孟钊抬起手,拿掉了脸上的棒球帽,戴到了头上,与此同时,他迅速抬起另一只手拭去了脸上的眼泪。
虽然只有一瞬,但陆时琛看清了那一瞬的孟钊。
少年眉目漆黑,脸被夕阳照得近乎透明。
原来他哭起来是这个样子的,陆时琛想,这种表情代表着……悲伤吗?
与此同时,陆时琛也察觉到,自己心脏的位置隐隐地出现了一种类似于钝痛的感觉。
那并不是真实的疼痛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发酸发涩,让他有点难受。
这种难受的感觉很陌生,但他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活过来了一点。
他看到孟钊从那把木长椅上站起来,抬手压低了帽檐,那个小女孩也随之站了起来。
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子在地面上拖得很长。
然后他们就拖着长长的影子朝前走,一直走到了陆时琛看不见的地方。
这到底是什么感觉,陆时琛攥起拳头,抵着胸口泛酸泛涩的位置。
这种感觉像是在告诉他,自己必须要为这个人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