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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时琛做了一个梦。
那梦发生在十多年前的温颐疗养院,那天天气很好,太阳高照,清风微拂。
护理院绿植茂盛,有大片草坪,看上去就让人心情舒畅。
实验一班的学生从大巴车上下来,列队站在护理院门口,班主任扯着嗓门在队伍前面说:“我们这次义工活动有电视台全程拍摄记录,大家进去之后一定不要乱跑,要尊敬护理院的老人,千万不要乱跑去房间打扰他们。大家务必遵守这个规定,一旦被发现乱跑造成严重问题的,会对你们的档案甚至高考都有影响,听到了吗?”
“一定”、“千万”、“务必”,这三个词一出来,危言耸听的效果就达到了满分。
陆时琛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对这次义工活动一点都不感兴趣,也不想去照顾那些听说年轻时位高权重的老人们。
“知道了——”周围的同学大声地响应老师,陆时琛则没出声。
在班主任清点完班级人数之后,全班列队进入护理院,在走到护理院大楼前的阶梯时时,前面的男生也不知是太紧张还是有人恶作剧,忽然有两个人一齐摔倒了,连带着后面的六七个人倒了一片,险些发生踩踏事故。
班主任和负责人赶紧上前查看情况,就在这混乱的间隙,排在队尾的陆时琛见无人注意自己这边,旁若无人地离开了队伍。因为情况一片混乱,竟也无人注意到有个少年独自离开了。
走到护理院的那片绿植茂盛的花园,听着那座大楼里传来同班同学合唱的声音,陆时琛觉得有些无聊。
难道那些老人听到这么难听又老套的歌会觉得高兴么?他走在护理院的长廊内,观察着这里的构造。
这座庭院很大,树木又多,小路曲里拐弯。音响都被伪装成树桩的模样,播放着沉静的曲调。
陆时琛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得有点累了,他看向不远处的那面墙,估计着自己是否能够翻墙出去。忽然,他觉得脚下似乎有热风吹过,他蹲下来看向那吹风的地方,这才发现,在他脚边的那个树桩不是音响,似乎是一处隐蔽的排风设施。
为什么会有排风设施?陆时琛不是好奇心旺盛的那种人,但一旦他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他就非得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这里距离护理院的主楼很远,排风设施不会安装到这么远的地方。
一定是隐蔽的、不通风的地方才需要排风设施,陆时琛开始四处转悠,想要知道这个排风设施到底是通往哪里的。
他走了几圈,才发现一处比周围草地似乎略硬的地方,他蹲下来,用手指去触摸脚下这块地方,然后他摸到了一个冷硬的、冰凉的、金属质感的东西——似乎是一扇方形铁门。
他的两只手伸过去,用力去扳那块铁门,没扳动,这才发现上面有锁。
是那种老式的铁锁,但锁环并没有扣到锁眼里。
连排风设施都设置得这么隐蔽,这个地方究竟是做什么的?这个铁锁是因为人的疏漏才没被锁上的么?
出于好奇,他把那铁锁打开,用力扳动了那扇铁门。
沉重的铁门被他扳开,缓慢地滑动到一侧,里面出现了一处通往下面的台阶。
跟外面白亮的天色相比,下面显得极其幽暗,不过,似乎有光透出来。
陆时琛隐隐觉得这个地方可能藏着秘密,好奇心驱使他想要下去看看。于是他一级一级地下了台阶。
等到两只脚都落了地,陆时琛打量着周围。
通道黑黢黢的,只有长廊的尽头挂着一盏昏黄的壁灯。
这像是一间密室,陆时琛打量着四周,猜测着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他扶着凹凸不平的墙壁朝前走,通道很长,且多处拐弯,走了很长一段路,他才看到了一扇门,里面隐约透出更亮的光来。
那门没锁,露了一条窄窄的门缝,透过门缝,陆时琛看见了里面摆放着一张病床,病床上似乎还躺着一个正在输液的人。
他轻轻推开那扇门,铰链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谨慎地停下了动作。
但过了几秒,门内毫无动静,床上的那个人也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他将门又往里推开了一些,这才看清这个房间的全貌。
这是一间极大也极简单的屋子,除了病床上躺着的这个正在输液的人,房间里什么也没有,这里一切似乎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墙、白色的床……
他走过去,看着病床上的那个人,那人看上去苍老且脆弱,头发是白花花的,脸色甚至唇色都是苍白的。
莫名其妙地,在盯着这个人看了几秒钟之后,他觉得自己似乎跟这个人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潜意识里,他好像见过这个人。
她是……死了么?为什么看上去毫无知觉?陆时琛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手指触碰了一下那个女人的额头。
他的触碰惊动了床上的那个女人,那人居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向陆时琛。
在他们对视的瞬间,那种冥冥之中存在联系的感觉在陆时琛脑中更强烈了。
正在这时,床上那人忽然睁大了眼睛,一直平放在床上的那只手也抬了起来,颤巍巍地指向陆时琛。
那僵硬而激动的表情几乎有些可怖,饶是陆时琛一贯没什么情绪波动,此刻也被震惊得钉在了原地。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自己似乎认识她?陆时琛试图从大脑中调取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忽然一阵剧烈的头疼袭了上来,那简直像一个电钻从两个太阳穴生生捅进来,让他头痛欲裂。
正在这时,身后走廊的尽头,有脚步声传了过来——有人正在走过来!
陆时琛就在这头痛欲裂的瞬间,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预感——如果他不跑,他就可能会像这个女人一样,被永远的囚禁在这个空旷的地下室。
他转过身,在门外的人靠近之前迅速离开了这个房间,剧烈的头疼让他跑得跌跌撞撞,可他隐约觉得自己不能停下来。他凭借着残存的意志按照原路跑出了那个地下室,陡一看到外面大亮的天光,他的头疼一瞬间加剧得更厉害。
他记性一向很好,可这次头疼得让他无法思考到底是从哪条路走过来的,那个地下室让他觉得有些恐惧,他隐约觉得自己应该走远一些,或许身后的那个人已经发现了他,正在追出来也不一定。
他忍着头疼,跑了很长一段距离,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随即他跌倒在地上,双手痛苦地抱住头。
大脑里面像是有个鼓槌,在一下一下重锤着他的神经,每敲一下,似乎就有什么东西想要涌出来,然后又被剧烈得头疼逼退回去。
陆时琛本能地用手指按压着自己的头部,那头疼越剧烈,他就按压得越用力。
这阵头疼让他觉得自己随时会死过去,他几乎感觉到了濒死的窒息感。
“怎么了?”正在这时,他听到耳边有人这样问,少年的声音,清亮得像一盆冰水兜头泼过来,带着些关切的语气,“是不是头疼?”
这声音让陆时琛稍稍清醒过来,但他还是被这阵头疼折磨得说不出话,然后他感觉那个人用了很大力气,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让自己倚在他身上。
十七岁的少年正是抽条拔节的时候,身上的骨头硬邦邦的,两人的肩膀撞到一起,这非但没让陆时琛舒服一些,反而让他的头疼更剧烈了。要不是全身的神经都被头疼牵动,他几乎想把这人一脚踹开,这种情况下,他只想一个人待着。
对方将他扶到花园内的一处木椅上坐下,似乎又说了什么,但陆时琛全没听清,他抱着头,这次的头疼比以往更甚,这让他觉得自己会随时死掉。
下一秒,微凉的手指碰到了他的嘴唇,然后就有东西被推了进来。
一开始是甜的,很快在嘴里化开。
随即泛出微酸的青柠味儿,刺激着舌尖的神经。
“是糖,能缓解疼痛。”这一次他听清了对方的话。
也不知是不是这东西真能缓解疼痛,还是自己的痛感被味觉分担了一些,片刻后,陆时琛的头疼居然真的缓解了一些。他这才睁开了眼,看清了半蹲在自己眼前的男生。
男生的长相跟声音一样,清俊得像夏日里的冰水。
他正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自己,眼睛里透着一些陆时琛无法辨识的情绪。
两人似乎对视了一瞬,少年站起来,朝外指了指:“我去买止疼片,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陆时琛没说话,他又坐了一会儿,那块糖渐渐在嘴里化完了,他的头疼好了大半。
身后有脚步声传过来,陆时琛转头看过去,十几米外有一个男人在东张西望,似乎正在寻找什么。
陆时琛想起了自己从地下室逃出来之前听见的那阵脚步声,会不会是那人追出来了?
他察觉出那个地下室不对劲,它是这所疗养院里见不得光的秘密,而现在这个秘密被他偶然撞见了,对方应该不会放过他。
他站起身,快步离开了护理院。
他在门口打了一辆车,坐车回家的时候,他又想起被藏在地下室的那个女人。
那人是谁?为什么她好像认识自己?而自己又为什么会因为她而头疼?
他直觉这个年迈的女人跟自己有某种联系,可一旦往深里想,那头疼又隐隐有卷土重来的架势。
趋利避害的本能让陆时琛停止了对这个女人的猜想,于是他看向车窗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他看到了刚刚那个少年,正朝疗养院的方向一路跑过去。
他的衬衫下摆随风拂起来,勾勒出窄瘦的腰线,再往下,两条长腿跑得很快。
车子开过去,陆时琛随之回过头,看向那个人。
继而他又想到了那个少年半蹲在他面前的模样。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的情绪到底代表什么?以前似乎很少有人对他表露出这种情绪。
是……担忧么?还是焦急?或者是别的?
那情绪是甜的,微微泛酸。
陆时琛把情绪和味觉联系到了一起。
孟钊把车停到停车场,一路跑到住院楼大厅。
上午八点多,正值医院最熙熙攘攘的时候,每一扇电梯门口都等满了人。
孟钊顾不上等电梯,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梯。
“怎么样了?”他推门走进去,孟若姝和陆成泽站在床边,闻声都朝他看过来。
主治医生也在,在检查了陆时琛的情况后,他直起身道:“刚刚情况不太好,心跳很不稳定,但现在又好多了,应该是精神上的波动所导致的,病人之前有过失忆,可能是潜意识里回忆起了一些痛苦的经历……”
“回忆?”陆成泽开口打断医生,“刘主任,难道说时琛有恢复记忆的可能?”
“陆律师,这你就多想了,”医生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从医三十多年,还没遇到过这么戏剧化的情况发生,不引起第二次应激失忆就是好事了。”
“嗯。”陆成泽说。
医生离开后,孟钊走到病床边,看着陆时琛。
此刻的陆时琛戴着氧气罩,看上去非常平静,似乎陆时琛一贯都是这副平静的模样,他不太笑,也很少有情绪起伏,除了头疼发作时脸上会出现一种痛不欲生的表情,大多时候,他都看上去极度冷漠,也极其平静。
“小孟,案子办得怎么样了?背后指使那个司机的人抓到了没有?”陆成泽问孟钊。
孟钊这才将目光从陆时琛脸上移开,对陆成泽说:“暂时控制在局里了,不过证据不足,还不能立刻申请逮捕令。”
“时琛现在昏迷不醒,我们留在这里都无能为力,你来了也帮不上忙,还是赶紧回去侦破案件才是要紧事。”
“嗯,”孟钊点头道,“我知道陆叔,本来我就是打算过来看一眼就走,您放心,我一定会让主使这场车祸的人付出代价。”
“辛苦你了,”陆成泽说,“又要忙着破案,又要记挂着这边。”
孟钊离开病房,任彬的电话打了过来,他刚刚再次尝试劝说当年霸凌赵桐的那几个学生说出真相:
“范欣欣一直坚持赵桐当时就是自杀的,还说自己不清楚许遇霖和吴韦函的事情,我觉得,除非吴韦函现在真的判了死刑或无期,范欣欣是不可能透露当年的事情经过的,她太害怕被吴韦函报复,也太害怕失去眼下这一切了。林琅那边怎么样?”
孟钊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胳膊肘撑着窗台趴下来,放低音量说:“程韵把所有的话都说到了,林琅还是不肯开门。”
“要不要直接进门啊?找到线索,给吴韦函定罪,对林琅来说也是好事。”
孟钊叹了口气:“太残忍了,一个还没成年就遭遇了残暴性侵的小姑娘,十年来都不出家门,可见这件事对她的伤害有多大,擅自闯进去,我担心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你是说林琅有可能会选择自杀?”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挂了电话,孟钊从窗台直起身,转身正要朝楼梯口走过去,看到了站在他两步之外的孟若姝。
孟钊怔了一下:“你怎么在这儿?”
“给你倒了杯水,”孟若姝手里捏着一次性纸杯,走过来,“刚刚看你嘴唇干得都要裂开了。”
因为刚刚打电话提到了林琅被性侵的事情,孟钊担心孟若姝听到了他的那几句话,接过纸杯时特意看了一眼孟若姝,但孟若姝神情自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孟钊仰头将杯子里的水一口气喝光了,沾了水,才察觉到十几个小时没喝水,确实有些口干舌燥。
就在他喝完最后一口水,把水杯递给孟若姝时,孟若姝开口了:“哥,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找那个林琅吧?”
“咳——咳咳,”孟钊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水,“你去干什么?在这儿守着。”
“你放心,这边我叫徐晏来帮我守着,”孟若姝说着,拿出手机要给自己的好闺蜜打电话,“你刚打电话不是说,林琅是遭遇了性侵才十年不出家门么?我是从那段经历走出来过的人,应该能尝试说服她。”
孟钊从她手里夺过手机,按熄屏幕又塞给她:“别添乱了,让你在这儿守着你就守着,这活儿重要我才专门叫你过来的。”他说完,抬腿朝电梯口走。
“徐晏对你那么上心,你还担心她不能帮你守好你朋友啊?”孟若姝小跑着跟上来,“哥,都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我既然提出要帮忙,说明我已经走出来了。”
孟钊脚步顿住,停下来看着孟若姝,当年还不到她胸口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到他鼻尖的位置了。
他叹了口气:“小姝,林琅遭遇的事情很残忍,虽然这种事没什么可比性,但现在我们不得不考虑的情况是,就算你鼓足了勇气,把自己的遭遇说出来,她可能也依然走不出来。”孟钊这话说得很委婉,事实也正是如此,猥亵和轮奸造成的伤害实在无法相比。
孟若姝微垂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孟钊以为她放弃了这个念头时,孟若姝才开了口:“哥,我爸当时出于对我的保护,其实对你隐瞒了部分事实。”
“什么?”孟钊皱起了眉,他似乎猜到了孟若姝要说什么。
孟若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遭遇的,其实是比猥亵更严重的性侵。所以我想,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去说服林琅了,毕竟从某种程度来说,我们其实是同类啊……”
孟钊心情复杂地看着孟若姝。
一直以来他其实都有感觉,孟若姝遭遇的事情似乎比他知道的要严重得多,但他从来都不敢深想。
到如今孟若姝亲口说出自己的遭遇,他才敢触碰这个残忍的真相。
或许不管结果如何,让已经从那件事走出来的孟若姝,跟还没有走出来的林琅进行一场对话,都会是件好事。
孟钊看着孟若姝,沉默良久,他脸上的表情出现了松动,抬手轻轻落在孟若姝的头顶,看着她微微叹息:“一转眼,都长这么高了,长成大姑娘了。”
孟若姝也抬头看着他。
“那这件事,”孟钊顿了顿,“就交给你了。”
孟若姝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哥,我保证完成任务!”她说完,便转身拉着孟钊的胳膊朝电梯走。
“我信。”孟钊也笑了笑。
孟若姝走在前面,走到楼梯,孟钊抬手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都是人类,什么同类不同类的,难不成你基因突变脱离我们哺乳类动物的行列了?”
孟若姝噗嗤笑出声。
“还有,”孟钊又说:“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啊?”
“什么事?”孟若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哦,我这就叫徐晏过来守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