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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孟钊人生中第二次焦灼地等在手术室外。
上一次是他11岁的时候,他还在学校上课,警局忽然来了人,把他接到了医院,说他妈妈出事了。
孟钊打小就懂事,他坐在手术室外安静等着,一声不吭,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那场手术持续了八个小时,据医生后来说,手术时间之所以那么长,是因为他妈妈孟婧的求生意志非常强烈,有好几次,就连医生都认为一切结束了,她却奇迹般地又恢复了心跳。
但世事无奈,孟婧的伤全在致命的部位,就算她拼命想活下去,但命运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你妈妈为了你撑了八个小时,”当时的徐局还只是孟婧的同事,他事后对孟钊说,“所以,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你也得为她多撑几个小时。”
孟钊后来一直记着这句话,也记得自己坐在手术室外从天亮等到天黑的情景,所以之后无论他陷入什么样的处境,都会咬着牙拼命撑过去。
但是陆时琛……孟钊脑中又浮现出陆时琛看向他的那个眼神——平静到无波无澜,像是在等待死亡在下一秒降临,像是对他来说,死亡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解脱。
为什么要在那一瞬忽然冲过来,明明现在躺在手术室里的那个人应该是自己……孟钊煎熬地听着手术室内隐约传来的仪器声响。
难以想象如果医生从手术室出来,像当年告知孟婧的死亡一样,对孟钊先是摇头,然后再说“抱歉”,那他该如何接受这个消息?
“孟警官,”护士一路小跑着过来,“手术需要亲属签字,您有没有病人亲属的联系方式?”
孟钊将头从手掌中抬起来,声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有。”
他的眼白几乎布满了红血丝,抬眼看过来时,护士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怔了怔才说:“因为情况比较紧急,医院就先为病人进行手术了,但还是希望病人家属能尽快赶过来补签一下。”
“好,”孟钊的声音哑得厉害,“我这就给他爸打电话。”
“还有就是,陆先生的身份信息也需要提供一下,”护士把手里的衣服递给孟钊,“这是他身上穿的外套,您看看能不能帮忙找一下。”
“嗯。”孟钊用力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他站起身,接过陆时琛的外套。
外套已经被血浸透了,以往陆时琛的身上总是弥漫着一种很淡的檀木香,但如今那味道已经被浓重的血腥味掩盖住了。
他的手伸进外套的兜里,没找到身份信息,只摸到了一串车钥匙。
“兜里没有,我让人去他车里找找,”孟钊把那串钥匙拿在手里,对护士说。
“好的,”护士点头,“还有就是,您知不知道病人之前有没有其他病史?”
“他会间歇性犯头疼,疼起来昏天暗地的那种,”孟钊想起陆时琛在他面前犯的那几次头疼,短短的指甲掐进了手心里,“还有,他十岁的时候也出过一次车祸,患了应激性失忆症,至今也没想起十岁以前的记忆。”
护士把孟钊说的内容全都记了下来,又看向孟钊的手臂,手臂上被玻璃划出了一道长且深的伤口,已经凝成了血痂,她好心提醒道:“孟警官,您要不要先去楼下处理一下手臂的伤口?”
“等手术结束吧。”孟钊说。
护士走后,孟钊给陆成泽打了个电话。
已经凌晨,陆成泽估计睡下了,电话里的嘟嘟声响了好一会儿那边才接起来。
“陆叔,陆时琛车祸出事了,正在手术室进行抢救……具体情况等您过来了再说吧,您先来给手术签个字,在中心医院……嗯,我就在三楼手术室门口等您。”
挂了电话,他又给留下处理那起车祸事故的同事打了电话,让他们找找车上有没有陆时琛的身份信息。
十几分钟后,同事赶了过来,把手里东西递给孟钊:“孟队,那辆车被撞得太严重了,不一定能不能修好……我把储物箱里的东西都取出来了,您找找看里面有没有身份信息。”
孟钊接过那些东西,应了声“好”。
“还有,那个卡车司机,当场死了。”同事又说。
“死了?”孟钊立刻皱了眉。
“对,交警的李队长分析,本来那卡车要是直着朝救护车撞过去,司机可能还不至于出事,但因为中间忽然插进来一辆车,那司机慌乱之下试图改变行驶路线,所以才导致了当场死亡。”
“司机身上发现线索没?”
“好像是发现了手机,出事之前那手机还跟一个号码通话三次话,彬哥已经去调查那个号码了。”
“我知道了,让任彬先负责掌控现场吧,这边手术一结束我就过去。”孟钊有些疲累道。
因为那场突发事故和陆时琛惨重的伤势,眼下他心力交瘁,根本就没办法把精力集中到案子上。
同事走后,孟钊翻了一遍那些东西,没找到身份信息,然后他拿出里面的一个牛皮纸袋,那像是一份档案袋,但封皮上没写任何字,会不会装在这里面?孟钊把档案袋打开,先是粗略地翻找了一遍,没找到身份信息,他又把里面的纸质文件抽出来,又找了一遍。
在找到陆时琛的身份信息后,他正打算把那些文件装回去,不经意瞥了一眼那上面的内容,然后怔了一下。
最上面的一份文件是本市三甲医院开处方药的单据,病人基本情况那里写着:“陆时琛,男,29岁,因十岁车祸导致应激性失忆症、情感认知障碍,并发重度抑郁症……”
情感认知障碍?孟钊动作停下,盯着那几个字,脑中忽然涌现出数个关于陆时琛的片段——
陆时琛在问过孟钊母亲过世的事情后淡淡说的那句,“因为我母亲也过世了,提起这件事我并不觉得难过。”
陆时琛看着濒死的赵云华,一脸冷漠地问出的那句“那根狗毛到底是不是你放的?”
十二年前的马路对面,陆时琛盯着那条四肢挣动的狗,一脸无动于衷的漠然。
还有陆时琛盯着自己的那种观察笼中动物一样的神情……
难怪,难怪……
难怪陆时琛时常冷漠得像个精致的假人。
拨开这层叫做“情感认知障碍”的薄纱,到这时,孟钊这才觉得将陆时琛看得清楚了一些。
如果是因为那场车祸,会不会十岁以前的陆时琛也曾情感充沛且富有同理心?
如果因为一场意外,一个人的记忆、情感全被命运生硬地剥离收走,只剩下一具躯壳和极致的理性,这样无法与人类共情地活着,到底会是什么滋味……
但如果陆时琛没有任何情感的话,那他今晚忽然冲到两辆车中间的举动是因为什么?
十二年前,他翘课一周去找周明生帮忙又是因为什么?他离开高中时给自己留下的那份笔记又是因为什么?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孟钊千回百转的思绪,他抬头一看,陆时琛的父亲陆成泽赶到了。
“小孟,时琛怎么样了?”陆成泽走近了问他。
“还在抢救,情况……”孟钊顿了顿,还是跟陆成泽说了实话,“陆叔,情况不太好。手术需要签字,您先签完了我再跟您细说吧。”
“好。”陆成泽点头,快步朝护士台的方向走过去。
孟钊把陆时琛的那份病历收起来,又对着档案袋怔了半晌。
陆时琛给他的东西实在太多也太沉了,十二年前的孟祥宇一案和那本笔记他尚且不知道怎么还清,如今又欠了陆时琛一条命。
太沉了……孟钊抬眼看向手术室上方亮起的指示灯。
陆时琛,你给我撑住了,让我想想到底该怎么还清这一切。
陆成泽签完字,走过来问孟钊:“小孟,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钊把从疗养院出来到车祸发生的过程跟陆成泽大致讲了一遍,又说:“陆叔,对不起,原本躺在手术室里接受急救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陆成泽眉头紧锁:“他怎么会跟你去解救被害人?”
“这个也是说来话长,我们本来是出去吃饭的,聊着聊着案子就想出了线索……”孟钊还没完全从情绪中缓过来,思维有些混乱,陆成泽这样问,他一时解释得有些草率。
陆成泽沉默片刻,问:“这起车祸是意外还是有人有意为之?”
“不会是单纯的意外。”孟钊摇头道。
“太危险了,小孟,你让时琛这种外行参与这么危险的行动……”陆成泽摇了摇头,言语中难掩责备意味,“原本这案子他就最早被列为嫌疑人,说明他很有可能最初就被人盯上了,这案子他参与得越多,牵扯得越深,就越有可能遇到危险。”
“您说的是,”孟钊听完更是自责,又道了一声歉,“对不起陆叔。”
陆成泽摆了摆手:“算了,这件事也不能怪你,不管怎么样,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做出选择那一刻他应该就已经想好了后果,你也别太自责了。”
走廊里,来往的医务工作者脚步匆忙,孟钊坐在长椅上,有些焦躁地等待着手术结果。陆成泽则站在窗前,面色深沉地对着窗外的夜色。
半小时后,急诊室的门开了,医生从里面走出来。
孟钊和陆成泽立刻走上前询问手术情况。
医生摘了口罩:“暂时从最危急的情况中抢救过来了,多亏一出事就送过来了。不过病人头部受到重创,虽然通过手术暂时稳定了情况,但能不能醒过来,还得看他能不能挺过今晚这一关,这就要看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了。”
又是求生意志……孟钊攥紧了手指。
他没办法说服自己乐观起来,如果此刻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是自己,那他一定能挺过来,但偏偏现在要经历鬼门关的是求生意志极其薄弱的陆时琛……
手术室的门打开,躺在病床上的陆时琛被医务工作者从手术室推了出来。
陆成泽留在外面,继续跟医生询问术后的事情。
孟钊则跟在病床后面,走进了重症病人监护室,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陆时琛。
陆时琛脸上罩着氧气罩,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几乎看不出任何生机。
因为左侧身体直接受到撞击,陆时琛的手臂出现粉碎性骨折,好在腿部无恙。
孟钊以前就偶尔觉得,陆时琛像个表面坚不可摧,实则极其易碎的瓷器,而现在他真的成了一具一碰就碎的人形瓷器。
他继而又想,对于无法跟任何人共情的陆时琛来说,会不会这样无知无觉地躺着,和格格不入地活在人群众中间相比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要更轻松一些?
正在这时,孟钊的手机震了起来。
以往他都在第一时间接电话,但这一次,那铃声响了好一会儿他也没接起来。
这么晚了,一定是案子的事情,孟钊知道,这通电话接起来,他可能又会被叫到市局。
他希望能守在这里,一直等到陆时琛睁开眼、清醒过来,然后再去处理其他事情。但眼下这案子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他守在这里。
孟钊看着病床上的陆时琛,他给了自己一段手机铃声的时间,就那样沉默地看着陆时琛。
然后在那铃声将要挂断的前一秒,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接通了电话。
电话是任彬打过来的——
“孟队,物鉴那边连夜检测了点滴瓶里的液体成分,刚刚检测结果出来了,初步断定是葡萄糖和多种微量重金属元素的混合物,虽然剂量不至于致命,但长期注射会让人体出现四肢和大脑迟缓的效果。我刚刚也问了那几个从地下室救出来的人的情况,医院那边说,目前几个人都还在昏迷状态,具体能不能醒过来,医生说只能再观察几天。”
“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审得怎么样了?”
“都说不知道那个地下通道的存在,看他们的表现,还真不像是撒谎。”
“吴韦函审了没?”
“审了,他说对这件事毫不知情,不承认是他做的。”
“不是说在司机手上找到了手机么?那个号码查得怎么样了?”
“跟以前一样,是多层加密的网络号码。”
“地下室救出来的人昏迷不醒,疗养院的人说不知情,肇事司机死了,临死前跟他通话的人查不到是谁,”孟钊觉得一股莫名的火气冲到了喉咙,他竭力压住了,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眉心,“现在是这个情况吧?”
听出孟钊压着火气,任彬说:“你先别急,线索不止这些,天亮之后……”
“我怎么能不急?!”孟钊一直竭力压着胸口的火气,这时忍无可忍,通透爆发了出来,“我朋友还在医院生死未卜,你告诉我所有的线索又被切断了,天亮之后?传唤时间24小时,如果吴韦函真的是幕后凶手,24小时之内找不到他的犯罪证据,难道我们要让他大摇大摆地回去继续作恶?”
电话那头,任彬沉默几秒,说:“案子还在推进,局里的同事都在通宵加班审问,哪个人不希望立刻抓住凶手?”
孟钊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他站在窗前,对着夜色又做了个深呼吸,逼迫自己回归那个冷静理智的轨道:“抱歉,情况我都知道了,我现在就回局里。”
挂了电话,孟钊长长叹了口气,一转身,陆成泽正在背后看着他。
“陆叔。”孟钊整理了一下情绪,“我得先回去了,这起车祸的幕后策划者必须要尽快抓到,陆时琛这边,我没办法一直守着……您多费心了,他醒过来之后,麻烦您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好,你做的是对的,”陆成泽看着他说,“查案要紧,快去吧。”
虽然对陆时琛的情况放心不下,但眼下孟钊必须要把这起车祸调查清楚,拖得越久,线索就可能被毁得越彻底。
今晚这场车祸不可能是意外,策划这起车祸的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人灭口,让地下室里藏着那些人彻底因为车祸而死,这样就能死无对证了。秘密将这些人藏到地下室的,以及策划今晚这起车祸的,一定是同一个人。
孟钊捏紧了拳头——他非得彻彻底底地查清这个罪恶斑斑的人,不管他背后的势力有多强大,都要用证据压得他无法翻身。
出了病房,走到楼梯拐角处,孟钊回头看了一眼重症监护室。
陆时琛,他在心里说,活下来,日子还长,活着没你想的那么无趣。只要你挺过来,我一定竭尽所能,帮你把丢失的记忆和情感全都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