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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苏世暖一直是个着三不着两的太子妃, 但毕竟系出名门,也有一点面子要维系得住。平时走出东宫, 也一般都打扮得四平八稳的,体现出太子妃当有的风范。
这一次却是连衣服都懒得换了, 就披着嫂嫂带来的貂裘冲进了瑞庆宫里。人还在门口,就听到我哥哥响亮的笑声。
“郑太监便跪在我马前,死命直着身子去够马缰,一边够一边又给我磕头,一边说,‘小的监了几十年的军,服侍了您们苏家几代的爷们, 也没有见到大少爷您这样的打法。大少明鉴, 咱这可不是给您拖后腿,可毕竟监军有责,今儿个还请您说个子午寅卯出来,否则——就请踏着我的头顶骨出营门吧!’”
紧接着就是皇上的大笑, “这个老郑, 到了这个时候还和你玩心眼子!”
别人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全不在意,大叫一声哥哥跳进屋子里,果然见得我哥哥站在屋子中间,大马金刀一条腿蹬在板凳上,正给我姑爹、王琅等人说书呢。
东北的日头居然没有把我哥哥晒黑,他几乎还是出京时那没心没肺的逍遥公子哥模样, 白净的面皮上仅仅多了几分风霜之色。就我对此人的了解来看,只要安养下来不出三天,这一点风霜之色也能尽退,又是活脱脱一个貌若妇人好女的京城纨绔状——
见到我,苏世阳也大叫一声妹妹,奔过来就将我抱在怀里,上下掂了掂,又紧紧地抱住我,大声道,“亲妹哎,哥哥想死你了!”
皇上的笑声追着过来,“世阳还是这样率直豪迈!”
我哥哥比我大了八岁,长相随娘,文弱中带了一丝清秀,可这性子……
我姑姑生前就经常说,“世阳这要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那可就说得通了——和你们姑爹的癫劲儿,真是如出一辙!”
也所以在这么多皇亲国戚家的小孩里,女孩儿,我姑爹独钟我和万穗两人,男孩儿,却是只有世阳一直独膺圣宠:在瑞庆宫中,他的举止有时候甚至比我还能更放肆一些。
毕竟是出嫁了的人,男女大防,大庭广众之下,似乎也要有所避讳。我挣动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哥!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我哥哥根本不搭理我,他握着我的胳膊,仔仔细细地将我打量了一遍,才满意地道,“你看你,心宽体胖,脸都圆喽!”
别人还没说话,皇上就先大笑起来给我哥哥捧场,“死小子,句句不忘拍你姑爹的马屁,还不都回来坐好,继续往下说?”
哥哥就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人群中央交给王琅,亲自让我在王琅身边安顿了一个座位,这才又撸了撸袖子,继续往下说。“姑爹说得是呀,我就在马上挥了挥鞭子,我说老郑,你是第一天认识我苏世阳?安城咱们怎么打下来的?外头下着瓢泼大雨,昼夜不停我连着猛攻了八天,女金人的十三万人马就在下游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两万人抄了他们的老家——指望我苏世阳按兵法打仗,老郑你是第一天出来当差?”
说到他的成名战,众人脸上自然而然都浮现出敬佩之色。我环顾了一圈,这才发现不但王琅和王珑、王玲都到了,殿内甚至还有临江侯他老人家,还有王珑他自己的亲舅舅陈大学士。
……得宠的皇亲国戚几乎都到齐了,就独独少了苗老尚书……
王琅捏了捏我的手,我就把心思抛开,专心地听哥哥继续说书。“老郑这一下也露了真章了,他和我交底:这些日子以来,蒙古人在边境蠢蠢欲动,颇有和女金人结盟的意思。我一下就打断老郑,我说这些话我可不爱听,蒙古人的事有王璎在呢,那小子凶猛善战。说到单兵对垒草原步战,连我苏世阳都要自愧不如,有他在,蒙古人敢在东北的事上放一个屁?这帮龟孙子也别走了,等我打完女金回头收拾他们!”
分明生得一团俊秀,现在这股子跋扈飞扬吐沫横飞的劲儿,看着……看着是真有几分流氓啊!
我忍住掩面太息的冲动,也不管哥哥说的是什么,先仔仔细细看了他一遍,直到肯定我哥哥还是我哥哥,连毫毛都没有少几根。我哥哥的传奇故事差不多也说到了尾声。
“就这样老郑也说不出什么来了。我让刘翠先往回赶,沿路安抚城防整肃守军,免得被小蟊贼们捡了便宜,反而乱了后勤补给的阵脚。拉上火炮就直奔白城,女金人还在墙头对我指指点点的,嘿,老子一看就乐了,你娘的,还当这是大云土产的弱炮。我一炮轰过去就对准了老贼酋,喝,老家伙半个脑袋立刻就被削掉了,什么红的白的,好像开了个染料铺一样,从千里眼里看,再清楚不过了。半边的眼珠子耷拉下来……”
福王微微色变,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点声响,捂着嘴奔到了后头去。
我一下回过神来,不免带着笑意,又扫视了一番殿内众人。
像福王这样从小到大在深宫妇人手中成长的小娇娇,年纪又小,当然是禁不得吓的。我哥哥这几句形容几乎是从水浒传里现抄出来的,也就只有福王会被吓成这样了。
临江侯和陈尚书都是一脸的兴奋,黑白双城能够重归大云,简直是一振几十年来的低迷气氛。让我们大云的君臣,一致都有了重开盛世的念头。除了我这样对国家大事没有什么兴趣的女流之辈,男人们听到我哥哥亲自叙述起来,哪里还有听得不入神的?就连王珑都变幻了一下坐姿,脸上现出了难得的兴奋。
再看看皇上和太子,我却又怔住了。
王琅浑身上下,都似足了屈贵人,也就只有一双眼睛像我姑爹,可在这一刻,他们的姿势神态,竟似乎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样……
这对父子脸上虽然都带了笑,虽然我姑爹笑在脸上,王琅他笑在眼底,但在笑意之外,似乎都有一股深深的担忧与淡淡的惆怅,游离于这样的大喜事之外。为这一份喜悦,带上了三分的沉郁。
我一下就闹不明白了:苏家就算是有了这份功劳,看世阳的样子,距离功高震主,始终有一段极大的距离。再说,现在世阳人才回来,不管是姑爹还是王琅,都犯不着上赶着猜忌他。就算姑爹有我看不透的心思,王琅也决不会在现在来猜忌我哥。
那,他们又为什么这样心事重重的,甚至连神态,连情绪都这样的相似……
我又看了看王珑——此人心思细腻,比我更懂得读人的脸色,没准他能揣摩个子午寅卯出来——
可王珑却是早已经一脸的入神,似乎完全被我哥哥口中的故事给吸引了进去,进入了那个纵马飞驰铁血横飞的江湖之中。
连下黑白双城,当然有很多故事可以讲,世阳一直很善于说故事,我姑爹也有无数的话要问,一直到掌灯时分,大家才移师到偏殿去吃饭。在座的都是自己人,姑爹也没有客气,灌了世阳几乎整整一坛子上好的莲花白,自己喝的也不比我哥哥少。连带着王琅、王珑等陪客,临江侯和陈尚书等人自然也都醉了。我虽然善饮,不过当着长辈外臣们的面,却不敢任性,只是陪着进了几杯就不再沾唇。等到酒过三巡宴冷肴残的时候,便赶快出面指挥宫人们,将快醉死过去的姑爹扶回去睡——老人家是一边打呼,一边犹自轻声的笑。
王玲早前一去就没有再回来,王珑的醉态也很安静,只是趴在矮几上沉睡。倒是临江侯要活跃得多,抱着个宫女似乎就不想撒手了。他老人家年轻的时候,这位小宫人或许还会又惊又喜,现在自然是只有惊没有喜,小鸡仔一样地在老人家怀里叽歪乱叫。要不是柳昭训也赶过来帮我安排,还很难将这个可怜的小丫头,从临江侯手中解救出来。
陈尚书年纪也大了,这一番醉得出不去宫,也要找一个妥当的地方安排。王琅撑着半醉的身子去了一趟净房,出来后醉态已收,他安顿我,“你回去歇着,我送世阳出去。”
以我嫂嫂的性子,哥哥回京第一晚要是不能回家,她必定要大发脾气,又是双身子的人了。
我就走到哥哥跟前,又留恋地抱着他的手臂蹭了蹭,哥哥甩了甩头,搂着我口齿不清地说,“妹子,别,别这样肉麻。改明儿接你和妹夫回家吃饭,你嫂子亲自下厨……”
我和王琅都笑起来:以刘翠的手艺,她的私房小菜,我们是真不敢领教。
“你送哥哥出去吧。”我就打发王琅,“一会儿也别回来了,我从这里直接回东宫去。”
王琅和我哥哥一直很要好,两个人从小就喜欢在一块使坏,这一次分别日久,久旷的龙阳爱好者,一旦凑到一起,一定有无数的话要说……
我坏坏地在心里编排着王琅,一边往外送他俩,一边兀自就笑起来。不提防耳边一疼,却是被哥哥揪住了耳垂。
“小丫头。”哥哥一脸的红晕,都醉得走不稳路了,声调却还是慢悠悠的,带了一丝凉凉的味道。“笑得这样贼兮兮的,在想什么?”
哎呀,该死,都醉成这样了,还这么明察秋毫。
我转着眼珠,还在想托词时。王琅已经在一边慢悠悠地道,“总之没有好事,那是再不错的。”
死王琅,还是喜欢在哥哥跟前,拆我的台。
“没什么好事。”我索性坦然承认,“我在心里说王琅的坏话呢。”一边说,一边用白眼睛去看王琅。他低低地笑起来,也不以为忤,学着哥哥拉了拉我的耳垂,就算是对我的报复了。
哥哥转着眼珠子,瞥了王琅一眼,又看了看我,他蓦地捧腹大笑,把我推到一边,亲昵地环上了王琅的脖子。两个人跌跌撞撞步履不稳,很快就出了瑞庆宫。
“老六啊老六。”隐约还能听到他的声音飘回来,“哥哥我真是佩服了你哎。世暖这一辈子被你揉搓,该!”
……真不知道哥哥的心思到底是怎么长的,一句话而已,就能推导出他很佩服王琅!
醉了的人,真是不可以和他计较的。我捧着红脸,又回瑞庆宫后殿去找柳昭训。
柳昭训方才跟我一起把临江侯带出去之后,便回来安排陈尚书:今晚马公公也醉了,瑞庆宫话事的大管家不在,少不得我这个做媳妇的得出来帮忙。而这当然也意味着有很多事需要柳昭训和我一起分担,你比如说王珑,就不能一直让他在殿里这样趴着睡吧?
瑞庆宫中人并不少,不过刚才这一番热闹,很多宫人跟着皇上进了内殿,还有些奉承马公公去了。更有些懂事的已经追出屋子去服侍太子爷送客,再有被陈尚书带走的人。内殿居然一时间只有红烛高照,我左顾右盼,都没有看到可以差使的下人,眼看着王珑身子越来越斜,大有要扑倒地上的样子。只好亲自去宫人们待命的小屋里叫人——别人犹可,阿蒙今晚不见,却是该打。
小屋里是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一无所获地奔出来时,王珑已经扑倒在地,依然安安静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有点害怕起来:从来也没见过他喝酒……听说很多人醉到死了,都没有一点声音的。就是这样吐出来被自己的脏物给呛死了。
“喂,小玲珑。”我站在他跟前叫。“咦,奇怪,柳昭训死哪里去了!”
才要弯下腰来把他翻过来侧躺,忽然间脚底一滑,似乎不知有谁握住了我的脚踝一拉,让我整个人滑倒在地。天旋地转之间,我依稀看到了王珑的脸。
他脸上又哪有一点醉态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