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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苏才燃起了一点希望,就打破了。她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心想,原来她肯为她上药,是因这已是最后的温存了。
她自己撑着她慢慢地坐起,穿上了外袍。
衣衫一遮,伤便看不到了。明苏坐到榻边,跟郑宓隔着一人之距,双腿垂下来,微微低着头。
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秉性,什么样的人品,似乎只有经历过大事后,方能看透。郑宓看着她,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可衣袍穿上后,除了面容格外苍白,竟就看不出来了。
她一贯知晓明苏是很肯吃苦的性子,却不知她的隐忍也是常人难及。
郑宓忽然为她担忧起来。宫门森森,禁苑幽幽,她还要在宫廷中生活,皇帝残忍无情,心思幽沉,明苏算是姑母抚养的,皇帝会不会迁怒她。她以后的日子又该过得多难。
“阿宓。”明苏开了口。
这平静的一声,唤得郑宓心一紧,不由自主地认真听。
明苏没有看她,低着头,目光对着地面,她说得缓慢却坚定:“我做不到。”
郑宓一怔,过了片刻,才明白,这是回答她的那句“你以后都别来了。”
“这地方腌h,吃人不吐骨头,你在这里,我暂时无法赎你出去,是我无能。但若因你一句别来,就伤了心,又或觉得羞愧,便真的不来了,让你在这里受辱,那我还是人吗?”
说完这句话,明苏就走了。伤药放在那矮几上,也忘了带走。她坐在榻上,拿起那瓶上药,看了好一会儿,起身之时,终是替她将药收了起来。
“娘娘为何不语,心虚了?”
明苏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郑宓的回忆。
“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郑宓温声说道。
她这般平静温和,倒显得她小题大做,喜怒无常了。明苏不悦地蹙了下眉。
郑宓又不像旁人,或是惧她,或是对她有所求,自然能与她心平气和地说话。
“我在宫中孤立无援,承蒙公主抬爱,愿为我留出一席之地,我想对公主多些了解,不也是情理之中?”郑宓又道。她自然没有查过她,可若不承认,倒不好解释,她怎会知晓她受过杖伤。
其实明苏虽性子变得古怪易怒了,但她也不是全然不讲道理不晓事的。皇后要择定阵营,令人查一查她,也没什么,只是五年前的事,一向是她的逆鳞,不容外人触碰,方如此敏感。
皇后平静地解释着,明苏没忍住又去看她的眼睛。依然觉得熟悉。
倒不是这眼眸生得格外动人,方使她心生亲近,而是眼中所盛的缱绻目光,让她觉得亲切。
这已是今日的第三回了,明苏很是不悦,可一开口不知怎么,却成了赔礼:“娘娘说的是,儿臣失礼。”
虽然这赔礼看起来也无甚诚意,不过草草一言罢了,连礼都不曾行一个。但郑宓却留意到,明苏的唇角微微抿了一下,目光也朝下敛了一下,这是她从前心虚时方会有的习惯。
于是旁人眼中乖张轻狂的信国殿下,在皇后眼中却是格外乖巧。
“多添身衣衫,别受了风寒。”皇后再度嘱咐道。
她一而再地叮嘱,明苏怕她还要来个“再而三”,便点了头:“儿臣记下了。”她说罢,又道,“儿臣一早便往南薰殿传了话,答应了母妃要陪她用午膳,先告退了。”
她是要去陪母亲用膳,郑宓自然不好阻拦,便起身送她。
到了殿门外,明苏行礼告退,直起身,将要转身之时,她没忍住,又看了眼皇后的眼睛。
那双眼眸中的目光依旧温和缱绻,宁静如溪涧中缓缓流淌的细水。
一时间诸多回忆袭来,竟让明苏想起了许多年前,郑宓常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想起郑宓为她做的许多事,想起她们之间有过的许多温存。
明苏心下一慌,难道她如今,竟是耐不住清冷,要从旁人身上寻郑宓的影子了吗?
她脚下飞快,只想与这仁明殿远一些。
郑宓目送她匆匆离去,直至她看不到了,方回身入殿。
回到内殿,她忽然显出笑意,衬得眉眼愈发温柔。
云桑奇怪,问:“娘娘缘何发笑?”
郑宓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她只是想到方才,明苏悄悄地看了她好几回。她自小就喜欢悄悄地看她,每回都以为自己很隐蔽,她没有发现。
信国殿下脸皮薄,是人尽皆知的事。于是她便从未揭穿,由她不时地偷看。
谁知,过去五年,她性子改了,这小习惯还留着。
午间的阳光和煦温暖,晒得人的骨头都软了。
明苏离了仁明殿,行走在一条宫道上,两侧不时有宫人经过,见了她,慌不迭地弯身行礼,她早已习惯了旁人的恭敬与畏惧,径直地往前走,只当没看到。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将至南薰殿外了,明苏抬首望了眼天空,阳光流泻在她的脸上,犹如春风和煦地吹拂。可她却是没来由的一阵烦闷。
“那皇后很古怪。”明苏说道。
玄过在她身后跟着,闻言忙问:“如何古怪?”
明苏的双眉紧蹙起来,道:“她的目光很勾人。”
玄过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些年来,不论如何绝色的女子,殿下都没正眼瞧过,平白担着一个好女色的名头,与人相处,比他这净了身的内侍还规矩干净,怎么就懂得什么叫勾人了?
明苏停下步子,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你笑什么?”神色间很是费解。
玄过不敢说出心中所想,收敛了笑意,恭敬道:“小的以为,皇后娘娘出身诗书之门,必是贤淑矜持,怎会……”
正是如此,前国子监祭酒府上的家教,明苏是信得过的。
可她想不通怎么皇后频频用那种目光看她,神色间很是不虞:“不管怎么说,皇后必是不简单。”
玄过只觉自己这差使越发难当了,先前殿下只是遇上郑氏的事,方会或混沌茫然,或暴躁易怒,眼下却是寻常与人接触都不大清楚了。
“不如殿下问一问淑妃娘娘,娘娘在后宫,与皇后娘娘接触得要比您多。”
明苏点头,似乎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又想起一事,吩咐道:“你查一查,皇后向何人打听了我。”
虽然皇后承认是查过她,方知她曾受过脊杖。可她总觉不对,不说当年知晓此事的宫人,已大多或死或放出宫去了,单是如今宫中将郑家与先皇后视为禁忌,都不可能轻易与人提起当年的事。
皇后根基浅,是怎么打听出来的?
玄过恭敬称是,立即就命人去查了。
到了南薰殿,淑妃已等候多时了,她先命人摆膳,同明苏用过午膳,方屏退了宫人,问:“你背上的伤如何了?可令太医看过?”
明苏想到方才皇后也问起她的杖伤,略略地晃了下神,笑着道:“都是陈年的旧伤了,哪儿就这么容易疼?”
“是陈年旧伤,可你当初不曾好生将养过一日,落下了病根,逢阴逢潮都疼得直不起身。”淑妃虽在宫中,明苏也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可她并非什么都不知。
见她说穿了,明苏也就没再隐瞒,道:“儿臣请太医院的胡院首看过,不妨事的。”
淑妃不信,可也没有什么办法,沉默了一阵,道:“我总想,你那时这么小,是怎么扛下来的。”
二十脊杖,足以将人打死打残了。明苏想起那日的情形:“是很疼,我也以为我扛不下来。”
她那时亲眼目睹了母后的惨死,整个人都陷入了崩溃中,侍卫将她按倒的时候,她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脊杖下来,仿佛要将她的腰生生地打断打烂。
她只剩了一个念头,父皇是真的要她死。
那一瞬间,她想,干脆死了算了。自小敬爱的父皇,原来她从未看清过他,疼爱她的母后,死在她面前,她却什么都做不了。还有阿宓,她们之间横亘了鲜血染就的家仇,再也不可能了。
她只觉万念俱灰。
“可万念俱灰之下,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没了,她怎么办?还有谁去保护她?我们之间不可能了,可我还是想她能好好的,只要她活在这世上,这世间便是鲜活的,不论前路如何,我都能撑下去。于是我便不想认命了。疼得厉害,我便在心中想她的模样,唤她的名字。说来也奇怪,人一有了信念,就什么都不怕,什么苦都能甘之如饴。脊杖的疼,也没那么难忍了。”
明苏面上竟有笑意。那些残酷往事,经岁月淘澄,仿佛已不是什么磨难了,而成了她时常回忆时常警醒自己,在这冷清的宫廷中,尔虞我诈的朝堂上支撑下去的信念。
说完,却没听到淑妃的声音。明苏奇怪,看向她,却见她面色迟疑。
“怎么了?”明苏问道。
淑妃看着她,摇了摇头:“你已有五年不肯提起她了,有两回不得不提,都是咬牙切齿的,怎么今日却……”
明苏一怔,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她竟是含着笑意说起了郑宓。
“你不怨她了?”淑妃疑惑道。
明苏顿时一慌,她自然是怨她的,方才会将郑宓从口中说出,一定是皇后总用那种目光看她,惹得她忆起了过往,竟是对郑宓心软了。
她就说这皇后不简单,方才在仁明殿中,必是存心勾人,欲乱她心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