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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大夫说的,儿子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经过老穆一天两夜的悉心照顾,穆珍的病基本痊愈,早上起来时,精神状态很好,老穆却显得有点憔悴,昨晚怕儿子睡不好,他一宿未合眼,坐在床边看着儿子,生怕被蚊子咬了,或是不小心再感冒了,但看着儿子良好的精神状态,老穆的疲劳也烟消云散。
考试结束已是下午五点半,听儿子说各科考试很是顺利,各科均做得不错,老穆的心里似乎也有点着落,在宿舍内简单收拾好来时的行李,带着儿子准备踏上返家的路途。
走过学校大门旁时,一簇人聚在大门旁的教室外墙前,老穆下了自行车,停在了人群旁,他踮起脚尖向那墙上的黑板看去,黑板上靠中间下沿赫然写着一则通知,虽然字数不多,却是众多考生所关注的:
通知
初中部招生成绩于6月17日在学校文庙廊下出榜,请各位考生届时关注。
校办
6月10日
“6月17日,应该还没有忙完!”老穆边看通知边自言自语。
坐在自行车后座的穆珍明白,老穆所说的“没有忙完”是三夏没有忙完,穆珍想到这里,一脸的茫然。
老穆下了公路,骑行在南北的乡村道上时,穆珍注意到,太阳公公已经变成一个红红的大火球,缓缓向西边地平线坠去,西方的半边天都红彤彤的,远处的村庄恰恰接住了这个下坠的火球,映出清晰的村落轮廓,清晰可辨,袅袅升起的炊烟,为这火红添加了些许动感,好似粉红脸蛋上蒙着的面纱,轻柔舒缓,这不是童话里的仙境么?穆珍陶醉了,由于爷俩一路无话,本来让久坐在自行车后座的穆珍两眼不时有点发涩,此时的景象早将疲乏驱赶得没有了踪迹。
刚踏进家门,在家做饭的穆艳高兴地与爷俩打招呼:“真巧,刚才还想着做不做你们的饭呢?”
“你娘呢?还在地里吗?”老穆急切地问。
“嗯,还要再捆一趟子地呢!”穆艳回应。
老穆将车上东西放下来,然后招呼穆珍说:“你在家帮着做饭,我下地忙会活!“说完自己骑车离去。
虽然只是一天未见,穆艳对于哥哥考试归来倍感亲切:“考得咋样?”
“哥哥一定能考出个好成绩!”穆艳有点自信地笑着对正在往灶下填柴火的穆珍说。
“应该还行,一星期后就出成绩了!”穆珍回答道。
今年才九岁的穆艳虽然没有上两年学,不仅是家里的好帮手,而且任劳任怨,不仅每天帮着家里忙里忙外,而且非常懂事地支持着穆珍的学习,无论外面有多么忙,她从不希望哥哥帮她,而是祈盼哥哥好好学习,早日金榜提名,
兄妹俩做的晚饭虽说不上有什么好口味,但对于忙活了一天的秀花来说,比吃山珍海味还香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东方地平线上还没有冒红,已经做好饭的秀花对还在床上躺着的老穆喊道:“该起床了,人家的小麦都拉到场里了,我们今天也借个地排车往家拉,不然影响下季插秧了!”
“我们也拉,你去二叔家借个地排车!”老穆边说边穿上衣服下了床。
“穆珍,快点起来,今天下地去干活!不能老在家呆着了!”老穆对还在梦乡中的儿子叫道。
“哎!”随着应声,穆珍揉着眼睛坐起来迅速穿好了衣服。
田地里忙碌的身影已转移到场院里,只有老穆家的麦捆还在地里摆着,远远看去,像一个个捆扎好的婴儿包。老穆一家四口在地里忙活着,烈日的曝晒加上老穆及儿子很少干这活计,累得满头大汗不说,还不时惹来老穆那粗暴脾气的牢骚声,“烈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苗半枯焦,农夫心里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这年头,抱个泥饭碗就是农夫,抱个铁饭碗就是那公子王孙。”
“发这牢骚有什么用?还不如抓紧时间将自己家的庄稼弄到家去呢?”秀花边装着车边回应道,穆珍不声不响明显有点吃力地往车前抱着那比他腰还粗的麦捆。
“别发牢骚了,来帮忙的了!”秀英对老穆说道。
“姐,你家忙完了啊?”秀英对正在向他们走来的一位中年妇女招呼道。
来者是英子,老穆的姐姐,英子一米七的个头,当年曾是学校的运动员,虽已近中年,但走起路来,却依然显出当年运动场上的矫健。
“我们昨天刚打完的,今天过来看看你们忙得啥样了,本来说好你姐夫也来的,结果邻居找他修理柴油机,没能来。”边说边跨过地边的小水沟,紧上一步来到麦车旁。
“穆珍考得啥样?”老穆还没有来得及打招呼,英子接着问道。
“成绩还要几天才能出来,到时候才能知道。”老穆回答道。
“姑姑。”穆珍亲切地叫了一声,没有再言语。
“唉,这些天,听说他爷俩应付考试,就忙你一个了!”英子答应着并带点歉意地对秀花说。
“那个饭碗比我们的这个饭碗重要,那可是铁饭碗,我们不能丢了铁饭碗,抱定这么个泥饭碗啊!”老穆接过来说道。
“那倒是,农家人出个学生实在不容易,比比那些县城的娃,我们要付出的比他们大得多,他们至少不用在这样的太阳下晒油!而我们珍儿还要吃着粗茶淡饭,干着这么重的活儿!真是人生来就有差别!不过,如果珍儿将来有了出息,你们也可以放弃做这农活,去过过城市神仙一样的日子!”英子叹了口气,“农家的孩子,能有个出息就是我们的指望!”
“考得好吗?”英子看着穆珍问道。
“不知道!”穆珍低声回应。
“怎么不知道,对什么事这么没有信心,将来能做什么?这么大了,对于什么事还是这么懦弱,将来能干什么大事?”老穆听见儿子说这种没有信心的话起了反感。
“看,怎么这么说孩子,在没有看榜前,就是不知道吗?”英子瞪了一眼老穆。
穆珍的眼里湿润了,随后有点哽咽起来。
“哭、哭,就知道哭,你哭什么?”老穆的声调抬高了八度。
英子看老穆心情不好,拉了一下穆珍,“别干了,姑替你干,回家去!”穆珍在英子的劝说下,迈过田头的小沟,向村里走去。
“这么对孩子,将来让你能吓出病来!”英子教训的口吻对老穆说道。
“前两天在集上听村的老李头说珍儿发烧,本来想着来看看,因为农活紧,没有来,我看孩子没有全好,还这么让孩子下地干活!”
“哎,本来我不想让他来的,他爹非得叫上他,说是什么劳动改造,还说不知田中苦,哪知读书甜?”秀花边忙着装车边说。
“什么田中苦,这样的苦也得分时候,孩子的病没有全好,就这么累,再累出病来,还得我们操心不说,就是累坏了,后悔都来不及。”英子用嘴瞥了一眼低身提麦捆的老穆说道。
老穆阴着脸,没有说话,默默地忙着手里的活计,听着他们姑媳俩絮叨。
“我也是为他好,只是心里也不知窝了什么火一样难受,唯恐他考不上不知如何是好!现在看他那没有信心的样子,就想揍他一顿!”老穆忍不住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哎,考不上,还有公社里的中学可以上,何必非得去县城里读书?”英子叹了口气回应道。
“说是这么说,但是终究不如县城里的教学好,那可是全县的精英,如果入了那里,升学,获得铁饭碗的机会就大得多了!”老穆有点认死理。
“没法说服你,只是实在考不上,上个公社中学,将来也不一定不成才!你也要想开点。”英子对老穆有点担心,怕他再认定一个死理,精神受到刺激再犯病儿,语气有点缓和地劝解道。
几天的农忙,让老穆的骨头架如同散了一样,还没有歇一下,便到了谷城一中出榜的日子,老穆顾不上吃早饭,便自己骑车去县城了。
心急自然就骑得快些,平时两个小时的路程仅用了一个小时便到了学校,学校文庙廊前已等了不少人,听知底的人说要等到十点钟才能出榜。
老穆坐在树阴下,面对着那十几米长的文廊,这文廊是古县城的衙门东墙,后来这里做了学校,这衙门也便成了学校的一部分,老穆读高中时,衙门就已被学校改成了加工厂,上次来考试时传出的“轰隆隆”声已说明,这衙门依然没有改变他的用途,今天却没有任何声响,可能是在修理机器,也许因为影响看榜者的心情,而没有开机吧!老穆猜想着。细看文廊,只是衙门的一个紧邻东墙的走廊,文廊前面由四根两个成年人才能搂过来,漆成大红色的高大木柱子顶着,下面垫着打磨得很光滑的青一色圆柱形花岗岩石,再往上,廊的前沿就是雕刻成各式各样的动物头像等,全是大红颜色漆成,那雕刻栩栩如生,仅凭这雕刻也能想象出往日的辉煌,真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廊顶上倾斜着铺满了古建筑常用的琉璃瓦,日久失修,已没有了往日的光泽。往廊下看去,全是长近半米,厚十几公分厚重的青砖砌成,上有用红漆描出长方形边栏的宣传栏,栏里还残留着不知什么时候贴上去的学生成绩榜。正是利用了这面墙前有走廊遮雨,后有宽大面积的优势,每到国庆、元旦等节日,文廊下的墙面上便会绘出五颜六色的文字图案,透出喜庆的节日气氛。而在每次学校组织的集中考试后,大家又总会在这里找到自己的分数及在全校排列的名次。这里曾是师生们展示才华的乐园,也是师生们看到自己收获的地方。他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却从没有这么仔细地欣赏过这时时走过的文廊。
老穆盯着文廊,好似又回到当年的高中生活,他不止一次从这文廊下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优异成绩榜中,节日来临之际,他还会看到自己妙笔生花的散文、小诗呈现在那红框中,那时他因这文廊自豪过,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可是今天,他却是一种说不出的焦急,“今年的招生,对于珍儿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这次抓不住,还要再等一年不说,一年后也不知什么结果?”同时又有说不出的烦躁,“真的不行,那就如同自己当年,会再次疯掉吧!在自己内心的不安中,这文廊却又变得那么陌生,对于儿子能不能上榜,这关系着儿子的未来,也关系着儿子将来的饭碗!”
老穆不由得自己这么想,“听天由命了,想想自己当年不也是一样那么风光,却闹了人算不如天算,最后是一无所获,还不是一样回家脸朝黄土背朝天吗?”他自问着,心里又稍宽了些,“也许真如老婆说的,自家祖坟里没有那根蒿子,还想离开那块熟悉的土地,想着也着实犯难!”
穆珍知道今天父亲去看榜,与其父亲一样,心情并不平静,这心情不是哀愁,而是恐惧,这心情没有静谧,只有忐忑。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自家院里,眼睛看着去县城的方向出神。
“饭碗,饭碗,有吃的,饿不死还不行啊!村里人不识字的,不也一样有饭碗么?泥饭碗,铁饭碗,究竟是什么碗?榜上有名自然不必说,如果真的榜上无名,那老子回来还不知如何处置我呢?路就在自己脚下,却不是自己走出来的,全是逼着向前走,这种被动何时才是个头?”穆珍不明白,父亲为何总是拿着饭碗来教训自己,他只知自己每一次不成功的考试,都会引来父亲那不安的眼神。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话重又回到穆珍的脑海中。“如果真的考不上,自己生不如死了的好,死了的干净,这样的枯燥生活,就这么结束了也不一定是坏事。”
“死又要选择如何的死法呢?跳坑,自己会游泳,上吊,自己又不知如何去做,最好的办法还是吃药最最省事!哎!”最后的这声长叹,道出了穆珍内心极度的无奈,也道出了一个孩子面对父亲望子成龙最真实的心声。
可怜天下父母心,如此面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是非常残酷的,其实社会是多彩的,为什么不让孩子的世界也多彩起来呢?孩子的世界是纯洁的,可是在这强大的压力下,能制造出怎样的谬种来,孩子的思维是开放式的,可在以书本为衡量人生标准的世界里,又怎么能让孩子的思维开放起来呢?世界终究是五颜六色的,社会在变,一个人的发展也不断地变化着,这个世界带给人们的思维绝不是几本书就能解决的,为什么不能还孩子一份天空,让他在循循善诱中生活,让他在自我发展中寻求适合自己发展的空间呢?
穆珍毕竟是一个小孩子,他的思想很单纯,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的内心世界,在这种高压的环境下,已变得很畸形,将来又能成什么样的人才可言呢?
在穆珍的眼中,世界只是一个颜色,没有什么自己的乐趣可言,唯一能让自己开心的就是考出好的成绩,榜上有名,让其父亲开心,才能有自己的开心。
穆珍的心里乱极了,该如何面对看榜归来的父亲,自己又如何面对落榜的痛楚呢?没有人给他答案,唯一的只有慢慢在煎熬中等待,在穆珍看来,这几个小时,是那么漫长,又是那么遥远,漫长得时间已经停滞,遥远到看不到也想不到终点与尽头。
家中那只大黄狗知趣地踱至他的脚下,他下意识地抚摸着大黄狗的头,大黄狗很温顺地享受着小主人的亲近,“大黄,你能理解我吗?”穆珍低下头对大黄狗自言自语道。
院里的枣树上不知何时飞来一只喜鹊,叫了几声后飞走了,这叫声吸引了穆珍的注意,“喜鹊报喜的,是一个吉祥的鸟,我要是能变成一只吉祥的鸟就好了!”这鸟儿的飞去,让他忆起昨晚上的那个梦,这个梦境已在梦里不止出现过一次,“自己变成了一个能飞的人,总感觉自己体内积蓄着无穷的力量,但却只能从这个房顶飞到那个房顶,总也飞不高、飞不远,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牵拉着自己。这是自己的未来吗?”穆珍又发出一个自己难以解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