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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乞丐小心翼翼地捧起梨,大口咀嚼着。
他吃得很香,看来确实饿了很久,倘若不是他刚才自己说需要梨核,围观者都以为他要把梨整个吞进肚子里。汁水顺着他的指缝流下,钻进了他脏兮兮的破袖子里。
已经是三伏天了,他却仍穿着厚厚的外套,袖子盖住手腕。
梨吃完了,狭长的核在老乞丐手中,他的另一只手竟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铁锹。他用那把小铁锹三五下在泥地上挖了个几寸深的小坑,将梨核埋了进去,盖上土。他转头望向敏,道:“姑娘,可否再施舍给老朽一些水呢?”
敏身边并没有带水,可她还是点了点头,她对自己的魅力是心里有数的,果不其然,有三个男人从他们邻近的店铺里舀了一瓢水,另有一人竟顶着妻子的责骂倒了一桶而来。
老乞丐笑了,他拒绝了那一大桶水,道:“人要知足,糟糠之妻未必不如凡尘中的仙女。”随后,他接过其中的一瓢水,洒在那片土地上。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一束嫩芽破土而出,逐渐长大,不多时便成了棵枝繁叶茂的大梨树,更让人无法想象的是,树枝上全是饱满鲜美的黄梨,有几根粗壮的枝干甚至因此而弯折。
老乞丐向众人鞠了个躬,指了指树上的梨,道:“这些,权当作老朽招待诸位的。”
众人一哄而上,王二也在人群中,他着急忙慌地抢在众人之先跨至梨树跟前,张开双臂道:“我的梨种出的梨树,上面的梨子都是我的。”
没有人听他的话,王二像张为风吹落的窗纸一般,被推搡到了地上,人们踩过他的身体,哄抢着汁水充盈的免费果实。
老乞丐微微皱眉。
他发现敏没有任何动作,而是站在原地,看着他。
“姑娘,为什么不摘树上的果子吃?”老乞丐问敏。
敏摇摇头,道:“我从不吃不花钱就能得到的食物,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廉价。”
老乞丐笑道:“话是好话,可未免有些绝对了,且不说我们都活在这虚伪的世间,都在努力争取自己的那一份果实,有时难免要攫取他人的成果,退一万步讲,你不妨把这当作是我对你的报答就好。”
敏仍在摇头:“我虽然同他们一样,都看不清,可我知道,梨与梨树不会凭空生长出来,每一棵树,每颗果实,都必须吸收日月的光华,采集天地间的灵气,需要水分,需要土壤。”她咬了口自己从王二处买来的梨,补充道:“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老乞丐爬满皱纹的脸失去了笑意,他转过身,缓缓地离开了热闹的市集,敏目送着他离去,咀嚼着嘴里的梨肉。
她吃得很慢,好像要品尝尽每一根纤维里渗淌着的甜味。当月亮缓慢地来到头顶时,她才慢悠悠地转过身去看那棵高大的梨树,树上的果实已被采摘殆尽。人们争先恐后,生怕别人抢了先。
王二身上遍布脚印和泥土,气息奄奄。
敏的梨咬到一半,便再也啃不动了,她张着嘴,愣在原处,惊讶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根本没有什么高大粗壮的梨树,梨核并未生根发芽,王二的车上的梨已一只不剩,运梨的车也早就四分五裂,散落成了一块块残破摇落的木板。
敏恍然大悟:原来围观者摘下的梨全是王二车上的现成果实,而那些因采折而断裂的树枝,分明就是组成运梨车的木板。
夜空被一阵骏马的长啸撕开了它宁静的面目。
城东,旅舍边。
陈庆之惊讶地瞧见,无数身披黑甲的骑士于同一瞬间由街巷的角落涌现,将他团团包围。
他们的马通身泛红,无一根杂毛,马鬃梳得整整齐齐,威风凛凛。可极其不协调的是,为首的骑士座下竟是一匹瘦弱的老马。
那人来到陈庆之面前,翻身下马,右手放于心口,微一躬身,行了个礼。
陈庆之不为所动。他的神经是冰冷的。
骑士自我介绍道:“白袍将军,久仰大名,我叫高欢,是尔朱元帅帐下一员马前卒。”他满是岁月痕迹和胡茬的脸上,若隐若现一抹微妙的笑容。
陈庆之淡淡道:“马前卒?我可没见过马前卒有统领一群精锐骑兵的能力。”
他分毫没有去为自己的身份掩饰或辩称,他相信高欢如果有意杀他,绝不会废话。
他们都已经是四十来岁的人,知道怎样做事最直截了当。
高欢笑了笑,道:“他们并非受命于我,而是受命于尔朱元帅罢了。”
陈庆之回了个理解的眼色,凑近高欢的瘦马,轻轻抚摸它的鬃毛,道:“真是匹万中无一的好马。”
高欢的神情变得古怪,问道:“将军懂得相马?”
陈庆之摇摇头,道:“不懂,只是和马相处得久了,自然而然知道好马的特征。”
高欢展颜道:“我的愚见是,好马应该要健壮,毛色要纯,骑行时,浑身的肉能聚合为协调的整体。”
陈庆之有不同的意见:“在我看来,好马的特征只有一条。”
高欢问:“哪一条?”
陈庆之压低声音,轻轻说了句:“跑得够远。”
一时的胜负荣辱都将过去,谁笑到最后,谁才能说自己笑得最好。
可惜,讽刺的是,这样的人往往都不屑于声称自己笑得最好。
唐觞的脚踩在了初新的脸上。
“你不是挺能的嘛?”他讥嘲道,“你的本事呢?你连剑都没有了。”
初新牙关紧咬,一声不吭,他的眼睛始终睁着,寻找反击的机会,也为了让自己更加牢记屈辱的时刻。
“交出那几页纸,然后我们让你安安静静地死,”吴惆道,“当作是我们和杨淮在天之灵的仁慈吧。”他的声音像春天的黄鹂鸟,好听极了,可初新只觉尖锐,耳膜都像要被撕开。他不能理解吴惆话语中一些字句的含义。
吴怅的性子比他的哥哥急一些,他弯下腰,伸手去初新怀中摸索,道:“我如果是他,我一定将那几页纸贴身携带着。”
初新感觉得到,吴怅的手除了搜索,还有些不怎么正经的、令他感到恶心的动作。
吴家阴盛阳衰或许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的怀里空空如也。
唐觞的脚踩得更用力了:“到底在哪里?”
初新做了个冷笑的表情,可那表情并未让三位君子瞧见,只因他的大半张脸都困于唐觞的鞋底,连结笑容的肌肉并不自由。
“好歹,你们也该解开我的穴道,”初新终于开口,“我这副样子,怎么能帮你们翻找那几页纸呢?”
唐觞冷哼道:“你没有选择,不说出来,你就得死。”
初新的嘴依旧在唐觞脚底扭曲着,他说:“就算我说,我还是难免一死。”
吴惆笑了:“死也分情况。我刚才许你安安静静地死,绝不会有多余的痛苦。”
在折磨人这件事上,他向来对自己很有信心,也乐此不疲,吴家地下的审讯室不止是他和弟弟玩乐的隐秘场所,也是他借逼供取乐的地方。
初新叹道:“死对我这种人来说,本身就是痛苦的事情。”
唐觞讥讽道:“我以为你是不怕死的?”
初新想摇头,但他的脑袋被牢牢固定在了野草堆里:“是痛苦,不是害怕。还有什么比活着更让人害怕的呢?”
他从不畏惧死亡,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在迎接死亡。
可当他想到自己身死以后,便对世间万物无能为力时,那种深沉的痛苦就追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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