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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总是在焦虑和忧愁中度过。
没有焦虑和忧愁的人宛如虫豸。
往往越甜蜜、越温暖的时刻,那种无处摆放的不安便袭心头。
溱溱与红袍人待在一起已经三十七天了,或者说,他们已“共度”了十日之久。
“你会离开我吗?”溱溱问出了这个问题。
以往,她从未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问这种问题的都是两性关系中弱势的一方,是猎物,而她,天生便是猎手。
现在她所有的规矩都已被红袍人打破,她已变成了另一个人:焦躁、担心、患得患失。她的吸引力在不知不觉中褪色。
“没有谁会永远跟着谁,”红袍人抚摸着她的长发,用淡漠的口吻道,“总有一日,你我要各自走各自的路。”
他的手温热。他却冷得像块冰。
溱溱知道,这是萍水相逢者最好的归宿,可她仍恋恋不舍。
红袍人像块磁石。红袍人本身的种种,就像是一种矛盾:他时而对她亲昵,时而离她很远,连碰都不愿碰她一下;他的目光时而温柔无限,时而又冷若寒霜;他能够一天一夜一动不动,盘坐着冥想,却偶尔也会大吼大叫,癫狂得像个疯子。
他会说七种语言,通晓十三个国家五百年间的历史,甚至知道历代君主有怎样奇特的癖好,可他却不懂如何洗衣服能够洗得更干净,如何才能讨女孩子欢心,就连互相依偎时的技巧,也显得那么笨拙幼稚。
这些事情本不该发生在同一个人身。
溱溱有时怀疑,红袍人还有个双生兄弟,因为他的言行举止总会有出人意料的反差和变化。
可她日夜都与之待在一块儿。
她终于很懊丧地接受一个事实:她一点儿也不了解红袍人,即使他们做过最亲密的事。
“你要去哪里?”溱溱问他。她看得出,他心里藏着事情,赶着去解决。
“北方。”他回答。
春日的夜空满天星斗,溱溱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
她一点儿也不想仰头看了,她想沉沉地睡去,做个不醒来的好梦。
人与人之间的欢乐和痛苦很少逃过相聚与别离,就算侥幸逃过,也永远为将要相聚而欢喜,将要别离而落泪。
“带我走。”她说。这三个字甜美而又危险,红袍人笑了起来。
“那不可能,你知道的。”他说。
溱溱想装傻,说她不知道,可她又骗得了谁呢?
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古树”对于爱情的禁令就像比丘那般严格,无人能够破例。
他们相遇、相识、相爱,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还能再强求什么呢?
“你要做的事情是什么?或许我可以帮到你。”溱溱不死心地补了句。她相信“古树”纵横交错的情报网能够给心爱的人提供些有用的信息。
掌握的信息多,绝不是一件坏事。
红袍人的目光又到了极悠远处:“没有人能帮到我,这件事,我得自己做。”
溱溱终于变得绝望,芳草氤氲的香气和夜的凉意交织,催促着她由地坐起。她说:“我要先走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要用女孩子天生就擅长的手段来对付他。她要假装离开他,假装没有他照样能活得很好很潇洒,假装理性地思考这段关系的前途和出路。
“哦。”红袍人说。
溱溱的心有些刺痛,她有些担心自己的计划流产破灭,可依旧强忍着情绪说道:“三天之后,我在这里等你,我们见最后一面。”
“嗯。”
听见这个漫不经心的回答,溱溱负气站起,逆着柔和的春风,步入夜色之中。
过了很久,红袍人也缓缓坐起,用一种悲悯的神色,凝视着湖畔蒙蒙的雾。
都说人有三世,有过去未来,他却什么也没有,甚至在当下的时间里,他也像是一块无辜的残片,于宇宙的洪流中飘来荡去。
他喃喃自语道:“你为何要抢夺我的身体,跟我共用同一副躯壳?”
没有人回答。
天地间好像仅剩下了他一人。
他极度享受这种感觉。
春天真美好,杨柳轻摇,月光沉醉。他要去北方。
他好像转眼之间就忘记了男女间的那些甜蜜和烦恼。
就忘记了溱溱这个人。
当青木夫人的思绪来到这里时,她终于腻烦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她的左手食指点到了初新腰间的一处穴道。初新从未听闻有这么样一处穴道的存在,点完之后,他的左半边身子就发麻了。
青木夫人那双好看的手已缠了他的脖颈,令他难以呼吸。
“为什么爽约?为什么骗我?”青木夫人难得地在她的弟子跟前有了失态的时刻。梅兰竹菊,还有露白,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了惊讶。
初新望向青木夫人的眼睛,却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倒影。
那个人在青木夫人双眼的红光中看来,就像是披了一件猩红的长袍。
宇文泰和高欢再也没有于一家酒馆里等初新的耐心了,自打初新由那家裁缝店神秘消失以后,他们俩就一直在附近游来荡去。
“我真希望能够好好洗个澡,躺在床,吃点东西喝杯酒。天气实在太热了。”高欢振了振衣,颇无奈地感慨道。他是个喜欢享受的人,虽然有野心,懂得进取,但他时刻不忘在艰难的生活里对自己好些,起码看起来体面点。
“时局紧迫,拿不到初新手里关于子先生的那些情报,很难有制住陈庆之的办法。”宇文泰一本正经地说道。
高欢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傻了,你还真以为那些情报是用来对付陈庆之的?”
宇文泰疑惑地望着高欢,道:“难道不是?有了那些情报,酋帅便可威胁子先生,让他强令陈庆之退兵。”
高欢接口道:“如果不退,那就是欺君大罪,是吗?你是这么想的?”
宇文泰点了点头。
高欢轻蔑地弯起了嘴角:“我问你,陈庆之离洛阳还有多远?”
宇文泰道:“我听说,已不足千里。”
高欢冷笑道:“千里行军,又是骑兵,就算陈庆之要养精蓄锐,到洛阳也不过十日罢了,十天的工夫,你指望子先生的旨意能由建康传至洛阳?”
宇文泰的表情凝重起来,他的眉毛皱成了“川”字。
高欢道:“宇文老弟,你虽然是个青年才俊,可有些话,在你这个年纪还是很难听懂的。”
宇文泰有些不悦地说道:“愿听高兄指点。”他的不耐烦写在了脸,像是故意让高欢看见。
高欢当然注意到了,不过,他并没有出言指责,因为他希望宇文泰有类似的反应,一个智力正常、没有城府的年轻人就该这样。他放心了,他的竞争对手毕竟还幼稚。他继续说下去:“酋帅根本没有打算对付陈庆之,他让我们来找初新和陈忌之留下的关于子先生的情报,纯粹是为了弄臭子先生的名声的。所以,我们根本不用急,哪怕等陈庆之攻入洛阳之后,我们再去找他也不迟。”
“为什么?”宇文泰问,“难道国都被破,酋帅也不管吗?”
“国都是大魏的国都,却不是酋帅的国都,”高欢解释道,“陈庆之再怎么威风,不过几千人罢了,掀不起风浪。”
宇文泰不懂。他问高欢:“难道一直忍让退缩?”
高欢笑道:“当然不至于,我敢保证,如果陈庆之不是太糊涂的话,洛阳就是他的最后一站,他绝不敢北越邙山半步。”
“你是说,其实陈庆之自己心里也有数?”
“不光是陈庆之,连子先生也在观望着,”高欢道,“陈庆之长驱直入,粮草军饷却半点儿问题也不曾出过,可见南梁朝廷有多么重视他的这次行动,这次举世罕见的北伐是三方合作的结果,如果运行恰当,酋帅、陈庆之、子先生都能从中获利。”
“陈庆之立下不世奇功,南梁于北境扬威,而酋帅就能借机清理掉沿途剩下的忠于拓跋氏的势力?”宇文泰问。
“你总还不算太笨,”高欢洋洋得意地说道,“而输得最彻底的,就是那个傀儡皇帝元子攸,我想他此刻一定连睡觉都睡不好了。”
夜雾沉沉,高欢大笑着弯进了一条窄巷子。
他不曾瞧见宇文泰那抹神秘的笑。
年轻人是一种可怕的存在,他们拥有无限的精力和谦卑的精神,还有伪装和表演的天赋,最关键的是,他们总能招致老一辈人的轻视。
盲目的轻视是一种很短见的行为,高欢往后会明白。
九年之后,当他在沙苑见到泥潭中宇文泰设下的伏兵和自己杀红眼的冲动手下时,他横刀立马,久久远望着宇文泰,下了一个令他后悔终生的决定:放过伏兵,直取宇文泰中军,与之堂堂正正地决出生死。
那时,宇文泰脸挂着的,也是这样一抹神秘莫测的笑。
他刚过而立之年,他的第二个儿子才刚刚出生。
他望见了高欢居高临下、如看蚍蜉的眼神。
他正期待着这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