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

周小小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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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新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他梦见低矮的丘陵,嶙峋的怪石,漫天的风沙,年久失修的栈道。丘陵遍布东南沿海,怪石被豪奢贵族放在后院用作摆设,风沙之地多靠近西北边塞,栈道却常设于川渝。

    这四样东西混在他的梦里,他不管,不停地策马奔赶,终于不再瞧见丘陵、怪石、风沙、栈道,却又来到那片临河的竹林。竹林上空落着雨,雨很大,水面起了一层雾。竹林尽处有道背影,穿着不知是青色还是黑色的衣服,初新想上前去看个仔细,那背影却跌进了水中,再也寻觅不到。

    他的心似缺了一角,他想喊,却不知道为什么喊,也没想好该喊什么,只感觉自己陷入了无处可归的恐慌和肝肠寸断的自责。

    他醒了。

    他身旁有个火炉,炉中的炭火还未窒息,仍流动着明亮的熔岩似的光彩。离火炉不远处,一个身披红袍的人正在打坐,脸压在帽兜下,看不分明。

    初新望向红袍人的脚,他记得他遇见的那位红袍僧的脚长满皲裂的硬皮,就像赤足行走的野兽。红袍人的脚正是这样一双脚。

    “大师,她人呢?”初新权衡了很久内心的挣扎和紧张,如是问道。他没有说明“她”是谁,可他相信红袍人知道得很确切。

    红袍人的脸朝向了初新,初新端详了很久才发现,帽兜阴影之下正是深夜在洛阳巷子里买面的老头,他的面容苍老而慈祥,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润,显然内功已臻于化境。

    可初新还是察觉他脸上掠过一抹哀戚之色,怎么藏也藏不住。

    “您通晓佛法,武功又高明,一定把她救活了对吧……”初新还是在拼命找着落水者的稻草,佛法和武功救不了一个腹部中刀的人,他却统统算作晴还能活下去的理由。讲到后来,他自己也听不下去,开始咬着嘴唇哭。

    初新见过很多哭的人,有些是受了欺负、挨了揍的孩子,有些是酒宴散场、酒劲刚过的浪子,有些则是拿着一封信翻来覆去看的思妇。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哭泣的农人,农人那时正大口咬着烙饼,发着呆,几滴泪却扑簌扑簌落在了他手中刚咬几口的饼上面。

    初新不知道农人为何哭泣,也许是遇到了旱灾蝗灾,也许是想起了战死沙场的家中长子,也许是地主收的租太高,他的女儿要被卖掉。

    初新瞧见农人在使劲地吞咽着烙饼,死命地睁大眼睛,他不想向生活承认自己的无能,他怕一闭眼,更多的泪水就会拉扯掉他的尊严。初新没有问他哭泣的原因,也没有继续看下去,他怕农人感到难堪。

    初新曾以为自己能够理解农人的痛苦,可此刻切身体会的他却近乎崩溃,他这才明白要忍住眼泪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他的奋战,他的反抗,原来是徒劳无功的,原来从一开始,他就被命运耍得团团转。

    猎狼行动注定将会是一场在江湖流传甚广的著名战役,它对中原武林的影响极大,乃至对北魏王朝的走向都有一定的引导作用,同时,它也留下了许多疑团。许多人渴望回到那个惊心动魄的雷雨夜,亲眼见证残狼的末路,探究各方最后的成败结果。

    数百年后,有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去请教洛阳的智者关于猎狼行动的问题。年轻人的第一个疑惑是:雨中出现的神秘的红袍人是谁。

    智者随手拈起一朵花,笑而不语,年轻人挠挠头,表示有些难懂。

    智者不再故弄玄虚,说:“昔日大梵天王于灵山会上献金色优波萝花,请佛祖说法,佛祖却一言不发,手拈优波萝花以示僧众,仪态安详,众人不解其意,唯独大弟子迦叶妙悟微笑。这一路以心传心的佛法,由红袍人播撒至中原大地上。”

    年轻人已明白红袍人的身份,他是一个至今仍被称颂崇敬的伟大的象征。

    得到解答后的年轻人显然很满意,他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既然残狼元气大伤,从那之后销声匿迹,为什么世人仍说猎狼行动是一场策划者一败涂地的行动?”

    智者笑着回答:“如果你有几枚铜板,想去买个西瓜,却只买来数粒芝麻,你买东西的计划算不算失败了?”

    年轻人不解:“大败残狼,‘公子’自裁,这难道不比西瓜更甜更大?”

    智者耐心地解释道:“同一样东西在不同人心中的价值是不同的,对于天子而言,此战不仅大获全胜,除掉了他的重病和隐疾,更是为年轻的他树立了声望,换得整个洛阳的臣服,这是天子的西瓜。”

    年轻人点头,天子元诩凭借粮仓一役击溃残狼精锐,秘密软禁郑俨,削弱了太后的实力,为自己张扬了声势,是一石数鸟之计。

    智者接着道:“可对于猎狼行动的策划者来说,他的西瓜却是救一个人。”

    年轻人根据结果问道:“他没救出这个人?”

    智者叹息:“他根本救不了这个人。”

    这只是后人的一段对话而已,他们无法彻底了解猎狼行动的策划者在想什么,也不能全面地考量到参与其中的每个人内心的盘算。

    他们只知道世事皆如此,总有人赢,总有人输。

    城郊,孤冢。

    一方矮小的坟墓,随随便便地插着一块木头,木头上什么字也没有。

    坟墓是红袍人挖的,木头也是他找来的,可他不知道该写怎样的墓志铭。红袍人将初新领到此处,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他本想告诉初新一些事,一些关于“公子”的事,却又怕初新头脑发昏、一时莽撞,酿下大错,索性不说了。

    初新解下了腰间的“七月”,坐在地上,将“七月”平放于膝盖处,叹了口气。他想对着那块木头倾诉,终究只有沉默,因为他觉得那太矫情。他静静地坐了很久,雨后的凉风引他打了个喷嚏,官道上的奔马马蹄溅着污泥,近处的树林铺满了被雨打落的花瓣,无人再去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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